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跨越千山萬水 隨風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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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剛蒙蒙亮,我就起床去了廚房。這會兒,可是人貪睡的時段,她該睡得很沉。才剛邁進走廊向她的房門看時,我仿佛看到了蜷縮在睡袋裏的她,睡得甜美:睫毛柔軟地合著,遊絲樣的氣息,溫乎乎地繞著精巧的鼻翼。
    今天,我比往常起得早些。出去前,我得把早飯準備好,以便她起來後,馬上能夠吃上。往常我不做早飯,都是將頭天晚上多做出來的幹飯,用開水泡一下,呼嚕一下了事。
    昨天把她安頓停當後,我說你先歇著,我去弄飯,弄好了來叫你。她說好啊,受累了,希望你拿出渾身解數來招待我!我含糊地應著,轉身去了廚房。
    進了廚房,我沒了主意:半年多的純素食主義,已經使這裏挖地三尺也找不出葷腥來,又沒有上山打獵的本事,哪還有渾身解數可使;烹飪水平也是很初級的,就會簡單的素炒和水煮,即便把自己折騰掉一層皮,也弄不出能與渾身解數相匹配的成果來。巧婦都難為無米之炊,我一個糙老爺們兒更得望塵莫及。沒有就別強求,以平常心對待吧。
    做了四個菜一個野菜湯,悶了鍋大米幹飯。平時,我嫌大米酸性太高,所以很少單用大米燜飯,都是用幾種糙米參合著來。但這不能待客,尤其她這個客。不夠客氣還是次要,主要是這種不好命名的雜糧飯,太過粗糲,吃不好再把嗓子給揦了。嗬護一副好嗓子,應該成為每個人的義務,造物主並沒給人間準備多少副好嗓子。嗬護好嗓子,就是嗬護我們自己的耳朵。
    我把她請進廚房用餐時,她看著桌上的飯菜笑著說,還真是餓了,開吃吧。
    她吃的很高興,說自己種的菜就是有菜味,營養綠色又脆口。
    “這該歸功你的勤勞和源源不斷的山泉水嘍!”
    “勤勞談不上,山泉水的功勞毋庸置疑。”
    “雖然我隻是撩了一眼你的小菜園子,可我真的看出來你是用心侍弄的。”
    我接受著讚揚,嚼在嘴裏的飯菜有滋有味。她的話像是絕佳的增味素,把菜的味道都提了起來。但我還是不無遺憾地對她說:這樣一色素地待客,說出去怎麽都會讓人覺著怠慢。
    “待客?待哪個客?把我當客了?說出去?往哪兒說出去?要說出去,也得是誇你啊!”
    “我哪有值得誇的。”
    “太有啦!哎,知道麽朋友,我跟你說的那個男老鐵,可真不一般!他用高規格的特供蔬菜招待了我,吃得我都覺著自己是大首長啦!男老鐵落草的地方,就是你們身邊那些整天鼓搗出家把戲的人,渴求的仙境啊!男老鐵整天用大山裏的空氣,淨化著呼吸係統,用綠葉素山泉水,淨化著腸胃係統,他早就把自己淨化得清心寡欲、道貌岸然,大山裏的職業和尚跟他一比,都得成倍遜色。得知道啊,男老鐵那是想活多久就能活多久,活上九千歲,也不會費太大勁。怎麽樣,你聽你,多厲害,說出去得有多少人羨慕你、崇拜你呀!”
    說完,她瞟我一眼,夾起菜,麻利地送進嘴裏,合著嘴嚼。尖削秀氣的下巴,動得富有韻律。我非常不搭邊兒地想到練功房的地板上,輕巧移動的芭蕾舞鞋的鞋尖。
    男老鐵,該是男的老鐵路吧?這種稱呼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煮了半小鍋粥,準備了四個小涼菜,用紗網罩子罩好。出去前,我在桌子上留了張紙條:粥吃時,熱一下,山裏的寒氣大,涼著吃會傷胃;菜裏沒放鹽,吃時自己看著放,拌一下就行。其實,我不想提這個醒,覺著這樣會把她顯得很弱智。但一想她不是小肚雞腸的人,這樣表示一下關懷,也算不失男人的風度。女人,骨子裏是不會拒絕關懷的。再者,對一個孤身的旅人來說,多給些關懷總不是壞事,人性的光輝就該在點點滴滴中放射。還可以自作多情地這樣想:在她以後的路途中,不經意間沒準會想到這個關懷。假如這個關懷能暖暖孤單的心,那我就會感到非常的榮幸。可你怎麽會知道她能起這樣的心念呢?感應。要相信感應。隻要你給對方留下了能夠產生感應的情誼,感應就能跨越千山萬水,隨風雲而來。
    走出小站,天已經大亮。由於霧氣不那麽重,順著鐵路能看出很遠。鐵路兩側的山體,也都完整顯形出來。這是伏天裏,要在冬季,得借著手電光走上一個多小時,才能見到山頂上的晨曦。但是冬天霧氣薄,特別冷的天裏,甚至沒什麽霧氣。
    黎明前的天空,
