第十六章 屠蘇飲盡 除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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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廣陵摺好信箋,壓在枕下,走向屋外。
    臨出門時,他猶豫片刻,從架子上取下「鴻鵠血」掛在腰間。
    讀完了裴元吉的來信,天色已晚。黛紫色的除夕夜空中,已經有無數璀璨煙花轟然綻裂,如隕星,如火雨,琳琅炫目。
    徐廣陵仰著頭,負手望著夜空中憑空多出的點點繁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他想起了前世北地領軍時的一次次新年。
    他想起死守雁門關彈盡糧絕時,一頭珍貴羔羊怎樣被切成小得可憐的肉塊,然後分給足足八百將士享用;那些粗壯的關東漢子,手裏捏著完全不成比例的小肉塊,笑得卻比任何人都爽朗;
    他想起突襲遼東郡千裏疾行時,那個後來死在女真人刀下的斥候隊長,怎樣渾身浴血地闖入自己帳中,將一顆女真將校人頭雙手獻上,說是給大督軍的新年禮物;
    他想起那場驚天動地的蟠龍江大戰,想起新年之日,分別紮營於大江兩岸的漢軍女真軍,不約而同地偃旗息鼓,隔著冰水橫流的浩蕩大江各自唱起家鄉小曲,最後大江兩岸唱成了同一個腔調。
    一時間,徐廣陵突然覺得生死也沒什麽了。
    就像那些在天上綻放的煙花,終究是死了,可死得絢爛。
    呼延輪台死在十九歲,死於唯一的朋友徐廣陵手中;可他從南渡中原的六歲,直到死時的十九歲,十三年間給女真王庭傳遞了七千二百一十三條密報,更是在父親呼延毅撒手人寰後,把本來不成氣候的女真天機,經營為滲透了大漢每一個角落的諜報天網。
    呼延輪台終究是死了,可死得絢爛。
    秦朝皇帝求長生,向東海外虛無縹緲的蓬萊山派遣出無數方士;大漢皇帝求長生,在皇宮內院築起紫銅鼎爐,指望煉出一顆益壽延年的人間仙藥。徐廣陵突然覺得,那個苦等著徐福消息的秦朝皇帝很傻,那個苦候著丹藥出爐的大漢皇帝很可憐;他們不懂,其實人的一生有時候沒必要那麽長。
    隻需要找準時間,然後絢爛地炸開。
    宛若煙花。
    根據裴元吉送來的消息,呼延輪台留下的天機,已經打定主意要殺他徐廣陵,這件事沒什麽好疑惑的——為他們的大首領報仇,本就是這幫諜子死士的使命;倒不如說,他們如果不張牙舞爪地朝徐廣陵撲過來,簡直是愧對了呼延輪台的知遇之恩。
    徐廣陵望著除夕的夜空,靜靜地想著:
    這幫女真的諜子刺客敢來,那我徐廣陵就敢殺,也不知最後是天機的諜子先死完,還是我徐廣陵先在刺殺下力竭而亡;但不管哪種結果,徐廣陵和天機,贏家繼續活下去,輸家死掉,但是死得絢爛。
    宛若煙花。
    於是當初的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徹底覺得生死也沒什麽了。
    徐廣陵還在望著天空出神,卻覺有人扯了扯自己袖子,便回過頭。
    是碧桃。小丫鬟穿著圓滾滾的冬衣,雙手捧著一隻白瓷酒壺。
    “少爺。”小丫鬟皺了皺鼻子,“剛熱的屠蘇酒,快喝點吧。”
    徐廣陵笑罵道:“傻丫頭,屠蘇酒是大年初一喝的,現在還是除夕呢。”
    碧桃固執地晃晃腦袋,將手裏的酒壺舉到徐廣陵麵前:“外麵天氣冷,少爺喝了好暖暖身子!”
    徐廣陵拗不過這個比老媽子還操心的小丫鬟,苦著臉接過一壺屠蘇酒。碧桃正要給少爺找酒杯,卻見徐廣陵毫無禮儀可言地擰開酒壺往嘴裏倒去,溫熱的淋漓酒液頓時灑滿了棉衣前襟。
    小丫鬟黑著臉掏出手帕,用力幫少爺擦拭著衣襟。
    手勁用得似乎比尋常大一些。
    “少爺,您起碼也是探花郎、大才子,”碧桃嗔道,“怎麽做派沒有一點儒雅樣子,反倒像是個土匪流寇?”
