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郊野燭光 恍然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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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夜的郊野,不知是承蒙滿天星辰的關照,還是得益於她神奇功能的有意釋放,看上去一點都不模糊。鑽出地麵的嫩草葉,晶瑩閃亮,似有無數個小靈仙在上麵跳舞。郊野的空氣中,除了清新的青草味兒,就是一絲不苟的寂靜。
    從冬眠中醒來
    有些時日的大地,
    也許把冬天裏的一覺
    睡得太足,
    雖被春夜哄出了輕微的眠息,
    仍挺著不肯睡去,
    貪著春夜施舍的福利。
    然而,這自然派發的能叫所有生靈感到舒心的寂靜,卻被我腳底的沙沙聲添了敗。
    怎能不煩透一對俗人的腳和由機器批量生產出來的鞋子。可我有什麽辦法。我知道,放慢速度以狸貓接近小鳥的探步移動,就能消除沙沙聲。可聲消除了,她也就沒影了。
    說來玄乎,到郊野前,我能聽見她的腳步聲。輕倒真輕,但能聽見,那還是混雜在城市噪音裏。怎麽到了郊野,一點都聽不見了呐?莫非她那界有嚴令:進入郊野後,不許發出走動聲。可能真是,這會兒我看出來,她的腳雖還落在地麵上,但踩踏的分明是懸浮的地氣。我有了些意見:既然你能為我加上快的腳力,此時此刻,為什麽不給我加上行如飄雲的腳功呢!讓我在這郊野的寂靜中,也照令慎為,有什麽不好。
    五十步開外,披著星輝的腰身,如曉風中剛剛吐綠的春柳,盎然的春意和嬌嫩的嫵媚,誘使本能的溫液滑過喉嚨。窖藏百年的老酒啊,滋潤著骨頭,芬芳著心坎,湧動著渾熱的血液,濃稠醇厚的生命美好,如這星辰密布的穹窿狀夜空,把我牢牢罩住。
    有一種相約,發生在那時的元宵夜。萬頭攢動燈如晝,人海迭起間,一雙眼睛與另一雙眼睛一碰交接。天下真有奇巧事,萬千意外遇前緣?一夜魚龍舞,燈火闌珊處,別前再約黃昏後。那是能夠相約的年代,那個年代隨著活字印刷代代相傳,依附人間煙火,不可移根的大地之靈,化文字符號為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真身,相依互暖,結情成繩,離而仍有無形牽,以實體的酣暢極歡,驚得醒後山頑石的痛吟,完成最高生命形式的寫意與象征,為後世注定成為星星之火的人道精神,注入覺悟與待發的潛力。如今,也許已經斷代。
    跟著跟著,踏進夜霧,雖不濃重,可也不輕,吸進鼻腔,絲絲濕涼。她還那樣清晰,夜霧不能將她隱形。當然,這是她的不願意,她還不想讓我丟掉目標。
    走出夜霧,眼前出現了一處樓閣,柔和的燭光,透過古樸的窗欞送來溫暖的問候。這讓春夜郊野中步步跟隨的我,感到無法盡言的親切和安慰。很快,我就聽到了輕緩的音樂和低徊的笑聲。樓閣裏好像正在進行著夜宴。
    她有意快走了幾步,一下子把我落在了後麵。我也想加快腳步,但我的腿腳已經不聽從我意識的指揮,使不上勁。很快她就到了樓閣門前,整了整衣服捋了捋頭發,一閃身,走進從裏麵拉開的門裏。門,隨後關上。拉門關門的是什麽類物,我沒看到。樓閣裏的燭光更亮了。
    我不敢貿然向前,停了下來,仔細觀察下這座普通別墅大小的樓閣後,便倚著樓閣對麵的一棵老槐樹坐下。一坐下,我才感到兩條腿灌滿鉛樣的沉,跟著反應過來的身子,也把滿下裏的倦乏招呼醒:哦,實際上,我已經很累了,累透了全身。好吧,就這麽看著閣樓裏的燭光坐著吧,不想動了,想動也動不了了。嗬,我這常年鍛煉的雙腿和自以為健壯的身子骨,原來也扛不住這長時間一氣未歇的尾隨。
    人麽,體內附帶的廢物太多,又不能像對待背上的包袱那樣,狠狠心就能扔掉。倒也能扔掉,條件是得把你整體扔掉。方法隻有一個——自殺。但是,願意這樣幹的人數量不多。在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族群中,更是極少數。所以活著的人,無論得到怎樣的外力,也克服不了倦乏的累積。——倦乏也是體內的廢物之一。活著就得消耗,宇宙間所有的消耗,都得產生廢物。
    我舒舒服服地倚著安眠的老槐樹,看著閣樓裏的燭光,感受著春夜的繼續下沉,心裏想,就這樣把自己完整地交給這個異樣的春夜吧。
    樓閣裏的笑語聲漸漸聽不到了,但音樂沒有消失。我提提眼神,注視著樓閣有燭光的窗口,希望能從這些窗口看到些什麽,哪怕是幾個移動的影子。可我看到的隻有燭光。
    音樂徐徐飄來,分解著我腦中的物象,感覺物象都在膨發分離,有連有斷地幻著變著色的立體形影,似船非船,似峽口非峽口,似森林非森林,神女峰,似是而非……。眼皮開始發沉,燭光的窗口波浪似的浮動……
    天放亮時,醒過來的我才明白,我竟依著老槐樹睡了沉沉的一覺,似乎夢都沒做。眼中的花紋散盡後,一個個虛乎乎的土包聚實起來。哦,一座座荒墳哦。哎!奇了哎,樓閣呢、音樂呢、她呢?彼實體怎麽成了此實體,生氣的歡悅,怎麽落成了森森死沉?我這一覺睡得哎,睡出了《聊齋》。
    這哪一出?耍什麽懸疑?那個骨頭渣兒都爛沒了的老白唬蛋——蒲鬆齡,跟我有啥瓜葛?我又不尊崇他、熱愛他,跟他也從未有過神交,幹嘛要我來遭遇他筆下的冷場和淒清?這我就不能不擺明態度。聽著:不管你是哪方的力量,具有怎樣翻雲覆雨的招數,明物質也好,暗物質也罷,都不要與我來發生牽涉;你盡可以在這不該複製的年代裏來複製蒲鬆齡,但你犯不上讓我趕上,更犯不上讓我來當懵懵瞪瞪的走卒。對於過分的莫名其妙,我向來抵製。要跟我來,你就直截了當著來,該是什麽就是什麽,該擔什麽活兒就擔什麽活兒,能幹的我就幹,幹不來的我就不幹,就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事嘛!
