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和融佳日 燕子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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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天機的事情,徐廣陵沒有和褚牧野多說,隻是又在褚家坐了一會兒,聊了聊金陵的各色人物,便帶著小丫鬟碧桃起身離去。徐廣陵臨走前,褚牧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跑到自家廚房,然後拎著一條幹巴巴的熏肉出來,紅著臉一陣好說歹說,硬要塞到徐廣陵手裏。
    徐廣陵啞然失笑:古時候小孩子拜師,這才要送老師一條肉當做學費,我徐廣陵又不是你師父,送我熏肉作甚?
    褚牧野顯得有些尷尬,但依然振振有詞: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徐廣陵忽然想起,前世幽州道也有人說,褚左參軍一席話可抵十萬兵馬,於是也就不再推辭,笑眯眯地接過那條褚家珍藏版的熏肉,心裏已經打定主意:
    上輩子,我連累你褚牧野跟著徐家軍吃了三十年塞北風沙;這一世,我拿你一條熏肉,定要還你一生富貴榮華!
    辭別了送客出門欲言又止的褚牧野,徐廣陵讓碧桃拿著那條熏肉,自己則優哉遊哉地走在前麵。
    身穿白衣腰佩長劍的英俊公子,嬌俏可愛但卻手裏拎著一條熏肉、黑著小臉的青衣丫鬟,這一對兒奇怪主仆在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不過金陵城的南大街,本來就是商旅通行、遊人如織的繁華之地,街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也沒人真正在意徐廣陵,更沒人心生疑惑,認真想一想為什麽這個白衣書生要在腰間帶一柄早就過時的文人佩劍?
    其時春意漸濃,金陵路邊的枝頭上,已經綴上了點點杏花,甚至就連街邊流水潺潺的狹窄溝渠裏,都有花瓣乘波蕩漾,漂流而過。徐廣陵望著在塞外不可得見的江南春景,心中固然有一絲懷念,但更多地咀嚼著和褚牧野的聊天內容。
    如果說,太平年間的金陵城中,有什麽年輕人能值得徐廣陵親自結交的話,那麽大概也隻有那麽鳳毛麟角的兩位:一個叫呼延輪台的,是女真派遣到中原的諜子,死在徐廣陵劍下,如今變成了一塊並不精致的黑木靈牌;另一個叫褚牧野的,明明是當今天子的親外甥,卻心甘情願蝸居於石頭城一個並不起眼的角落,宛如深藏巷中的一壇密封美酒,不顯山不露水,隻等著真正聞香識味的知音伯樂發掘而出。
    徐廣陵感受得到,能被自己這個昔日探花郎登門拜訪,褚牧野內心其實非常激動,剛才在席間交談時,褚牧野更是三番兩次旁敲側擊地暗示,表明願意幫徐廣陵做些事情,但全都被徐廣陵委婉謝絕。
    不為別的,一來,如今和許家斷絕關係的徐廣陵,隻不過是一介平民百姓,即便褚牧野心中一百個樂意,但就這麽讓前世麾下的左參軍幫自己跑腿幹活,徐廣陵心中有愧;二來,徐廣陵自忖,目前好像也沒有用得上褚牧野的地方。
    按照褚牧野的說法,徐家內亂漸生,葉許兩家虎視狼顧,覬覦著徐家在金陵城的名望地位,很可能不日就要悍然動手,此時正是像徐廣陵這種家門棄子在金陵城施展展拳腳、一雪前恥的大好時機;可褚牧野說得天花亂墜,徐廣陵卻頗有些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淡然態度:
    他為了誅殺呼延輪台,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些許家族的興衰,如今的在徐廣陵看來,也不過是無甚意義的小打小鬧罷了;徐家興也好,衰也罷,這個前世大督軍的炯炯目光,始終越過了金陵城、揚州道的風華煙雨,直直望向北方、望向塞外,死死地盯著那座外表貌不驚人內飾金碧輝煌的女真王帳。
    即使是昨晚在華林詩社上拋頭露麵,徐廣陵也未必真在針對那日益飛揚跋扈的葉家許家——當年鎮守北境三十載,可幽州道大督軍的兵馬,也曾不止一次席卷中原,或平叛或戡亂,徐家軍的手下也曾沾過無數豪門大族的淋漓鮮血,區區幾個前世名不見經傳的金陵家族,還入不了徐廣陵的法眼;隻不過徐廣陵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富家紈絝的秉性,知道自己一出現,葉家許家或許就會氣急敗壞,或許就會出於愚蠢或狂妄,把金陵城這汪暗蘊殺機的死水,攪得更渾一點。
    而唯有渾水,才好摸天機這條大魚!
