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陷城之日 漫卷紅旗(特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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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漢神武三十年,深秋,大雨。
    官職隻不過芝麻大小、而且還剛上任不久的金陵府學政徐拒關,將一本《道德經》頂在頭頂,冒著淅淅瀝瀝的秋雨踏進金陵府衙門。徐拒關踉踉蹌蹌地踢掉腳上早已濕透的官靴,彎著腰使勁打了兩個噴嚏,這才一邊擤著鼻子一邊直起腰身。
    他將那本用來擋雨的《道德經》小心翼翼展開,擺在門口的窗台上晾好,然後才脫下身上那件縫縫補補幾十年的藏青外罩袍。原本徐拒關還打算,要用走馬上任金陵學政後的第一筆俸祿,給自己好好置辦一身像樣衣服,免得再每天穿著舊袍子遭同僚恥笑;可惜真正把那幾顆小小銀錠拿到手後,徐拒關猶豫良久還是沒舍得花,隻好安慰自己:
    人不如新衣不如舊,這舊袍子還能再洗洗、洗洗……
    而且如今看來,換一套新衣服,畢竟也沒什麽用了啊……
    徐拒關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狼狽模樣:從家裏隨手抄起的《道德經》,根本就擋不了多少雨水,一路從城外的住處跑到府衙,徐拒關渾身上下早已濕了大半;此刻驟然脫下外衣,正巧一陣涼意漸生的過堂秋風吹來,年過四十的金陵學政忍不住渾身一抖,又大聲打了個噴嚏,全身癱軟地倚在門上,好半天才緩過些勁。
    他舉起袖子擦擦鼻子,打量了一下周圍:
    白天還有人來人往的府衙,此刻也是一片漆黑與寂靜,隻不過是點在大堂兩邊的幾根火燭,偶爾劈啪作響、搖曳片刻,連帶著他的影子也在牆上一陣顫抖。
    若在往日,即使是三更半夜,府衙中也該有衛士值守,隻不過這女真人的圍城之中,一切規矩能廢則廢,金陵府衙就連白天值班的人手都湊不齊整,何況是陰雨秋日的寂夜之中。
    上任以來已經在府衙裏工作了兩個月的徐拒關,早已對規模不大的府衙輕車熟路。他拎著一對官靴,快步繞過掛著“正大光明”牌匾的正堂孔雀壁,穿房過屋直奔府衙後院,一直走到一間屋門緊閉的書房門前才停下腳步。
    徐拒關抿了抿嘴,將手中拎著的官靴放到門旁,然後屈指敲了敲門。
    咚、咚。敲擊聲在空蕩蕩的走廊中回蕩不止。
    然後,書房裏傳來滿是疲憊的男人聲音:
    “進來吧。”
    徐拒關拽拽領口,伸手推開房門。
    原本擺滿典籍書冊的府衙書房,此刻隻剩下如林中樹木般層層排列的空書架,讓徐拒關忍不住猜測,是不是那些貪小便宜的主簿衙役,某日趁著天黑,把這裏的值錢書籍全都搬回家去,以便在即將到來的冬日裏燒書取暖。
    不過,此刻坐在書案背後的中年文官,似乎並沒有對府衙書籍的離奇失蹤感到什麽疑惑。如今五十一歲的金陵知府張廣安,就那麽頹然靠在木圈椅上,兩隻手有氣無力地搭在桌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具格外豐腴肥碩的牽線木偶。
    “知府大人,我來了。”徐拒關不顧自己沒穿靴子,直接踩著襪子上前兩步,低頭躬身,向自己的頂頭上司行了一禮。
    “不必多禮。”張知府抬起手擺了擺,厚嘴唇顫抖了一下。
    徐拒關彎著腰停了片刻,這才直起身,然後將目光投向滿臉頹然、渾身無力的金陵知府,臉上不免露出一絲同情:他看得出,在女真蠻子的圍城之中擔任一府官長,過重的負擔早已壓垮了這個中年人本就並不堅強內心;徐拒關甚至會猜想,也許這個名叫張廣安的知府,有朝一日會比這種江南大城的城門先崩潰一步,也並非不可能的事情。
    徐拒關輕聲問道:
    “知府大人找我有事?”
    張知府嘴唇顫了顫,含混不清地道:
    “今天我們碰了個麵,但你沒來,把商談的事情都錯過了——喏,桌上那份是你的,拿著吧。”
    張知府努了努嘴,徐拒關這才注意到,知府大人麵前的書案上,擺著一隻小小的緞布包裹,似乎裝著什麽棱角分明的東西,但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不清楚。徐拒關上前兩步,伸手拎起布包,頓時感受到了沉甸甸的重量感。
    徐拒關眼神一凜,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布包,立刻就摸到了獨屬於銀元寶的弧線形邊緣。
    金陵學政扭頭瞪著金陵知府,眼神在問:這是什麽?