    “跟你說過了,探花郎大才子啥的,我早就不是啦。”徐廣陵無奈道,“不過土匪流寇嘛……倒是真有人一直這麽罵我。”
    其實,神武年間的廟堂上,大漢文官們罵起那個幽州大督軍,用詞還要難聽得多。
    小丫鬟白他一眼,收起手帕。
    見碧桃接過酒壺要走,徐廣陵突然嘿嘿一笑,拉住小丫鬟手臂道:
    “小娘子,給我這個土匪流寇擄上山去,當個壓寨夫人,你可樂意?”
    被自家少爺調戲慣了的碧桃隻是臉上一紅,隨即鼓著腮幫子反擊道:
    “奴婢可當不起少爺的壓寨夫人——葉家的二小姐都沒這福氣,奴婢一介丫鬟身子,就更別想啦!”
    徐廣陵眼神驀然一黯。
    碧桃自知失言,提了個不該提的人物。她紅著臉抱著酒壺,一溜煙似的跑開了。
    直到轉過牆角,小丫鬟才靠在牆邊,用一手捂著滾燙的臉頰,又有些憤恨地跺了跺腳。
    小丫鬟咬著嘴唇,不由自主地想:
    那個拋棄了少爺的葉家二小姐,到底有什麽好的……
    ……
    金陵城另一個不起眼的院落,毫無新年夜的喜慶氣息。
    氣息虛弱的老人躺在床上,身邊坐著多年來相濡以沫的妻子。
    老婦人緊緊攥著丈夫的手,宛如在攥著丈夫的一條命。
    兩人年輕時經人作媒定親結婚,相互扶持著一路走來,到如今都已到耳順之年,卻從來沒預料到會有離別的一天。
    更何況是除夕。
    老夫婦一共養育了三個兒子,卻都不成器,每日裏熱衷些蹴鞠博戲、鬥雞縱馬的紈絝勾當,將本來還算殷實的家底敗了個精光;這天除夕夜,三個兒子更是呼朋喚友地出去閑逛,將兩位老人拋在家中。
    老人躺在病床上,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呻吟。
    老婦人的身軀微微顫抖,一顆淚珠掉在床單上。
    一直以來,她才是久病纏身的那個人,才是躺在病榻上、既幸福又慚愧地享受丈夫服侍的那個人;可最後沒想到夫妻一場,先要離開的竟然是他。
    那七場西域行商,早已耗盡了老人體內的一切生機,而最後一次回金陵時染上的風寒,更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自入秋以來,老人病情愈加惡化,在郎中的治療下吊著一條命,跌跌撞撞撐到除夕夜,終究是撐不住了。
    “別哭……別哭……”老行商艱難地伸出枯瘦手掌,為妻子抹去眼淚,“最後一次賺的錢,我藏在廚房的瓦罐裏了,將來日子長,你留著自己花,別給孩子們看見……”
    老婦人嗚咽著點點頭,說不出話。
    榻上的老行商縮回手,怔怔地望著房梁,本已渾濁的眼珠中,突然出現一絲清明,病弱身軀裏也仿佛爆發出一股豪氣。他顫抖著笑道:
    “我陳大誠,一輩子裏走了七趟西域。見過山,見過水,見過黃沙,也見過白骨。我陳大誠走的路,比書廬裏的書生多;我陳大誠去過的地方,比朝廷裏的宰相遠;我陳大誠娶的媳婦兒,比皇帝老兒的妃子還漂亮……”
    已經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又哭又笑。老行商拍拍她手背,喃喃道:
    “這次回來的路上啊,我見了一個白衣公子,你這輩子怕是看不見這麽俊俏風流的人兒啦。公子跟我說,以後咱們大漢都會是個太平世道,說通向西域的官道會日夜暢通,說還會有無數像我陳大誠這樣的行商走上那條商路……他還說,大漢要謝謝像咱們這樣的百姓,是咱們撐起了大漢的社稷……那公子說得真好啊,他臨走前唱的曲兒也好聽……是怎麽唱的來著?嗯……”
    老行商用枯枝般的手指在床上打著拍子,給老妻輕聲唱道: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
    老行商的聲音越唱越低,最終止於一聲嗚咽。
    屋外夜空中,太平十三年的最後一顆煙花轟然綻放。
    千門萬戶,辭舊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