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投桃報李 遺餘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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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齋》裏,狐仙做出來的稀奇古怪的事,比比皆是,不乏事先預謀,精心安排。凡此種種,無不張滿玄機。可我的大腦,連霍金的萬分之一都趕不上,如何能想到深裏去、遠裏去,觸及到茫茫宇宙間的奧秘呢。但我又不能不給自己一個落實的說法,要不就成了懸空的氣球,挨不著地兒地懸著。懸著可不是常人喜歡的遊戲,大地之上,沒有失重的理由。由於心智所限,咱不能往深裏解釋,但膚淺的解釋,還是可以試試的。應該是這樣:
    這一天,狐仙感到了時機的成熟,於是按照先前的計劃來到我的眼前,有意叫我識破,其目的,就是叫我眼見為實地看到——這天下,有狐仙。狐仙深知我多年的等待和始終不渝的信念,所以把實體性回饋,當成對我必須履行的義務。就像多年堅信飛碟存在的人總有一天會被主動飛入眼中的飛碟回饋一樣。這種對等的有來有往,不是為了滿足癡心者的好奇,而是性情中重情重義的誠摯外化,心念一線牽的報應。
    雖然環境發生了劇變——路變硬了,城市透出鋼筋水泥的陰冷,油燈燭火早已熄滅,茅屋草舍、籬笆柴門化成了灰土——但為了讓我更多地感受她、認識她、了解她的內心世界的一些狀況,有情有義的狐仙,還是忍受著這些不適應,用她的體態語言和視線所向的暗喻及象征,慢慢開掘著我的心竅,默默贈送上一個實體的狐仙,在人世間的現行與過往,借此補寫我內心深處多年來一直空白的部分:回報我的癡念,酬謝我的等待。
    下一步,思維縝密、情溫意暖的狐仙,誠心誠意地將我引到這裏,目的是藉我在書本上看到的、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的這裏,向我發出暗示,也可說向我攤牌:你是對的,這天下有狐仙!可現在,狐仙已經不值得等待了,現在的狐仙不會先前那樣能給等待,一個世俗的結果。在這個把田園牧歌翻搗了好幾個個的工業化的機器時代,人狐已經失去了聚首的家園和再續情緣的契機。兩界相通的門,已經永遠關閉。
    這倒也好,將拎起的放下,去惑釋疑,爾雅了斷。對此我不能有異議。殘酷的現實以及支離破碎的天空和土地,還允許我持有異議嗎?無論狐仙用怎樣的暗示,實現最終的攤牌,我都拿不出商榷的異議來,我隻能坦誠而無可奈何地接受。是啊,從我等待狐仙的那天起,我就堅信,狐仙掌握著真理。
    說是不識真麵目,隻緣在此中。獨立世外的狐仙,對世間事看得非常清楚、非常透徹,並站在這個基點上,超前地瞭望到了我們造就的“這樣的”時代的結局,看到了人類托起的太陽沉沉落下,不盡的黑夜就要降臨。當城市的喧囂與躁動,裹挾著霾塵、尾氣、塑料袋、小廣告的碎片等等等等;當洶湧的含有各種毒素、各種怪味的渾漿汙水等等等等,以極度擴張、步步緊逼的態勢,迫使廣袤的郊野也無法潔身自好時,狐仙心灰意冷了,不得不毅然決然從眼下的時代起步,返回古老。
    可憐的是身在其中的人,仍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和填充不滿的欲望,毫無節製、貪婪無度地向更工業化的機器時代邁進,熱病般地濫用自己所謂的智慧和愚蠢的雙手,稀裏糊塗、茫然無知地加速著自身的滅亡。明明是飲鴆止渴、***消痛,還自以為滿口的甘露、嚼咽著無憂快慰的靈仙草,眼見著美滿富足的生活,大踏步走來。
    道不同,不相謀。人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一日遠於一日,一日異於一日,就此,狐仙的美好也就越來越可望而不可即、可念想而不可實現了。今後,狐仙隻能是故事。
    古往今來,塵埃沒有散盡的時候,酒宴沒有不散盡的時候。她的到來,為我擺上了一席迷魂醉魄的酒宴,送來了沒有告別的訣別。我不知道人世間,最後的狐仙在哪裏,但我知道,她是我這生中最後的狐仙。這以後,她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的眼前,甚至不會回返一絲的氣息。今後我還會有很多的等待,還會有很多的未果,無論如何,死亡好歹是能等待到的。不過,這般凸起於地麵的地下長眠,可不敢奢望。
