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留我這裏過夜 還是送我出門趕夜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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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倆都不做聲,靜靜看著窗外,似乎都在通過眼睛往心靈的畫布上,描摹著光影中的童話世界。幾分鍾後,她才重新落座。我想給她再添些熱水,但我沒動,因為我看得出,她還在沉靜的思緒裏,不好攪擾。隨後坐下來的我,表麵上倒也一派沉靜,可內裏波瀾正興。
    站務室裏的玫瑰紅,
    濃豔了起來,
    落日從兩山間,
    送來最後輝煌。
    這輝煌是短暫的,
    不可鎖留的。
    當濃度在站務室裏達到最高值後,很快就會變淡,直至全部被降臨的昏灰褪盡。開燈前,昏黑又會將昏灰壓沒。
    往常,昏灰降臨時,一天中最沉悶的時段也就隨之降臨。雖然這個時段不很長,但由昏灰生發出來的沉悶,會使人莫名的沮喪,沉落在昏灰中不想動彈,感覺這昏灰中,充滿了麻沸散,並不由分說地壓入你的身體,發揮著作用。即便你想有所行動,肢體也不會接受意識的支配。
    此刻,你要想感受點兒生機,尋覓點兒慰藉,就得將視線抬過昏暗下來的山體,伸到山脊外,那兒,還留有血一樣溫暖的餘暉。我很少這樣做。我覺著,到餘暉那兒感受和尋覓,等於望梅止渴。白天不可避免地要消逝,山那邊回光返照的怎樣熱烈,也勸阻不了該來的晚來一步,何苦貪戀那徒勞的一小會兒。我甚至連窗外都不看,就懶懶地坐著,像具散盡了魂魄的屍體,等待著進一步的昏黑將落寞的昏灰壓沒,然後拉亮燈,讓燈光掃帚一樣,將昏黑掃除。
    最後的輝煌,
    靜靜地燃燒,
    窗外的群山
    一定又一次
    淹沒在血海中。
    可無論怎樣的雄偉壯麗,氣度恢弘,我也分不出眼線向外投放,因為我的所有眼線,正偷偷匯集上她迎向輝煌的麵孔。這是我眼中不容置疑的真實:輝煌中,愈發俏麗的麵孔,由裏向外地為獻上來的輝煌做著回應,這回應是輝煌滲進皮膚後,折射出血溫與紋理的回應;這回應,使得沒有生命的落日華彩,有了神經、有了脈流、有了秘而不宣的思緒。原有的淺古銅色,也被這內外交映的玫瑰紅覆蓋。
    不知怎的,本該顯現的嬌媚,沒有顯現,而顯現出來的,則是一種英雄般的崇高與**(我野狼一樣犀利的眼睛,絕不會看差)。就在這果決無畏、浩氣鮮明的淩頂聚合中,我仿佛看到了激情焰烈、前赴後繼的畫麵;聽到了馬嘶長空、刀槍崩裂的交響。
    怎麽回事,這魅力的女人,正將我送進怎樣的試驗場,怎樣的生死較量中?老天,這隻是張迷人的麵孔,怎會涵蓋如此大相徑庭的蘊意?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禁得住檢驗的事實:我野狼一樣犀利的眼睛,不會出差。我就得以我的眼睛為基準,遵循我的內心:魅力女人,我看出來的就是我的認定,誰都更改不了。可你到底何等出處,你到底懷揣了什麽行走在天地間?你這一世要留下什麽,又要帶走什麽,你被輝煌綜合了的淺古銅色,隻是旅途風雨驕陽的留痕嗎?你,到底是誰?
    此時來看,她沒有鄰家小妹的那種基因,小花小草小情調,眼影眉筆胭脂粉之類,皆與她無緣;她生來就該是迎向勝利的女英雄,她的魅力和俏麗,正是英雄氣的外顯和無聲的宣言;她崇尚的該是遼闊間的鋼刀寶劍,而不是香閣暖室的蜜意柔情。呀呀不對,我怎麽能從她輝煌俏麗的麵孔上,讀出這些個與之相反的異相?難道這是魅力在我眼中的具體分解?可我的眼睛不會出差,我的腦子……也沒問題。當下,小九九照舊倒背如流,出生年月日照舊張口就來。
    回回神,得回回神,這是超然物外,悠閑清靜的大山深處,怎麽給甩落到汙濁嘈雜、滾滾塵世中了呢?我的眼睛不能在這樣肆意妄為,得打住,魅力不該有這麽多的附加,更不該樣樣都給相去甚遠。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大山裏麵靜悄悄……”她哼唱著轉向我,我忙把恨不能長在她臉上的眼線調開。這要被逮個正著,我這張久經風霜、皮糙肉硬的臉,真不知該往哪兒擱。嗬,我是語言上的《鐵道遊擊隊》,她卻來了曲調上的《鐵道遊擊隊》,隻是把“微山湖上”改成了“大山裏麵”。怎地,我的語言對她也能產生點兒引導作用?好嘛,沒機會展示扒火車的身手,倒來了應景的一展歌喉。
    她的嗓音圓潤滑順、調正音準,合著胸腔的共鳴。其實,她站在門口跟我說第一句話時,我就聽了出來。這會兒雖隻隨口哼唱下,但那潛在的寬厚淩高的聲域節度,也是一聽就能聽出來。
    “我說主人,請你把挪開的眼睛看過來。”
    啥,挪開的眼睛?難道沒挪開前的情況,她都把握了?沒時間多想,馬上看向她。
    “天就要黑了,麻煩你考慮考慮,看怎麽給我個回話好。”
    回話?回什麽話?我覺著我的眼球脹鼓起來,等著下文。
    她端端身子,表情莊重:“你是準備留我在這裏過夜呢,還是準備送我出門去趕夜路?”
