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窗口上包滿銀子 富可敵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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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了我為她收拾好的房間,她把抱在懷裏的大背包,放到門口的鐵皮櫃上,然後環顧下房間,滿意地背著手踱到窗前。窗外,遠處的山頂上方,現出了幾顆星星,且露且掩,給蒼寂的天空和沉鬱的山巒,增添了小小的活力。
    “‘城市裏,
    小星星,
    稀疏地亮晶晶,
    太多光吃掉他們的身影。’”
    她哼哼了幾句童謠一樣的歌,哼哼完,背對著我問:聽過這首歌嗎?我說沒聽過,可聽起來好聽!我以為這樣來回答,能鼓動她接著往下哼哼。我希望她能接著哼哼,並由哼哼轉成盡情地唱。站務室裏,她略展歌喉時,我就有了這樣的希望。如果當時她肯亮開嗓子,完整地來上一段,那站務室裏的輝煌,不知要增加多少倍,怕是要衝破屋頂吧。那麽,我將會在我如煙的記憶中,偵索她屬於那部歌劇裏的女主角。我還堅信,如果我的耳朵能有幸享受到她的放歌,那一定會深深刻入我記憶的裏層,永不消失。
    “城市裏,小星星,稀疏地亮晶晶。多美的詞句。可接著就爛了味兒。”她說。“看著這裏的星星,就感到城市裏的星星得有多可憐。在被各種廢氣和雜七雜八的燈光嚴重汙染的空中,想露下頭,不知得經過多大的努力呢。”
    她腦袋一動不動地向著遠處的山頂,似乎要用我看不見的眼睛把躲躲閃閃的星星盯牢。
    “世界越來越走向兩個極端:要麽渾濁無比,要麽冰清玉潔。人也隻好在兩個極端中選擇,沒有中間路線可走。唉,說的都是廢話,自己給自己添堵。我現在,隻希望天快黑下來,一黑下來我就可以‘窗前明月光,’我看不是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懶思鄉了。怎樣,好詩吧?”
    “好詩!”我張口便答。
    “你怎麽不說比李白還強呢!”她背對著我哧哧笑。我的臉刷下熱了。幸虧是背對著,要不她準會看到一個戲中的關公。
    “就這麽——,什麽也不是的順口溜,你也能說成是好詩,你說你得昧著多少良心,來巴結女人啊!”她接著哧哧笑。我的臉更熱了,趕上扣上一盆炭火。真該馬上跑到水塔那邊,把整張臉浸到蓄水池的泉水裏。
    從小到大,也沒這麽恭維過女人哪!我這是咋了?就因為幾年沒有見過如此魅力的女人?就這麽回事,我不能騙自己。魅力女人已將我通盤俘獲,我有了奴隸般的獻媚衝動。其實,在第一眼看出魅力之時,我就走上了甘願被俘的道路。男人嘛,也就這點出息。不過也有些微的鬧心:這樣一來,我工人階層的正經,還不得被她不可抗拒的魅力,一件件拆解;我一直以為的趕上戰爭年代,就能坐上將軍寶座的我,得該向臉皮城磚厚,獻媚不封頂的渣男方向快速發展了麽!
    “開個玩笑,別介意!”她仍背對著我說。“其實我的意思是,今晚的月亮雖不很大,但月光仍會很亮。這你比我清楚,你是真正的山人麽,你對山裏月亮的了解,超過我千倍。我也猜到你詠歎過不少關於月亮的詩,隻是懶得貼到大門兩邊。得有這樣一首:山月一輪靜靜升,那是我水洗的大餅子心,我把它掛上夜空當銀光燈。”
    她轉過身,向回走兩步,臉上的堆笑,把眼睛堆成了兩條縫。照度一般的棚頂燈,把這形狀的眼睛勾勒得異樣,讓人想到剛睡醒的貓。然而我野狼一樣犀利的眼睛,卻讓我看到了本尊:銳利無比,瞄到來犯者,絕殺無情。這不是看上去盡顯柔媚的兩條縫,這是兩道月牙形的吹毛利刃,說話間,便可將你挑筋斷脈,剖皮削骨。
    “不跟你貧了,腦袋都被我給貧大了!”她還那樣笑著說。“來真格的。我聽說山裏的月光,能成收入囊中的銀子。當月光爬上窗口時,窗口就會被銀子包滿,你躺在床上,用眼睛就能一層一層剝下來。剝下一層又包滿一層,月亮不落山,就剝不完。如果你剝得快,你就能收獲與和珅一樣多的銀子,富可敵國。”
    這也叫真格兒的?真格的到底有沒有底數?奇怪的是,我竟願意按真格兒的來聽。
    交代下,我是一直站在門口的,沒有跟著進到屋裏。我認為,進到屋裏不合適。房門是向外拉的,拉開後,她抱著包走進去時,我就停在門口。磨出凹槽的木門檻,橫亙在腳下,明確著內外界線。
    見她調侃得差不多了,我抓空兒問,用不用抱床被褥來?她說不用,用自己的睡袋就可以,這不習慣了麽,順便還可以避免給國家財產造成磨損。
    她對我的挖苦已然上了癮,幾句話後必得捎帶一句。但她的挖苦,不再使我難堪,反倒讓我覺著很受用,心裏還莫名地泛著舒坦。看來兩個萍水相逢的人,尤其異性,怕的不是挖苦而是客氣。挖苦是打通隔閡的有意為之,客氣則是刻意在兩人之間,築起一堵阻絕的牆;挖苦把人拉近,客氣將人推遠。體驗上來說,挖苦是先別扭後自在,過後能叫人在自在中,放下沒必要的戒防,輕鬆彼此;客氣則是先自在而後別扭,叫人費心勞神來設防:你添一摞磚,我就加一碼石頭,你來我必往,結果是彼此大防,勞累雙方。她三番五次挖苦我,表明我們間沒有勞累雙方的必要,也表明她沒把我當外人,沒仰仗自己的魅力來駕弄客氣,拒人千裏之外。我與她的距離,正是在她一次次的挖苦中縮短的。
    她不用被褥的回答,叫我鬆了口氣。小站裏的幾床被褥,都是老前輩們留下來的。雖然勤快的我,把罩單都洗過,也隔三差五地將棉套抱到外麵曬太陽,可那股男人的渾濁味兒,始終盤踞在失去彈性的棉絮裏,驅趕不散。實際上一開始時,我也不適應這股味道,但時間長了,便被這種味道同化出了親切感,後來竟漸漸產生了不可名狀的依賴:每晚鑽進被窩後,都得將被頭拽到鼻孔前深嗅幾下,要不就睡不踏實。請問,這樣的被褥,有貼靠魅力女人身的資格嗎?
