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身同在兩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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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工作場所,上晚班的人幾乎都到齊。一夥夥圍成圈的男女,熱烈地說些沒用的閑話,幾十台發熱的台式電腦嗡嗡響著,好像哪個搗蛋鬼捅翻了馬蜂窩,憤怒的馬蜂正滿屋盤旋,尋找罪魁禍首。
    我坐進角落裏,被狐仙牽住的心,在這本來就讓我膩煩的圈子裏起著煩躁,陷在轉椅裏的身體,也沒有停下後的歇息感。我知道,把心從狐仙那兒挪開些,會好受的多。可我做不到。這次,甭管我怎麽不願意承認,都將是我這生中惟一的一次與狐仙邂逅。短短的十多分鍾,我等待了多年才等來的十多分鍾,隨著倩影的消失,煙消雲散。
    怎麽就不能將這十多分鍾抻長呢?我就該跟著她下車,跟在她身後,能多長時間,就多長時間。難道隻為撈取維係生活的報酬,人就可以全然不顧生命中的其他美好?現在,坐在工作場所中,被人為製造的絞索一次次勒緊脖子,算咋會事?工作本來就老套無聊、毫無新意,日夜以麻木神經為主;這利益的、俗氣的、虛情假意的、諂言橫飛的、壁壘森嚴的圈子,早就想要我命了,今晚比往常要的可緊。
    人都是情緒的人,人始終被情緒控製,而人的情緒又太容易被環境綁架。當人的情緒被環境綁架後,若不能有效地抽身,就得奴隸般忍受虐待。我從不甘願被環境綁架,我總認為沒有哪個環境配綁架我。可認為取代不了事實,綁架時時在這個圈子裏發生,不放過每一個成員。也是無奈中自我保護機製的恩賜吧,每當我被環境捆勒得心魂窒息、煩躁不安時,我都能調動起我那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遁世能力,超越環境。
    環境,
    潮汐般從周圍退去。
    泡沫的破碎聲消失後,
    我坐在孤零零的礁石上,
    眼前是平靜的海灣
    和群星點點的夜空。
    狐仙不再被波動搖晃,
    安於喜靜的神形中。
    眼下,華燈初上,城市開始塗抹華彩,所有建築表麵的汙漬與肮髒、陳舊與破敗,都隱藏到了光怪陸離的後麵。城市進入了幹淨的時段。如今的城市,隻有在天黑的燈光裏,才能湊得出幹淨一說,讓有潔癖的人敢放開眼睛。
    我跟在她的後麵,保持著五十左右步的距離。街上行人如蝗、雜遝混亂,但也不會跟丟。她太容易辨識,好比鴨群中的一隻天鵝。倒不是出於她姣好的身材和脫俗的著裝,而是她非人類的秘而不宣的姿氣。這姿氣能穿透凡人的身體,輻射過來,形成一條看不見的引線,牽領我的眼睛。
    確定跟不丟後,我分出神兒來想:之前的下車,不會是咎於我目光的冒犯吧?但這念頭馬上被打斷:得了,別再往得不出答案的問題上扯,現在是下車後,她該不該往地鐵外走。太陽還掛在天上,說是已經西斜,挺不多久就得沉到西山的後麵,可這夕照光也很厲害呀!我掌握的常識告訴我,狐仙就是狐仙,無論力道怎樣了得,也抵抗不住日光的侵蝕。就像魚,無論呼吸係統怎樣強悍,扔到岸上也堅挺不了多會兒。
    就該呆在地鐵裏,等到太陽下山後,再走出去。
    可我怎麽回事,怎麽身在這樣一個時空中,我該在辦公場所裏呀?周圍無聊的男女們閑聊著,發熱的台式電腦馬蜂樣地嗡嗡,顯示屏幕上粗俗拙劣的角標一成不變地掛著,我是下了地鐵走了十幾分鍾的路,登過二十六級台階,到的這裏,坐在角落的轉椅上失落沮喪著,還沒著手工作。這都是實際的發生呀,沒有任何虛幻的成分。是的,你就在工作場所中,但你也一直跟在她的身後——不光是你的意念,還有你的身體。這麽說,她下車時我已經跟著下了車;我又乘過幾站下車後,也到了工作場所?是這樣。明白了,我被狐仙施了法術,將我分了身,所以我正同時出現在兩個不相幹的時空中。早年,我就從掌握的常識中,獲知了狐仙的諸多神奇法術,但是今天,狐仙為什麽要給我施這樣的法術,把超自然的神奇力降到我身上呢?分出一個跟在她身後的我來,意欲何為?真的是為了關照我多年來虔誠的等待嗎?