    一番牢騷過,馬上感到自己的無聊:這板叫的忒無厘頭,糊塗哇!就算你的私欲脹出了腹外,也得思之以量啊!這本該就是逝去的、埋葬的,天底下沒有什麽可以阻擋,更不可以改弦異轍的腳本,正如日月的輪換,四季的交替。你個無足輕重、畏首畏尾的人間草民,也配伸直指頭,點點戳戳?
    情緒平複下來。
    絲絲的清涼,敷滿醒透了的臉。臉皮下層,知覺出潛伏下來的淡涼夜氣。陽光照過來前,夜氣的潛伏不會結束。驚異的是,身體還睡前那樣溫乎乎的,如同偎在被窩裏。可畢竟是在春夜的郊野,席地而坐地睡了這麽長時間,怎就沒浸入一點春寒?怎麽,我睡著時有誰為我加了蓋物,我醒來前又悄然收回了?
    我向前欠欠,活動活動睡得有些酸乏的身子,然後重新倚回老樹。放眼看去,春晨中漫著薄霧的原野,正在為日出後的伸展做著準備,荒墳移到了視線的底部,成了幾條弧形的虛線。遠處,綠起來的野樹,蒙著淡淡的水汽,仍紋絲不動地睡著,再過會兒,早起的鳥兒會來把它喚醒。野花還沒大麵積開放,先開的從成片的青草中伸出來,不過色彩還不夠濃,形態也顯得消瘦輕薄,感覺若起一陣大風,便可吹離,翻卷成漫天飛花。
    按說,踏實的大地,自然的春景,人力堆成的土包,不再融有非實體化的虛迷。但我的意識仍夜海盲漂般地找不到燈塔,那裹挾著堅固內核的疑慮,仍力挺我不知從何而起的成見。耳中聲起:眼前的往往暗喻著遙遠,遙遠的往往明示著眼前;遙遠與眼前,誰是誰的主體,誰是誰的派生,比雞是蛋的雞,還是蛋是雞的蛋,更為糾纏,且永遠糾纏不出結果。
    但要分開了看,遙遠與眼前,確有距離。不過這距離,找不到能夠丈量的尺度。可能找到了能夠丈量的尺度,也無法獲取數據。因為這距離在空間中,沒有穩固的起始點可供定位,不固定的起始點,還不停地首尾互換,趕上了蚯蚓的兩端——朝這邊爬,這邊是頭,那邊是尾;朝那邊爬,那邊是頭,這邊成尾,簡直比神經錯亂的夢還難捉摸。所以,遙遠與眼前,便在距離的無間中,含混不清。
    回望沒去多遠的時空——晃動的車廂、熱鬧的夜場、高大的古建築、春夜的郊野……,以我倚樹睡著前為結點,都曆曆在目地收攏到我曆史的行囊中,成為最後審判的證據。當然,最後審判還不知要延續到哪年,留作後話吧。現在需要歸攏的還是眼下,趁著還沒有徹底厭倦之前。
    狐仙被識破,我被分身,純物質時空中的尾隨,一步一步地來到了這裏——同樣是純物質時空中的這裏——恍然一夢,矛盾橫生。這到底是在為什麽注解呢?甩掉我,對離開城中的狐仙來說易如反掌,但她並無此打算,否則,她不會給我增加腳力。之所以給我增加了腳力,就是要我不掉隊地尾隨著她,來到這裏。
    這裏是她前行的終點,
    也就成了我尾隨的終點。
    那麽,把終點選在了這裏,出於什麽目的?可不可以這樣問:遇到不是偶遇,識破也不是偶然,都是事先的預謀、精心的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