    我騰地立起來,就像屁股上冷不丁挨了一錐子,笨重的椅子都被後腿碰出了響動:“怎能去趕夜路呢,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這山裏的野獸也多起來了這些年,太危險!”
    盡管她這話來得猝不及防,我瞬間爆燃的情緒,也把我不太靈光的腦袋衝得有些混亂,但我還是截留了最想出口的“就留在這裏過夜吧”。
    “對我哪有什麽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說。我到哪兒,哪兒就是村哪兒就是店,帳篷一支就落了戶,披星戴月地野睡還不常事兒。”她輕描淡寫地說,聽上去像講別人的事,與她沒什麽關係。可她的輕描淡寫之於我,卻是觸目驚心的濃墨重彩,叫我起了層雞皮疙瘩:我的媽呀,野獸出沒的山野裏支帳篷,野睡!?
    “太危險?野獸麽?你真的還沒看出,我是能與狼共舞的妖麽?”說著,她眼睛向上一吊,張開纖細的十指上下抓掏幾下,動作敏捷而鬼魅,看得我眼睛涼颼颼的。
    “野獸都是我朋友,我了解它們的習性懂得它們的語言,我與它們相處要比人相處的好。野獸,對我隻有友好沒有威脅。”
    說完,她的雙肘拄上桌麵,傲氣地交叉上十指,眼睛眯眯著:“如果你考慮到太危險,才留我在這裏過夜的話,那我就謝絕了。”
    這太考驗智商。可一個與鐵路打了好幾年交道的鐵路工人,能有多高的智商呢?我怔愣得全身僵硬,死屈憋憋,在她的眼裏肯定像個沒了魂兒的泥塑人。如果不掄來一把大錘將我砸爛,恐怕得這樣怔楞千年。真沒別的道法,我這榆木疙瘩腦袋在這稍縱即逝的關鍵時刻,去哪兒找說得出口的理由呢?怎麽找也離不開村呀店呀野獸呀危險呀的車軲轆話,可人家已經聲明不接受,你還裝傻充愣地把車軲轆再轉一遍,想逼人家也重複一遍舊話嗎?那也太有眼不識金香玉、太不相信曆史傳說中還有穆桂英和花木蘭了吧?
    我覺著,我要真敢再轉一遍,她準保抬屁股走人:寧可去與野獸為伴,也不願意在我這兒忍受乏味。要不就把心一橫,認死地說出最想說出的話:“你就留在這裏吧,人不宜走夜路,等天大亮後再去走,不遲。”可我橫不下一條心。
    焦灼中,我感到肚子裏的火球串到了頭頂,燎得頭皮刺癢癢的,恨不能抬手狠狠撓上一通。可在這渾身都魅力、稍一施勁便能用魅力的繩索將人絞殺的女人麵前,抬手撓頭皮就是嚴重的失禮,也會給魅力的形象帶來褻瀆,形如將一手泥巴,抹到了“蒙娜麗莎”的臉上。挺著吧,誰叫你在這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正確的女人麵前,腦筋大斷條,嘴巴子更笨拙呢。攤上了,聽之任之沒準倒是上策。
    還真就是為我解圍,她衝我笑笑,說:“坐下坐下,別搞得我像主人似的。你這麽站著,我坐著都替你累。”
    我擠著硬笑坐了下來,可感覺坐的不是夯實笨重的椅子,而是充滿氣體的薄皮兒氣球,沒有落實感。她分開交叉的十指,雙肘離開桌麵,身體向後靠上椅背,兩隻纖細娟秀的手,平放到桌沿處。這組動作輕鬆流暢,使氣氛也鬆快了不少。
    “你的記性不濟呀!我建議你得適當加強腦部訓練了,要不阿爾茲海默症就會提前向你走來。”她故意把語氣變得柔軟,聽起來像小學老師對剛入學的小學生的口吻。可能覺著這比較適合我吧?我的呆頭笨腦、不諳世理、應對磕絆的窩囊勁兒,可能真把我退回到剛入學的小學生的那般境地。
    “我這才說過多一會兒呀,你怎麽一點兒都不記著嗎?我說這裏是童話世界,童話世界對於俗人來說,是不是極難遇到?遇到的人,有不想在這樣的世界裏過過夜的嗎?可能有,但那不會是我。我可是非常願意在這童話世界裏睡上一覺。”她腦袋偏向肩頭,臉半揚向屋頂,眼睛眯眯著裝出睡意襲來的樣子。
    “我就聽著星星細語,感受著月光流淌,不知不覺睡著了,做出有香檳味道、香檳色彩的夢,躺在無憂河運載夢的小船上,飄呀悠呀……。小船輕輕駛過波光粼粼的無憂漣漪,與漣漪合聲出的催眠曲,從小船的底部傳來,讓人一夢不醒。”
    她眼睛眯得更細,好像她已經躺在了運載夢的小船上。我聽來,她的言語在舒緩的韻律中變成了詩,合著音樂的詩,又仿佛夜海的遠處,美人魚月光下的吟唱。飄呀悠呀的語句,引著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從遙遠的時間那頭走來……。言語間,她眯眯的眼睛裏,幻化出影翼,向上飄遊,形如小孩子用吹管吹出來的彩泡,牽上了我的視線和意識,進入了沒有引力的失重狀態。
    對著呢,這不就是童話的功能和意義嘛!童話不就是讓我們卸下老成的沉重,進入天真的輕快嘛!