    幽藍幽藍地透徹,
    數不清的星星,
    好似撒在不含雜質的大玻璃上的鑽石,
    閃著恒久的光芒。
    幽藍的天光下,
    白亮亮的鐵軌,
    如一對兒迷戀於探尋的觸須,
    固執地伸向遠處的黑暗,
    好像在那純淨的黑暗中,
    真能探尋出什麽來。
    高聳的山峰,
    酷似一個個站著小憩的猛士,
    沉穩肅穆,
    氣沉丹田,
    等候著太陽的喚醒。
    太陽升起後,
    便身披金裝,
    器宇軒昂地重現威嚴與重度。
    我以站台南端為起點,沿著鐵軌向南巡去。這是小站延續了多年的規定,因為多少年來,首趟列車都是由南邊開來。出此規定,大概是基於先來後到的心理習慣吧。每次,南邊的路段巡完後,再沿著路基下邊的小路返回小站,喘喘氣,喝口水,再離開小站去巡北邊的路段。
    北邊的路段比南邊的長一些,坡度也比南邊的要陡。要把南北路段都巡完,得需要四個來小時。一般情況下,上午九點左右便能回到站裏。
    小站剩我一人後,先巡哪邊都一樣。現在,少見的列車即便打這裏通過,也都在中午前後。但我還是願意延續這個老規定,這符合我在工作中喜歡按章行事的習性。再就是冥冥中,感覺這個老規定裏,暗含著一種不可知的、卻時時發揮作用的力量和運氣。
    由於地處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地質情況也非常穩定,車輪子對鐵路的損傷也不大,所以巡路巡不出什麽大問題。一些小毛病伸伸手也就能解決。目前,一個月也難過上一趟列車,越來越閑的鐵路,小問題也少有了。但不能因此而敷衍了事,必須還得認真,要以有問題的心態來對待。鐵路無小事,隻有時時謹慎,常備不懈,才能確保不出大事。
    巡完南邊路段回到小站時,我沒有往常那樣到站務室歇口氣、喝口水,而是匆匆走了過去。接近站務室時,我緊張地用眼睛溜著幾個窗口……。如我所願,她沒在裏麵。我鬆口氣,加快腳步向北走。
    她應該起來了,從她的精氣神和很早就熄燈上看,她不是那種喜歡賴床的人。現在,她要麽正在廚房裏吃早飯,要麽回到了房間。我怕被她看到,然後把我喊過去說:“謝謝你的款待,我這就走了。”
    走是肯定的,既然是走來的,也必然要走去。一個看起來以走為生命之樂的人,怎會在這裏停留呢。童話夢做過了,心願了了,走,順理成章。
    但我的私心可不願意這樣接受,而是情願這樣的自以為是:這會兒走可有些早。不是指時間上的早,而是指——怎麽也得吃過午飯吧。晚飯吃過了,早飯可能也吃過了(沒吃過也能吃上),如果再能吃上頓午飯,就一頓也不少了。多希望她能在我說了算的小站裏,一頓也不少地吃滿三頓,跟尋常人尋常的一天一樣。
    昨夜,我處理完不乏拒斥傲慢氣的橫批、輕手輕腳回來屋門前,準備拉門進屋時,看著夜色中她的房門,頓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一股想說說話的衝動,也潮水般地湧上來。真想過去敲亮她房間的燈,敲開她房間的門,走進去,坐到她對麵的床上,跟她敞開胸懷地說說。說到東方發白,到我不得不出去巡路時為止。
    當時,我的思路異常清晰,感覺坐到她的對麵後,這思路能夠神奇般地指導我的嘴巴子,順順溜溜地跑起一趟趟火車,運來卸不完的貨。這也是我前所未有的預感,並提示我:隻要你願意,突破迂腐與僵化,揭掉嘴巴子上無形的封條,易如反掌。我當然願意,如果我不能借助這潛能締造的神奇之力,在她身在小站的有限的時間內加以利用,實在太可惜。
    以前,我討厭在別人麵前張口說話,嘴笨麽!那可真不是一般的笨,每張必笨。嘴一笨,思路跟著就渾漿,說出的話便都嗚嚕嗚嚕、含糊不清,臉部也跟著硬成一塊石頭。誰願意聽分不清個數、不知所雲的囈語,而且還得在一副僵硬的臉的前麵聽?自知這隻能遭人生厭,也就不願去討這個嫌。
    在山外時,我一直暗暗羨慕巧舌如簧,無話不順達、無表情不招人喜愛的人。瞧人家,臉堆甜笑,張口就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熱烈有熱烈,要融洽有融洽,要恭維有恭維,盡在投其所好、見風使舵的把握中啊!就琢磨拎點啥去拜拜師。真不是玩笑,真這麽想。平心而論,一個總被困在重圍裏的人,哪有不想衝出重圍的。可一掂量自己的本相和素質,又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得了,鐵豆子下鍋,怎麽調理也進不了油鹽,何苦弄得誰都累呢!