    時間急迫,沒工夫多想了。我得把所有的精力,移轉到跟在她身後的我上,讓工作場所中的我,變成無知無覺的僵屍吧。
    大概是考慮到持續的完整性,斷缺的情景從我的意識中冒了出來:她走下車廂,從我的視線中消失;車門關閉的提示聲嘟嘟響起時,我被背後一股不可知的推力,從失神中推醒。來不及思索,拔腿衝出車廂,腳剛落上站台,身後的車門,閘口樣合上。
    幸虧靠著車門,要不就下不來了。
    我沿著擁擠的站台,向她消失的方向快步追趕,不時與站台上的人發生碰撞。顧不上什麽了,心裏光有“快”的催促,把個禮貌當先,排除的一幹二淨:這可不是講禮貌的時候,這是講追上她的時候,追上她,禮貌該啥樣還啥樣,追不上她,禮貌,連張用過的餐巾紙都不如。
    到了站台盡頭的耳廳,我左顧右盼,焦急的眼睛終於在左側出口的甬道裏,看到了她。其實我沒費什麽眼力,她實在太醒目,宛如萬裏碧空上的一朵流雲。
    我跟了上去,逐漸接近,心跳得有些厲害。
    慢彎的甬道很長,她挨著甬道的牆壁,走得不緊不慢,感覺踩著中速樂曲的節拍。我往常也喜歡選甬道的這個邊位走,這樣不會擋著後麵趕時間的人,也能避免與湧進站的人撞個滿懷。我把這叫做溜邊兒。她是不是也基於這種考慮呢?不好說,但她要不情願的話,任何人都別想與她撞個滿懷。
    再走幾步就該拾階而上了,上完,就到了出站口門廳。此時,太陽離下山,還有段時間。
    我認為,她到了門廳不會馬上走出地鐵口,應該在門廳裏等到太陽落下山,才會有下一步的行動。但這對我可犯難了,門廳不大,如果她在門廳裏等,我該去哪兒,橫豎不能賴在門廳裏吧?我有這麽厚的、勇敢的臉皮嗎?門廳不大,怎麽站距離也不會超過五米,那準會生發出超當量的難為情。果真這樣,我會毫不遲疑地陷入極度的尷尬中,而且也會毫不遲疑地應付不了這樣的尷尬。真不誇張,這樣的尷尬會在極短的時間內,鐵爪一樣抓爛我行於人世間的臉皮。當然,要能若無其事地掠過她走出地鐵口,躲到外麵的某處候著,無疑是最得便、最自然的好招。可誰能拿得準她會不會突變主意、拾階而下、轉回站台,登上永遠轉圈的列車呢?
    左右為難的攻伐,把我搞得焦躁不已。
    直到這時,我才發傻地確定她發現了我,並體察到了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其實,我的這個確定應該更早些,或說一開始就該確定下來,因為狐仙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神靈技能,我早爛熟於心。但因長久為俗務纏身,第六感官的應受力逐年下降,所以關鍵時刻沒能迅速驅散自迷煙霧,把先前對狐仙的了解直挺地派上用場。以我對狐仙的了解,狐仙不僅具有超強的透視力,更具有超強的心理感應力;透視力無需多說,單說那心理感應力吧,別說近在咫尺,就是遠隔千裏萬裏,也能瞬間抵達鎖定的目標,給你裏裏外外翻看個遍。而我,則是主動送到她眼前的目標,我即時而起的心思、隱匿至深的渴望,怎能不知曉個精透。到了這個地步,都該是雪地裏的煤球,一目了然,
    上到門廳後,她沒有停步,直接走出了地鐵口。斜射過來的一縷陽光把她照亮,那圈白毛領,晃得更是異常耀眼。這也就一閃而過,但我敢較真兒地說,我著實在這一閃中,真切地看見了那界的純粹與華貴,但也著實無法言說。如若硬要言說出來,又將是世俗讚美詞的堆砌,閉口為好。可這一幕,並未使我殷殷竊喜,畢竟這影現的機緣是陽光製造出來的,這太危險。陽光向來六親不認,隻強調原原本本,不與掖著藏著做交易。她就這樣走進大斜射的陽光中,不會有致命的威脅嗎?我為她擔著心。
    所幸,走出站口小廣場的一片光域後,她專挑陰影處走,這我才放下心。
    步步跟隨中,直覺著一個個巨大的陰影,偽裝布似的蓋在頭頂上。我古怪地想,這搞的要是純碎的人間跟蹤,我一定能把這些現代都市中的巨大陰影,利用到極致,化實體為灰色的幽靈,就如浮在陰鬱的天空中的風箏,雖然飄飄忽忽、搖擺不定,卻死死咬住棒線不放。前些年,我看過一些諜戰方麵的書,學會些跟蹤技巧,如果這會兒跟蹤的俗人,我自信不會被發現。就算最敏感的被跟蹤者,也休想抓到我現行的證據。