    徐廣陵若有所思地看看街邊生意興隆的布坊糧鋪,又轉向身後拎著熏肉的碧桃:
    “你覺得剛才那個褚公子,怎麽樣?”
    小丫鬟苦著臉道:
    “奴婢感覺……這個褚公子不太討喜!”
    徐廣陵有些訝異:“為啥?”
    碧桃嘻嘻而笑:“因為他不如我家少爺帥!”
    徐廣陵笑罵:“廢話,誰有你家少爺帥!”
    小丫鬟美滋滋地笑著,一點也沒有要反駁的意思,仿佛少爺大言不慚的自吹自擂,就是天經地義的金科玉律。徐廣陵無奈搖了搖頭,望著遠方輕歎一聲。
    碧桃看著徐廣陵神態,猶豫片刻,怯生生地開口道:
    “少爺,你剛才和褚公子說的,都是真的?”
    徐廣陵問:“你指哪方麵?”
    碧桃囁嚅道:“就、就是咱們——啊不,他們徐家,真的會一落千丈嗎?將來金陵城第一大族的位子,真的要讓給別人?”
    徐廣陵搖頭道:“這種事情又哪裏說得準?即便是他褚牧野,也隻是能給一個隱隱約約的預測罷了——家族興衰、風雲變幻,比起圍棋棋局還要複雜幾分,徐家能否依舊屹立不倒,還要看爺爺他們這些長輩的運作,也要看維揚、姑蘇他們的造化。”
    徐廣陵頓了頓,皺眉道:
    “不過褚牧野有一點說對了:徐家在廟堂之上勢力滔天,絕不是葉家、許家這種土財主應付得了的;要想扳倒徐家,葉家要麽在朝堂上找到靠山,要麽,就要抓住徐家的什麽致命把柄——而這兩種方法,都不太容易。倒不如說,真正讓我疑惑的是,葉家許家到底何來的底氣敢跟徐家叫板……”
    徐家、葉家、許家……徐廣陵無意識地用手指敲擊著腿側……
    ……天機。
    小丫鬟碧桃亦步亦趨地跟在徐廣陵身後,看著那個時而低頭沉思,時而舉目仰望的白衣身影,隻覺這個分明隻有十九歲年紀的自家少爺,肩上卻像是挑了一副過於沉重的擔子,仿佛要將天下蒸民的呼吸命運都扛在肩頭、將千門萬戶的興亡盛衰都藏在胸中。她鼓起勇氣,快步走到徐廣陵身前,轉身麵向自家少爺,赧顏笑道:
    “少爺,您這些日子辛苦啦,等到了家,奴婢給您燉熏肉湯喝!”
    徐廣陵從思緒中驚醒,看著碧桃心頭一暖,笑道:
    “可你家少爺我不想喝肉湯啊……”
    碧桃瞪大眼睛:“那少爺你想吃什麽?奴婢給您做!”
    “少爺我想吃你!”徐廣陵哈哈笑著撲了過去,小丫鬟一聲驚叫,笑著逃開。
    江南春日,暖意融融。
    ……
    一隻燕子伸展翅膀,肚皮幾乎貼著水麵劃過,然後振翅向上飛起,在空中兜轉出一個半圓,乘風向東而去,抖擻著尖尖的尾羽,匯入無數同伴的隊伍之中。
    葉家長房長子葉參站在陡峭的燕子磯上,麵對春日裏波瀾不驚的浩蕩長江,望著無數飛鳥環繞翔集的八卦洲,手扶著字跡早已殘破的上古石碑,嘴唇抿了抿。
    春風拂過,吹動了葉參長衫,發出微微聲響。
    “您喜歡燕子?”葉參旁邊的中年人看了看遠處的鳥群,負手問道。
    這人年紀大約四五十歲,身形健壯,似乎是個練武之人,臉上從額頭直貫到下巴的一條可怖傷疤,更是讓人對他的過往經曆浮想聯翩;不過,他整個人的神態動作倒是透著一股書生般的溫文爾雅,一文一武,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一具身軀裏完美融合。
    “不喜歡。”葉參眯眼道,“白先生,我不喜歡燕子。”
    被稱作“白先生”的中年人唔了一聲,撚著胡須沒有答話。
    “您知道我為什麽不喜歡燕子嗎?”葉參看了白先生一眼,問。
    “願聞其詳。”白先生聳聳肩。
    “因為燕子下賤,因為燕子自甘墮落。”葉參冷笑道,“您瞧這些小鳥,黑羽白腹、尾似尖刀,乘風飛行流轉自如,是不是被老天賜了一副風流俊俏的模樣?可結果呢?這群燕子居然拿著一具大好皮囊,卻辛辛苦苦地去風中捉蟲、泥裏挖洞,做著天底下最下賤卑微的勾當,別說比不上那些傲視天下、捕食荒原的雄鷹,就連那些去海中探洋捉魚的鸕鶿也比不過!”
