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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林黛玉回到韶景軒，隻見烏泱泱的，一地的人。這些丫頭婆子們一人一隻水桶一人一塊抹布，將整座韶景軒打掃得纖塵不染。
    而在韶景軒正堂，平兒正指揮著丫頭們往博古架上放陳設玩器，見林黛玉回來，平兒連忙出來迎接。
    “恭喜姑娘了，姑娘大喜。”
    “平兒姐姐，辛苦了。”
    “姑娘客氣了，這是奴婢應當做的。對了，方才大太太送了賀禮來，薛姨奶奶和李家奶奶也都送了東西來。這是禮單。”
    “讓姐姐費心了。”
    “姑娘說得哪裏話！這本是我分內之事。林姑老爺走了這麽些年後，楊家還記得姑娘，這一次又特意求來了賜婚詔令。可見是把姑娘放到了心坎子尖尖兒上。姑娘放心，您的好日子在後頭呢。”
    這些年平兒也知道賈寶玉跟林黛玉的事兒，畢竟上至賈母下至她們主仆明裏暗裏可沒少做推手，可是如今皇帝給林黛玉賜婚了，林黛玉就必須嫁到楊家去，若是有個什麽萬一，榮國府可未必擔當得起。
    這一點上，平兒不像王熙鳳那麽有信心。
    “那我就謝過姐姐吉言了。”
    林黛玉哪裏不知道的？平兒這是擔心她記著賈寶玉，做出抗旨拒婚的事兒來，因此特意開導提點她。
    可是在林黛玉看來，賈寶玉固然是真心待她的，可是這些年，她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還有各種蛛絲馬跡表明，真要嫁給了賈寶玉未必能過上好日子。賈寶玉本人就是個孩子，現在就沒有什麽擔當，以後會不會變得有擔當也不知道，榮國府裏又是一團糟。
    林黛玉其實很清楚，嫁給賈寶玉就注定了要過這種苦樂參半的日子，而且苦未必會少於甜，可是隻要賈寶玉待她一心一意，就是再苦再累，她都願意。
    而現在，她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別人家裏，應該不會跟賈家這麽亂吧？
    雖然對自己的未婚夫沒有任何概念，但是林黛玉知道，她是時候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了。
    雖然林黛玉沒說，可是平兒已經從她的臉上讀出了她的答案，著實鬆了一口氣。
    平兒走了以後，寧國府的婆子也到了韶景軒給林黛玉送來了豐厚的禮物，恭喜林黛玉喬遷，就連賈赦都另有玩器給林黛玉。
    熱鬧喧囂過後，林黛玉坐在韶景軒的窗下，手裏拿著一本書，眼睛卻停留在了堂上供著的明黃色詔令上。她就那麽直愣愣地坐著，柔腸千轉。
    這位楊四公子是個怎樣的人？是跟寶玉一般溫柔多情的公子哥兒，還是璉二哥哥那樣的人？抑或是，像父親那樣才華橫溢之輩？……
    紫鵑見林黛玉愣愣地出神，忙捧了一碗茶來：“姑娘終身有靠，也不知道未來姑爺如何。隻可惜了寶二爺……”
    可巧雪雁正在磨墨，聞言立馬放下臉來，道：“紫鵑姐姐這話糊塗！寶二爺就是千般溫柔萬般體貼，也不是對我們姑娘一個溫柔體貼！他對園子裏的姑娘們都是如此，平日裏也沒少給丫頭們充小廝。再者，這門親事是老爺當年定下的，老爺待姑娘如珠似寶，這親事自然是老爺千挑萬選才定下來的。我們老爺走了也有四五年了，楊家依舊記著舊約，還特地進宮請了聖旨賜婚，顯然是怕日後姑娘進了門，沒有婆家被人看輕，因此特意給姑娘作臉。楊家待我們姑娘如此，可比那沒有婚書還任由人欺負我們姑娘的強！”