    “給你的,二十兩。”張知府輕聲道,“他們就給了這麽多。”
    徐拒關心中驟然一緊,冷冷問道:“‘他們’是誰?”
    但其實,他已經知道答案。
    張知府露出苦笑:“還能有誰?女真人、北蠻子、夷狄、韃虜……隨便你怎麽叫。反正把咱們這座金陵城裏三層外三層裹得緊緊實實的,就這幫人。”
    徐拒關眉毛一豎:“張知府,你收了城外女真人的錢?——你收咱們大漢仇敵的錢?”
    張知府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不是‘我’收……是‘我們’收。女真人今早送來了五百兩銀子,咱們金陵府見者有份——主簿有份,縣丞有份,典獄有份……喏,你手裏那二十兩,是學政那份!”
    徐拒關冷著臉,問:
    “他們送錢來官衙,想幹什麽?”
    張知府幽幽地望著空蕩蕩的書架,道:
    “還能幹什麽?讓我給他們開金陵城的大門……”
    “張廣安!”徐拒關低吼道,“你答應了?你要放女真人進城?”
    張知府將目光轉向徐拒關,冷笑道:
    “我不答應又能怎樣?看看外邊吧徐拒關,連長安都被女真人屠了個遍,徐廣陵還能把那座邯鄲孤城守上幾天?大漢早就他媽的亡了!我他媽不開門,圍城的女真人不會自己撞進來?我他媽不開門,他們難道還能讓咱們金陵城安穩入冬?我他媽不開門,難道女真人就能放過金陵城的男女老幼?”
    徐拒關咬牙看著金陵知府張廣安,渾身顫抖。
    “行啦,徐拒關……”張知府垂下目光,在圈椅中挪動了一下身軀,又斜眼看著金陵學政,“跟女真人鬥,咱們鬥不過的……大漢都亡了,姓劉的都死光了,姓徐的、姓裴的、姓趙的想當忠臣烈士,讓他們當去,咱們這些飯都吃不飽的老百姓,何必給他們陪葬?咳,這狗屁的世道,誰還不是混口飯吃,站著吃大漢的飯、跪著吃女真的飯,又有什麽區別……你瞧瞧,女真還沒拿下金陵,就已經給咱們送錢了,咱們今天臉皮厚著點,明天再從女真人手裏繼續討口飯吃,也沒什麽大不了……”
    破空聲如驚雷般響起,饒是張廣安反應迅速,這才堪堪低頭躲過飛來的一隻布包——那裝著二十兩白銀的布袋,帶著滿滿的憤怒,轟然砸中張廣安背後的書架,於是本就空蕩蕩立足不穩的紅木架子,就這麽在一聲巨響中傾倒在地,如大漢朝的破碎山河般寸寸斷裂!
    “徐拒關,你他娘的瘋了!”張廣安從圈椅中挑起,尖聲罵道。
    “張廣安,瘋的是你!別忘了你是大漢人、是金陵人,開門納敵,你這是要叛國!”徐拒關狠狠攥緊拳頭,大聲怒罵!
    張廣安也不再和和氣氣,冷笑道:
    “叛國?你徐拒關的國,早就亡了!你看看幽州道的遍地白骨,你看看蟠龍江的滾滾血水,跟女真人作對有幾個好下場?我也不瞞你,我張廣安想的,也就是在這動蕩亂世保住一碗飯、留下一口氣——明天,就明天,老子要帶著金陵府上下官吏出城投降——你徐拒關愛來就來,不愛來就別來——不過到時候女真人拿你的人頭祭旗,老子管不了!”
    徐拒關的眼神,徹底由暴怒轉向陰沉。他咬牙問道:
    “張廣安,我就問你一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同窗讀書時,你的座右銘他媽刻的是什麽?”
    張廣安搖頭冷笑:“年少輕狂,我他媽怎麽記得!”