    我到小站後,已經卸掉了老成,替換上了天真。但我得承認,這並不是童話意識和童話體感帶了的,我一直認為是大山靈氣的滋養。前麵說過,如果沒有她今天的點撥,我還不知要在身處其中而不覺間,渾然多久呢。盡管美妙的童話世界,時時將我圍裹著。
    突地,我荒唐地覺察出,她身上有著某種巫術成分。但以我的見識和經曆,無法對其進行辨識和歸類。可有一點我似乎能夠確定:正是由於這種巫術的成分,她的魅力才具有不可抵禦的穿透力,她才能生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氣魄和行動力,才能施放出無盡的感染元素。實際上,小站還是過去的小站,小站的本體和周圍的山水,依然維持著原相,沒有什麽變化。這不是我習以為常、視空見慣中舊有的固執,而是推翻不了的事實。如果沒有她的到來,小站就不會籠罩到童話世界中。小站的童話感是她帶了的,是她賦予的,她本身就是童話,她的言語、舉止、神情、氣息,都是布置童話的道具,無不襯托出完美的童話效果。等她走了,童話也就結束了。
    “我說的有道理吧?”她把揚上的臉調向我問,眼睛還是眯眯著。我肯定地點點頭,完全發自內心的肯定。
    “所以,我怎能不想在這裏進入這樣的夢中,體驗無法言傳的美好呢?”
    “那可不。得這樣!”我脫口而出。
    “就是,這與夜路野獸沒關係。拿夜路野獸來說事都是借口。我做事是不需要借口的,你也用不著為我來找借口。如果非要找個借口,我的借口就是要做童話世界中的美夢。”
    我幹笑了兩下,並依據她的想法表了態。雖然嘴巴子仍不很順溜,但“我會提供這個方便”,表達的再明白不過。
    “這可都是國家財產,我又不會交宿費,你要感到為難也不勉強。”她又轉成了半真半假的麵目,胳膊也交叉到胸前。
    “不不不,什麽國家財產都我說了算。這你來了哪還有啥為難,可你的方便。你方便了就沒有為難的,好幾間空房子呢!”
    “想好了,別後悔?”
    “這怎會有後悔呢,這都隻有榮幸!”我不由地又站了起來。可能這樣才能更好地表明態度的堅決吧。
    “你能看得起咱……咱這荒山野嶺的,也就大車店水平,車老板子啥的都不惜的……,咱整個都是榮幸!”我的話又有些亂。想不亂來著,可激動不已的嘴,不太捋著思路跑。
    “那就不客氣嘍!”
    “客氣啥,這都誰跟誰呀!”
    瞧見沒,誰跟誰!啥叫誰跟誰呀?不是穿一條褲子都嫌鬆的人,能這麽說嗎?老話說得好,一言出口駟馬難追,這話一出口,我馬上想追回。可駟馬都難追上,我又怎麽追得回呢,隻想抽自己一個嘴巴:近乎套得太過頭嘍、太沒深沒淺嘍,明明隔山隔水的,還誰跟誰!別說了,都是嘴巴子受了心中強烈願望的唆使,迫不及待地穿了幫,連偽裝都顧不上披。唉,這般唐突,真是叫人家在受抬中舒服,叫自己在掉價中難堪。我,怎麽就不能把尺寸捏估好呢?難道收放自如、拿捏到位、油滑灑脫,在我這上上下下都榆木疙瘩的人的身上,永遠都是詞匯?
    事已至此,想啥都沒用,幹脆硬著頭皮安慰下自己吧:有啥呀,又不是別人,這不是魅力女人麽!在魅力女人麵前失失口、走走態,反倒顯得真實。再者,也不是大庭廣眾之下,隻在沉寂的大山深處,咱能在這純而又純的所在,來上一把過失式的襟懷坦白,不也很難得嘛!而且,人家也沒表示反感,下不為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