    雪雁的話終於驚醒了林黛玉。
    想想在賈母跟前、在大觀園裏的一樁樁，林黛玉忽然有種雲散月出的輕鬆。
    林黛玉道：“火盆。”
    紫鵑一愣：“姑娘，這，這都入夏了，怎麽還要火盆？”
    雪雁卻是二話不說，放下墨錠就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果然捧著一隻火盆進來，卻是空的，還帶了一把火鉗子。
    林黛玉取出自己廢了半月心思抄就的整整一卷近百篇的老油竹紙的鍾王蠅頭小楷，看了看，歎息一聲，就著燈燭點著了，擱在火盆裏。
    她既然有了人家，這些仿著賈寶玉的筆記抄寫的字就不能留，留著，便是禍害。
    還有那些詩詞。
    雖然林黛玉自恃文采出眾，可是她自己也知道，這些東西怕是不能留了。因此，舊日的詩詞，外加那兩條詩帕，都要找出來燒掉。
    “姑娘~！”
    紫鵑大急。
    這可是林黛玉專門為賈寶玉抄寫的，關係到賈政回來後賈寶玉會不會挨打。
    紫鵑想搶，隻可惜雪雁死死地擋著她，而林黛玉則拿著火鉗子一撥一撥，看著那紙一點點地燒盡了、成灰了才罷。
    正在這個時候，外麵忽然傳來丫頭們的通傳聲，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和王熙鳳。王熙鳳的禮物之前已經讓平兒送來了，而王夫人的情緒管理明顯地比之前要好很多。
    她也給林黛玉預備了豐厚的禮物。
    林黛玉連忙出來迎接，並向王夫人致謝。
    王夫人道：“既然予了你，你且擺著便是。過兩日你婆婆來，看你屋裏空蕩蕩的，也不像。”
    不管怎麽說，林黛玉的婆家是吏部侍郎，就是王夫人再不喜歡林黛玉，她也知道賈政的升遷和前程，楊家說得上話。
    王熙鳳卻道：“大熱天的，林妹妹這屋裏怎麽煙燎火氣的？我知道了，想必是聖上賜婚，林妹妹歡喜至極，心緒不定，因此寫壞了字。我說得對不對？”
    “鳳姐姐又來取笑。”
    王熙鳳笑道：“哎呦呦，林妹妹有了人家眼看著就要出門，這會兒我不拿妹妹取笑，怕是來年就沒機會了！”
    王熙鳳請王夫人上座，又拉著林黛玉在靠背椅上坐下，丫頭們上了茶果，林黛玉親自接過茶捧給王夫人王熙鳳，王夫人王熙鳳都接了，才聽王熙鳳開口道：“太太方才與我說呢。林妹妹對楊家一無所知，怕是心中不安，因此親自過來走這一趟。好叫妹妹放心。”
    林黛玉聽說，連忙起身向王夫人道謝。
    王夫人點點頭，讓林黛玉坐，又示意王熙鳳繼續。
    隻聽王熙鳳道：“楊侍郎跟林姑老爺本是同窗又是同年，當年林姑老爺是探花，他卻是二甲傳臚。隻是他的仕途不如林姑老爺來得順，尤其是二十年前，據說是扯上了什麽事兒，被一貶千裏去徽州做某地縣丞。楊侍郎的原配楚夫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沒的，卻留下了兩個兒子。因著兒子年幼，楊侍郎在當地又娶了一房妻子，正是徽州豪商方家的大小姐。隻是這位方太太也是個沒福的，跟著楊侍郎共患難的是她，可是好容易楊侍郎起複了，她竟然難產血崩而亡，隻留下一個繈褓之中的兒子，便是妹妹的未婚夫楊琛楊四公子。楊侍郎回京之後，又在楊太尉的撮合下迎娶了宋氏夫人，便是如今這位當家夫人，這位夫人陪著楊侍郎從京裏到嶺南，從崖州知府一直到嶺南布政使，再到如今的吏部侍郎。聽說楊四公子打小就是宋夫人養大的，最是淘氣不過，上回落了水的便是他。”
