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東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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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廣陵!你什麽意思!你是來砸場子的?”許榮華按著桌子一聲怒吼,嚇得首席上諸位大儒噤若寒蟬。
    坐在許榮華身邊的葉參,伸手玩弄著桌上的一隻鑲金玉如意,指節微微發白,臉上卻露出略帶一絲諷刺的笑容。
    眼看著許榮華怒發衝冠,座中的金陵士子們都不免縮了縮脖子:金陵城中,敢招惹徐家的猛士或許不是沒有,但敢捋許家虎須的,最後大抵都沒什麽好下場——據說祖輩靠占山為王起家的許家,向來沒有徐家那種文人特有的矜持,對於仇人一向睚眥必報。
    徐廣陵看著席上神態各異的金陵儒生、紈絝士子,突然間沒來由的有些唏噓:前世的徐廣陵,大半輩子打交道的都是在北國禦馬拚殺的豪邁武夫、在帷幄之中嘔心瀝血的絕代軍師,再不濟也是裴元吉、趙越這等豪門大族的風雅名士。
    像是葉家、許家這種金陵城的地頭蛇,原本既入不了幽州道大督軍徐廣陵的法眼,也得不到那個日益鼎盛的金陵徐家的重視,或許最後的結局,也就是在女真下江南時投降了異族蠻子。
    誰知世事變幻,重生之後,這等宵小之輩,居然也開始大著膽子、覬覦起徐家家業。
    徐廣陵忍不住扶著額頭無奈笑笑:想不到,我殺一個呼延輪台,連鎖反應居然這麽嚴重啊……
    “徐廣陵!”許榮華拍著桌子道,“你不說話,是不是瞧不起在座的先生才子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們許家、葉家?你一個殺人害命的案犯、糟踐筆墨的敗類!連你們徐家都不要你了,你還敢在我們麵前作威作福?”
    徐廣陵抬起頭,玩味地看著臉紅脖子粗的許榮華。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這些本地的豪族到底是愚蠢更多還是狂妄更多——即便徐廣陵在前世幾次落職下野時,朝廷百官和裴家趙家,一樣對賦閑在家的前任大督軍禮數有加,隻因這群混跡官場的老狐狸心裏門兒清,廟堂起落不過是過眼煙雲,沒人能說清,今日撤職查辦的落魄者,明朝會不會推枰出山、封侯拜相。
    隻可惜,許家、葉家這樣的暴發戶,大概是離那波詭雲譎的大漢朝廷太遠太遠,以至於不知道,痛打落水狗乃是為人大忌,隻要看見對手稍微失勢,便要蹬鼻子上臉飛揚跋扈……
    徐廣陵想起年少時和呼延輪台的閑談、想起那個女真天才對金陵豪族們不屑一顧的評價,不禁搖頭暗道:
    輪台啊輪台,你也真是個人才,明明胸有經天緯地之才,卻甘心將自己束縛在金陵這種狹隘之地二十年、甘心做一隻不言碧海的井底之蛙、甘心忍受著這群金陵紈絝的愚昧和怠惰,這能屈能伸、動心忍性的本事,我徐廣陵是真比不過你啊……
    眼看著許榮華表情愈發暴躁,似乎馬上就要爆發,「鐵竹翁」胡岩連忙出來打了個圓場:
    “呃……那個,徐公子,你如要參加詩社,還請以「東風」為題,作出詩詞來方好;若是隻想在此擾亂詩社,老夫恐怕不得不將你請下畫舫……”
    徐廣陵展顏笑道:
    “不了不了,徐某拜訪貴社,隻是為了跟這位葉公子、許公子說兩句話,至於什麽吟詩作對的就算了,不瞞先生說,徐某……不善詩詞。”
    畫舫上所有人眼皮一跳:徐廣陵自稱不善詩詞?
    幾乎是緊接著,就有低低的議論聲在人群中響起:
    “你看你看,要我說,他的什麽才子名頭都是假的……”
    “就是,這姓徐的離了他們徐家,還算個屁!”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徐廣陵,也是個抄襲代筆的假才子……”
    “唉,我金陵文壇出了這等敗類,真是讓我輩心生擔憂啊……”
    徐廣陵悠然自得地背著手,仿佛根本聽不見這些議論之聲;反倒是站在白衣公子身後的小丫鬟碧桃,暗地裏緊咬銀牙,氣得小手發抖。
    端坐在詩社首席上的葉參,隱蔽地打量了一下眾人表情,這才緩緩道:
    “既然你有話要跟我和許公子說,那就說吧。”
    徐廣陵含笑點頭,直勾勾看著眼神複雜的葉參,微笑道:
    “徐某,想給葉公子一句忠告:無論是這玄武湖的水,還是金陵的水、大漢的水,可能都比您心裏想的,要深上那麽一點兒。請葉公子記住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想要傲立潮頭不是壞事,可別不小心溺死了自己……”
    葉參死死攥著桌上的玉如意,冷笑道:
    “徐廣陵,你是在威脅我嗎?”
    徐廣陵搖頭道:
    “徐某沒有那種本事。我這輩子見過不少人,也看過不少事,如果說有什麽心得的話,那大概就是,能將人逼入險境的,就隻有他們自己。”
    葉參冷笑一聲,並不答話;他身邊的許榮華卻再也忍受不住,猙獰笑道:
    “徐廣陵,你個被趕出家門的喪家犬,也敢在我們麵前囂張?你知不知道,就連你那個原先的未婚妻、這位葉公子的親妹妹,將來也要上我許榮華的床啦!丟了家門丟了老婆,你算什麽狗屁才子,哈哈、哈哈!”
    站在徐廣陵身後的碧桃,心中一驚,悄悄伸手從背後拉住徐廣陵。
    可徐廣陵並沒有任何過激反應,隻是轉頭看向許榮華,淡然微笑道:
    “徐某剛才那番話,是對葉公子說的;對於你許公子,徐某卻沒什麽好說——因為有些人,勸上一勸,或許還有幡然醒悟的機會、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而有些人,在死路上橫衝直撞,徐某不能、不想、也不會攔著。”
    許榮華橫眉怒目:“你!”
    可那個風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早已背轉身軀,帶著小丫鬟向外走去。臨出門前,那白衣背影突然停下腳步、歪了歪頭,輕笑道:
    “畢竟是來了詩社,沒留下首作品,好像有點丟人啊……”
    隻見那白衣公子,伸出右手在腰間一抹,一柄寒光璀璨的精鋼利劍,竟然就這麽在所有人眼前悍然出鞘!在場的金陵士子們這才想起,眼前可是個手上沾過鮮血的殺人犯,駭得齊齊後退一步。
    不過,徐廣陵並沒有拿那柄「鴻鵠血」把誰捅出血窟窿,而是將長劍拖在身後,一邊向外走,一邊用銳利劍尖在畫舫的木地板上,劃出一道龍蛇狂舞般的寸深劍痕。
    直到徐廣陵徹底消失在玄武湖岸邊,才有士子上前幾步,大聲讀出了徐廣陵以劍尖刻下、詩不像詩、詞不像詞的一句古怪狂草;在場自然沒有一個人能想到,那位前世大督軍在臨走時未嚐沒有一絲遺憾:如果在那年的徐家軍詩社上,也能想出這麽精彩的句子、打腫柳長春的臭臉,那可該有多好——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