    徐拒關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蒼涼的笑聲穿透了深秋雨簾,在金陵府衙空蕩蕩的院落中縈繞不止。最後,徐拒關伸出一隻手指,狠狠點向表情冷淡的昔日同窗、今日上司:
    “好、好、好……有你的……你這個……敗類……”
    張廣安揚了揚下巴,道:
    “沒別的事就走吧,你這二十兩銀子,你還是拿走,買點湯藥,給弟妹補補身體……”
    徐拒關狠狠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踹門而去,即便未穿官靴隻著棉襪但依然響亮異常的腳步聲,在府衙走廊裏逐漸遠去,隻留下張廣安在窗外一片細密雨聲中默然無語。
    在圍城中已經三四年沒領到過一分薪水的金陵知府,吃力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裝著二十兩銀子的布包,抱在懷中,眼含熱淚,或許是對那個憤然離去的金陵學政,又或許是對年少時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含淚喃喃道: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的……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大漢、女真,都無所謂了……張廣安啊,你隻要就這樣……就這樣活下去……”
    ……
    次日一早,金陵城外。
    金陵知府張廣安已經換上了一襲嶄新官袍,絳紅色的緞麵在雨後的清新空氣中,反射著揚州道的璀璨日光。
    張廣安的身後,金陵城的大小官吏同樣身著新袍,垂手肅立;雖然這群大漢文臣的臉上有慚愧,有憤慨,有無奈,有絕望,但都沉默著一言不發,慘然注視著張廣安從小廝手中接過那尊象征金陵知府權威的玉璽,然後用一根麻繩將玉璽掛在胸前。
    張廣安咬了咬牙,然後胸前掛著玉璽,大踏步向城外走去。
    對麵,是女真人的圍城大軍。雲梯、哨樓、投石車……數不清的攻城器械,如鶴立雞群般豎在密密麻麻的女真軍隊中,軍紀整肅的女真軍陣上空,隻有偶然響起的戰馬嘶鳴聲打破寂寞,讓目睹敵手軍容的金陵府官僚們,臉上更添一絲絕望。
    張廣安身後,幾經加固的金陵城大門,在金陵知府的命令下緩緩開啟,露出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江南巷陌,露出那個去世的女真丞相死前心心念念的佳麗名都。
    於是,女真騎士們望向城中的目光,愈發像塞外的野狼了。
    張廣安低垂著頭,一步步走向女真軍陣,整個人被脖子上所掛玉璽的重量,壓得幾欲窒息。
    然後,有什麽人在背後拉了他一把。
    張廣安有些茫然地回過頭,然後看見了一雙熾熱的眸子。
    那眸子好熟悉啊,宦海沉浮二三十年、到最後才在圍城中勉強撈到一個金陵知府的張廣安,依稀想起自己年少時在徐家書院中借讀,也曾看見過這麽一雙同樣烈火般的眸子——名叫徐拒關,據說乃是徐家遠房親戚的年輕書生,和名叫張廣安,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的寒門士子,就這麽在那塊兒據說是徐廣陵大督軍舊遊之地的徐家後湖書院,白天埋頭苦讀,夜晚縱飲狂歌,偶爾來了興致,甚至還會在書桌邊刻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座右銘文……
    “拒……關?”身為金陵知府,卻也是降敵叛臣的張廣安,喃喃說道。
    然後嘴角溢出鮮血。
    一輩子隻讀聖賢書沒碰過一次金鐵凶器的徐拒關,將那杆染血長槍從張廣安胸口猛地抽出,看著曾經的同窗好友後來的頂頭上司如今的降敵貳臣軟軟地倒在地上,不禁淚如泉湧。親手刺穿金陵知府的胸膛,徐拒關握槍的手還留有一絲顫抖,但他依然咬著牙彎下腰去,從張廣安的屍體上,解下那染著血痕的金陵官璽,剝下那象征著漢家威嚴的絳紅官袍。
    一時間,平靜的金陵城外,似乎顯得有些熱鬧了:身後的金陵官僚們似乎在驚恐地大喊大叫,對麵的女真營地裏,馬蹄聲正如滾滾天雷般響起,而頭頂的空中,一隻無家可歸的大雁在高聲鳴叫……
    但徐拒關無視了這天地間的一切喧囂。他拿過張廣安的染血紅袍,緩慢而又莊重地將它綁在長槍的尖端——於是,一條長槍,頃刻間就像是一杆鮮豔的紅旗了。
    徐拒關兩腳略微分開,望著眼前如烏雲般席卷而來的女真鐵騎。這個位卑言輕的金陵學政,雙手握住長槍旗杆緩緩搖動,讓那如盛開的杜鵑花一般鮮豔的染血紅旗,在大漢朝最後的風中盡情舒展。
    然後,名叫徐拒關卻未能在北方鎮守關隘的大漢臣子,迎著風,大聲吼出了那幾句後世定然無人知曉、卻也曾是兩個金陵書生年少輕狂時的座右豪言:
    卷紅旗,斟美酒,起悲歌。
    太平生長,豈謂今日識兵戈?
    欲瀉長江雪浪,淨洗胡塵千裏,不用挽天河!
    要君三尺劍,為我定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