    真說不上來,會有多少人體味得到,等待是時間中的虛度;又有多少人感受得到,懸浮於時間中的等待,沒有實際質量,卻有著難以承受的重量。反觀我的種種等待,向我施威時,都能把我壓得透不過氣。還好,對狐仙的這份等待可以放下了,由此,我已存的等待便從總量上縮減掉了一份——占比非常大的一份。我想,這也是狐仙所希望的。
    人到底是主動的人,還是被動的人,這個命題會一直爭論下去。但人,在等待的麵前是被動的。等待,什麽時候走進我們生命的流程中,我們沒法預料。但等待一旦走了進來,一般心力的人便無法擺脫。我心力一般,但我不怕無法擺脫,我非常清楚,該來的一定要來,誰都不具備阻擋的能力。我對無力阻擋的壓來的態勢從來不怕,因為我知道,怕也沒用。
    不期而遇的開場,始料未及的落幕,又是一回令人乏味的老生常淡。這老生常談,對往昔的世間人沒有過多大影響,對如今的世間人更不起任何作用。當下,你老生盡管長談,放開了談,可勁的談,人們那是該怎樣還怎樣,一如既往:該爭名奪利還爭名奪利,該巧取豪奪還巧取豪奪,該栽贓陷害還栽贓陷害,該落井下石還落井下石,該金屋藏嬌還金屋藏嬌,該養小白臉兒還養小白臉兒。一句話,就是你談你的我做我的。——教育者,別怪我不把耳朵伸給你,你得搞明白了,我隻著眼今天,活在今天,明天的什麽,明天到了再說。
    接受老生常談的再教育,可比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難多嘍!
    用心想想倒也是,當下人們口口聲聲的“活在今天”,理由著實充分。置身這麽個波譎雲詭、人妖難辨、殺器四伏,眨眼就被奪命的工業化年代裏,誰知道明天和不幸哪個先來?都睜開眼睛看看,被路邊店液化氣罐崩死的、被劣質樓房倒塌砸死的、被隨便一輛汽車撞死的、被工廠大火燒死的、被恐怖襲擊砍死的、被掉下來的飛機砸死的和跟著飛機一起掉下來摔死的,還有整天吃著毒物浸染的食品,終於吃到抽筋翻白眼、中了透毒一命嗚呼的,這些不幸的人,哪個不想看著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可在奪命越來越容易、越來越方便的滿下裏安置絞肉機的今天,隨便一個什麽動作,就可以叫你沒有了明天。
    明天對每一個今天的人來說,都是虛數與未知,都不能田園牧歌時代那樣自然而然地順延。不站在明天的時間點上,誰敢拍著胸脯說:我到了明天了!也就頭腦不健全的和神經失常的敢如此。
    咋樣,這一番雄辯是不是放在最傑出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的手裏,也得麻爪?現在,真鬧不懂該對什麽搖頭,該對什麽點頭。
    言歸正傳。總之,狐仙美好嬌媚的現身,不過是來重複這個老理:美顏如朝露,繁華皆為夢,到頭一切成荒塚。得得,咱也別湊“老生常談”的熱鬧了,對普世沒有實用價值的碎嘴,令人生煩。好吧,最後幾句說狐仙。
    其實狐仙在向我傳遞種種信息的同時,也向我傳遞來我自身的生命信息。實際上,我倚樹睡去前就明白了,她對我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巨細皆清;她不僅知道我生命的起時,也知道我生命的終時。如果她願意,便可輕而易舉地描畫出,我整個的生命曆程,圈點出哪一段灰暗陰冷,哪一段光亮火紅。連我葬禮的情形,也能分毫不差地再現出來,叫我提前看看誰在哭,誰在笑,誰在憂慮,誰在盤算,——你,生,生個明了,死,死個通明。
    可惜那界的規則太嚴厲,不準許狐仙直截了當地幹預人間事、撩醒世間人。盡管她確切無疑地把我的生命信息傳遞給了我,但我接收到的均為無法破解的密碼。直到今天,我也破解不出一個來,隻好原封不動地繼續封存。不知得到什麽時候,總得是有了一定的啟示的時候吧?一晃,又得好多年,浪費了不少糧食蔬菜和水,呼出了不少二氧化碳,一晃,——可能在我生命最後的時辰裏,會一下子獲得破解的能力。
    可那時就算全給破解了,又有什麽意義呢?你說是不是?
    聽得有些入神的她,看了下我的眼睛,沒有馬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