    我來收拾房間時,就多著這個心眼兒。在把屋裏礙眼的雜物清理完後,便把床上的被褥卷起來,抱到別的房間裏,床上隻留下一張糜草編成的席子。
    這之前,我還沒聽她說有睡袋。但從綁在背包頂部的帳篷支架和防潮墊上看,她背包裏一定裝有睡袋。這也是野外徒步者的必備。
    入夜的小站,沉落於靜中,四周的大山,將歸於小站的靜加深著。
    她很早就關了燈。大山裏背著不輕的行囊行走一天,體能再好,也不可能不疲倦。但我拿不準她是睡了,還是躺在床上,用眼睛剝窗口上的銀子。玩笑下,哪來這麽多的經濟頭腦,發財的臆想也不適合在這裏遊動。反正她扮不成財迷的人,她眼中的月光,隻能是來自遙遠夜空的自然粒子,沒有商業價值。
    “‘舉頭望明月’,低頭懶思鄉”。真這樣嗎?該是“低頭思故鄉”吧?一個身在異地的旅人,在月明的夜裏,思鄉,理所當然。
    萬籟俱寂,山裏的野生生命,也該沉入了夢鄉——夜行的除外。這陣子,沒怎麽聽到狼叫聲,可能是天旱的原因。難道狼叫時,很消耗身上的水分嗎?可這山裏隨便一個地方就能找到山泉,叫一聲喝一口,不就補充回來了麽。狼不該缺這個心眼兒。
    今年,山裏的雨水出奇的少,往年說來就來的落雨景象,不知搬到哪裏去了。幸虧山裏的原始植被保護的好,涵水能力沒有受損,大大小小的山巒,仍然往年那樣蔥鬱,也看不出山泉流量的減弱。如像好多地方的山那樣,禿禿光光的話,怕也得幹裂的冒煙。
    我關了燈,站到窗前往外看,夜空下站台上的樹似乎都休眠了,但秘而不宣的輕輕呼吸,眼睛還能感覺得到。這是詩意的情景,容易引人抒懷。驀地,我想起了我寫過的兩句歪詩:“空穀風呆滯,靜夜月守門。”哎呦,她說我如何寫詩時,我咋沒想起這兩句呢,感覺還不賴嘛,要比“那是我水洗的大餅子心,我把它掛上夜空當銀光燈”強。沒想起來也好,省著想起來了又不敢往外賣弄,擾得心不爽。坦率地說,真的不敢當著她的麵賣弄,我可真瞧準了,她,就是女曹子建,或者另一位白朗寧夫人;她渴望遇到詩文錦繡、幾步成詩、激情飛揚的知音。我算什麽,一個出苦力的莽漢,大山裏的獨行人,除了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剩下的隻有木化的腦筋和連帶著笨嘴的拙腮。我把視線移到站台上最高大的樹上:
    伸向夜空的塔狀樹冠,
    頂著月亮的銀輝,
    休眠。
    遠處的山巒,
    以群星為背景,
    勾畫著起伏的線條。
    我等待著夜,
    進一步加深。
    夜,終於深了,開始吧。我離開窗前,輕輕推開屋門,側耳聽了會兒。走廊裏還是靜。我躡手躡腳邁出門,走過走廊,拐進站務室,打開站務室的大門,回身把一把笨重的椅子抬到大門口。——兩邊的對聯,沒問題,留著;門楣上的橫批,有問題,拿下。登上椅子,輕輕揭掉橫批,順手揉成團。隻覺背後沉睡的大山,睜開了眼睛偷偷笑。
    本應再寫個橫批補上空擋,但一想不妥:啥意思,賣弄學問?就你這點兒墨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