    可眼下,我怎麽一下開了竅,極想啟動嘴巴子躍躍欲試呢?前麵說過,她是幽默的人。推理下去就該是:她幽默的使然,她幽默的點亮。現在這寂靜的夜裏,專注地思索了她前前後後的話語、表情、富有情趣的動作後,便在先前肯定的基礎上,有了質的飛躍:她的幽默具有相當的層次,極高的品味,蘊含著貴族般的氣質;盡管旅途的風塵,給她掛上了幾分野性,但與生俱來的內涵不會被掩住,反倒如雅典娜身披的鎧甲,恰恰是幾分野性,才相得益彰地使其智慧與風韻,得以提升。
    我沒有能力給她的幽默下個貼切的定義,她本身就是不能定義的,她顯現出來的當然也不能定義。但以往的經驗告訴我,凝煉出這類幽默的礦料,注定是淵博的知識、豐富的閱曆和超凡脫俗的見解,三者缺一不可,且有著嚴格的配比。
    除了幽默,她還有一個可貴之處:嘴巴子厲害。這也是一般的生活常識:嘴巴子厲害的女人,都具柔情,寬容度大。盡管這類女人嘴巴子上,總叫你碰硬挨割,但行為上,卻會不講條件地給予你關懷與溫情。是為刀子嘴豆腐心。反過來,豆腐嘴的差不多都是刀子心。那軟軟的嘴巴子,總是讓你感到春風拂麵、暖室溫蘭,可實際上,已經偷偷把絆子置於你腳下。所以,你幾乎聽不到誰被刀子嘴搞栽了,可豆腐嘴,卻不厭其煩地叫戰士們,馬失前蹄。
    應該這麽說,正是她的幽默加上她厲害的嘴巴子,才叫我在一陣陣頭皮發炸的自慚形穢中,寬下心來;才叫我習慣性的收骨繃筋的防禦,一節節放鬆,從而使我能夠騰出精力,去感受她給予外人的體恤,並偷偷將陌生而柔美的線條,一根根熟悉起來。再由局部到整體,由粗略到精細,心有靈犀地運用油彩與技法,在腦屏上畫出了另一個她——
    卸下風塵的行頭,
    換上輕柔的晚服,
    略施薄妝,
    款款移動於燭光裏,
    光滑的肌膚,
    反映著最長的光譜。
    無與倫比的優雅、溫煦、雍容華貴、海納百川的氣度。
    魅力女人,那怕在你麵前站上十秒鍾,十大張白紙兩麵寫滿,也不能將你的魅力寫完。你就不是可以寫的,隻能感受。你身上所具有的神奇能力,雖然籠罩著重重迷霧,無法看清,但我確實感受到了,這神奇能力發出的一股力量,潛入了我的體內,並在我的病根上,產生著高效的治愈作用。隨著病情的驚人好轉,我的本性也在發生著逆轉;雄性的渴望,明確地複歸。魅力,怎麽才能敘述出你的非同小可?
    話說回來,獨來獨往、自行其是懶得在人前張口,確實是我更改不了的習性。但我並非秉持這個習性悶頭捅到底,對什麽樣的人都一概如此。非也。其實我不愛當麵開口的人,都是沒有幽默感的人。沒有幽默感的人,會給我的思維通路和語言表達造成極端的困擾,使得交流陷入令人難耐的尷尬境地。不誇張地說,與沒有幽默感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一具從太平間的冰櫃裏抬出來的僵屍,揮發著徹骨的死氣與寒氣,叫人皮緊毛豎、內髒起霜,大伏天裏,都恨不能找件軍大衣披上。人豈能沒有自知自明?如此不合流,還不如幹脆不來往。
    說實話,咱們的生活中,有幽默感的人實在太少,數量堪比野生的雪豹,我也從不徒勞地去找,偶遇了算我幸運,遇不到也不沮喪。人本來就是孤單的個體物,凡事都一個人來造作,也沒什麽不可以。
    我與生活中的大多數,也好處理:大路通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我這德行,就別去給人家增煩添悶了。這世間的煩悶已經夠多,又幾乎都壓到了沒有幽默感的人身上。放眼看去,哪個沒有幽默感的人,不是煩悶的超負荷者呢。
    夜,沉過了深處,開始往淺裏走。小站外的月光不知變成了什麽樣,走廊裏浮著遲滯的氣息。總之,張口的能力已完備,助成的東風也自來,這當兒,如不抓緊有限的時間,去與這千載難逢的魅力女人談談感想、說說心裏話,這張男人嘴,可真白長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切莫猶猶豫豫、磨磨唧唧了,拿出男人的魄力,照想的去辦,別過後還原原本本地憋在肚子裏,落個永無說處的結果。
    可我,輕輕拉開屋門,回到屋裏。我願意,但沒這個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