    但在她身上,我自以為是的高明招數,都是小伎倆,所以我此時進行的隻能算尾隨,不能算跟蹤。跟蹤是在對方未知情況下的舉動,而尾隨則是在對方已知情況下的沾黏。我都被已知到了骨頭裏,想硬裝出跟蹤的樣,也裝不上來。
    一開頭,我對你說我還跟蹤了狐仙,實際上不準確。準確來說是尾隨。這我得實事求是。
    陰影在加重,她卻越來越明晰,趕上了幽暗的海裏發光的水母。
    太陽終於落盡,古銅色的蒙蒙間,路燈亮了起來。我徹底鬆了口氣。太陽落盡後,隨著紫外線的消散,她就能進入自然的放鬆狀態,完全可以人式化地行動了。
    路燈的光環下,她的每個人的舉止、每縷人的氣息,都如開了壇的老酒一樣,漾著濃鬱的甘醇,使我著迷。我感到,我每尾隨一步就咽下了一口美酒,我正乘著醉意去往一個陌生、神秘、融化得了塵寰之軀的領域,一種從未有過的意識,將絲絲縷縷悄然生成。
    了解些狐仙的人都知道,成了人形的狐仙,喜歡湊人間的熱鬧。在田園牧歌年代,人間的夜市呀燈會呀的,總會有狐仙出沒,人與狐仙一見鍾情、花好月圓的事兒,也經常在這樣的場所中發生。
    我早前兒就推斷過,進入現代後,成了人形的狐仙仍會保留些這個傳統,否則,就沒有必要還往人形上修煉;之所以還要修煉成人形,就是對人間的生活仍感興趣,仍渴望與人間發生某種聯係。不過現代生活,在狐仙與人間之間築起了一道道屏障,使狐仙與人的交往越來越困難、越來越充滿風險。無可奈何的狐仙,隻好退避為人間的旁觀者,不願再成為人間的參與者——徒有人的其表,難再實現人的內容。
    仍在早前兒,我曾想:既然唯物主義的現代,旗幟鮮明地拒斥狐仙,也不遺餘力地對狐仙圍追堵截,狐仙為什麽還要往人形上修煉呢?難道有意要折騰折騰人間中,那些沒事找事的好事之徒嗎?這哪需要你們尊仙的大駕親臨,即便你們不在人間魅影綽綽、施與吊詭,好事之徒們也閑不著,他們沒事也能找出事來。要知道,他們來人間的使命就是找事,他們至死不渝地堅持這樣一個真理:隻要想找事,就不愁找不出事。
    他們也真屢試不爽,無論計劃內的、計劃外的,說給你找出來,就給你找出來。如果找出來的不夠勁,就給你編造一個夠勁的出來,然後開始折騰;駕馭著驚天地泣鬼魂的絞殺之力,施展著放火燒荒的邪門之才,凱歌高奏地張揚著自己在人間的存在價值。至於新鬼煩冤舊鬼哭、殃及池魚什麽的,才不考慮呢!
    可惡的是,明明為了自己的私利,還得打著大公無私的旗號;明明為滿足自己嫉賢妒能、恨人不死的歹毒天性,還口口聲聲為了大眾。而可悲的是,總有大波的庸眾跟著起哄呐喊,為之陶醉,為之鼓掌,送上各種聖名,頂禮膜拜;明明自己的肉正被割下吃掉,還以為把別人的肉割下塞進了自己嘴裏。這些庸眾啊,總在在自生而被他滅的循環中打轉,甚至被滅時,都搞不清是怎麽被滅的。他們沒有辨別是非、識破真相的能力,隻知道跟妖風、隨濁流,對能給予他們思考力和一雙慧眼的人,恨之入骨、竭力排斥,歪鼻子瞪眼地把這類人,看做是要爭奪他們利益的異己分子,你要是伸手去拉水深火熱中的他們,他們就會瘋狗一樣張開嘴,照你手腕哢嚓一口,眼睛裏還噴射著怒火。就這麽的可憐,但不值得認真同情。
    可憐蟲們的靈魂已被整體腐蝕,均被教唆成無腦的走卒和犧牲品,最擅長把玩的就是自私自利、見利忘義、背信棄義、崇惡抑善,將惡魔當親爹,當在世菩薩,心甘情願地追捧依附,並渾渾噩噩地或者被、或者自願擺排到惡魔的轉送帶上,成為惡魔加工充實自身魔性的原材料。取幹榨盡後,便淪為比垃圾還廉價的廢棄物,渣土車都不愛拉。
    雖然不清楚狐仙修煉成人形的過程和細節,但肯定極其的艱難苦痛,為此不知得扒掉幾層皮。按照人間的說法,無利不起早,人們齜牙咧嘴、苦不堪言地起大早,總得是為了自己的什麽,為不上自己什麽,誰願意叫自己受罪。可狐仙從來不為利去努力,起多大的早也不會是為逐利,但狐仙的努力自有狐仙的目的,隻是現今,不像田園牧歌年代,那麽容易辨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