    仿佛是為了驗證葉參的話一般,一隻燕子銜著根枯枝從兩人眼前掠過,然後振翅降落到江邊岩壁上一處拇指大的泥穴旁;這泥穴大概是小燕子花了大工夫用鳥喙啄出,周圍已經參差不齊地擺了好多草枝,眼看已經是即將完工的新巢了。
    葉參從腳下抄起一塊石頭,狠狠扔向正在雕琢巢穴的燕子;小鳥反應極快,振翅躲過了石塊的襲擊,但那石頭卻不偏不倚砸中了那花大力氣修成的泥穴,頓時濺出一片碎泥殘枝。
    燕子畢竟是不通靈性的飛禽,雖然看著辛苦營造的新家在眼前化為烏有,但隻是繞著原地飛了兩圈,就重新飛走,大概是去找地方建新家了。
    白先生眉頭微微一蹙,卻也沒阻止葉參的行動,隻是舔著嘴唇點點頭:
    “我大概能理解,為什麽葉公子不喜歡燕子了。”
    葉參陰沉地看著遠處的鳥群,向一望無際的長江流水伸出手。
    如欲將滿江綠水白練,盡握掌中。
    “嘿,紈絝,紈絝,隻不過是生在豪門大族,便有多少人將這頂帽子扣在我們頭上?”葉參咬牙道,“可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那些優哉遊哉享受家門隱蔽、隻知道躺在列祖列宗棺材本上的廢物!且不說那個百無一用的許榮華,就連什麽天下交相稱讚的徐廣陵,他也算個才子?動手殺人、自毀前途,嘿,我葉參最看不起這種糟踐自己大好出身的無能之輩!”
    白先生隱蔽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白先生,這金陵城中多少人看著我和小商的身份眼紅耳熱?多少人希望轉世投胎成葉家的長房公子?”葉參諷刺笑道,“可其中有有誰知道,我們兄弟二人雖是長房卻終日生活在葉南亭的陰影之下,每天被二房那三個小婊子看輕一等?更有誰能知道,我們葉家就這麽被姓徐的壓了他媽整整六十年?”
    看著依然麵容猙獰、毫無儒雅之氣的葉家公子,白先生挑了挑眉毛。
    “所以啊,白先生……”葉參舔了舔嘴唇,眼中閃過一絲狂熱,“我葉參這輩子最不想當的,就是那錦衣華服卻每日捉蟲銜草的燕子……總有一日,我會親自做出一番驚人事業、讓金陵人對我、對葉家刮目相看!總有一日,我要成為翱翔在這金陵上空的一隻雄鷹,無論是徐姑蘇、徐維揚,還是那個狗娘養的徐廣陵,我要讓他們都成為我口中的獵物、在我的麵前屍骨無存!”
    白先生悠悠地道:“當雄鷹,可不是那麽簡單的。”
    葉參狠狠一揮手,怒道:“我當然知道!我他媽當然知道!白先生,你以為我沒有傾盡全力的決心嗎?你以為我沒有犧牲錢財名聲的勇氣嗎?你以為——我為什麽要找上你?”
    白先生哈哈大笑,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嘲諷:
    “有時候,我真的會覺得你們漢人很好笑。”
    葉參哼了一聲:“你們這些塞北蠻族,自然不會懂。”
    被葉參辱罵的白先生卻毫不生氣,笑吟吟地望著眼前意氣風發的葉家公子。
    葉參啊,你瞧不起燕子,瞧不起捉蟲銜草、鑽穴挖泥的“低賤”勾當,可你不知道,我們女真天機的諜子們,又有哪個不是部族首領的嫡子長孫,哪個不是塞北大族的家業傳人?我們忍心脫去華服錦繡、忍心放棄雕鞍馳射,將一身性命拋在這舉目無親的大漢中原,是因為我們理解你一輩子都不會理解的事情,是因為我們知道,將幾乎所有時光花在覓食撘巢上的燕子,不是為了庸碌活過一生默然死去,而是為了讓自己的下一代雛鳥,能夠在這片廣闊天地之間,無憂無慮地振翅高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