    林黛玉大吃一驚：“落水？”
    “正是。”王熙鳳道，“楊家治家甚嚴，若不是太醫院那邊漏了消息，若不是楊侍郎快馬加鞭地衝去欽天監，怕是還打聽不出來。聽說是不小心滑下去的，楊家請了兩位太醫，針紮了半天都沒有用，後來還是楊侍郎求到了欽天監的黃冠子道長跟前，請黃冠子道長出手，這才把人救了回來。”
    林黛玉更加緊張。
    好端端的哥兒，都十幾歲了，怎麽忽然落了水呢？
    邊上的王夫人也是眼神微閃。
    她道：“大姑娘，不管怎麽說，聖旨也下了。楊家的事兒，你心裏有數便成。”
    林黛玉低低地應了。
    王夫人也不想多呆，立刻起身，王熙鳳隻能跟著起身。林黛玉送她們到院門口。
    從韶景軒出來，王熙鳳扶著王夫人往前頭的榮禧堂而去，卻沒有忘記一件重要的事情：
    “太太，請問林妹妹的嫁妝……”
    高門大戶的小姐，打落地家裏就要開始為她們準備嫁妝。林黛玉六歲來了賈家，九歲那年父親重病接她回去，十歲冬再入榮國府，說她是林家的女兒卻是賈家養女，一點都不過分。可林黛玉始終姓林，就是被賈家收養也是林家的女兒，賈家是不可能為她攢嫁妝的。
    更重要是，在今天之前，王熙鳳堅信林黛玉會嫁給賈寶玉，她也深信賈寶玉跟林黛玉的一娶一嫁賈母出錢，不用公中出一文錢。
    現在，賈寶玉要娶薛寶釵，林黛玉要嫁給吏部侍郎的兒子，這喜宴倒在其次，重要的是嫁妝！這是要曬出來給別人看的！若是簡薄了，惹得楊家生了氣，這不是給自家找麻煩嗎？
    別說王夫人和王熙鳳兩個當家太太奶奶清楚，就連冷子興這樣的外人都知道，他們賈家家底早在十年前就敗光了，當年林如海還在京裏的時候，他們家就處於卯年吃寅年糧的狀態。偏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賈家的男人們就沒有一個有正經差使的，就連賈政也是做了幾十年近二十年的工部員外郎，因此也沒有什麽大進項，賈家每年都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態。
    就是林家那三二百萬的家產跟著林黛玉進了榮國府，賈家這才有錢修建美央美侖的大觀園，還拿出了一筆銀子為賈政上下活動，讓賈政得了實職。
    所以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林黛玉對於王夫人來說，就是一隻燙手山芋。王夫人不想要林黛玉做她的兒媳婦，也不能把她嫁出去。因為一旦把她嫁出去，嫁得低了，肯定會被人戳脊梁，嫁得高了，無論是做妻還是做妾，萬一對方索要林家的家產怎麽辦？
    現在楊家已經求到禦前，還把賜婚旨意求到手了，王夫人不想要林黛玉做兒媳的心願是達到了，可是嫁妝呢？
    這門親事已經在聖人麵前過了明路了，就是王夫人把林黛玉弄死了，賈家也要變出個女兒來，帶著林家的家私嫁到楊家去！
    如果結婚之前，人沒了，那楊家完全有理由鬧出來，說賈家謀財害命。
    那可是吏部侍郎！而且還跟楊太尉家有親！
    換了別人，王夫人可以不在意，可是楊家不行。楊太尉也是太上皇用出來的老臣，在太上皇跟前的份量不低。而且賈楊兩家相比，賈代善等老一輩早已過去多年，下麵的賈赦賈政都不成器，更不要說第三代了。而楊家呢？
    楊太尉雖然年事已高，可是太上皇依舊記得他，每年逢年過節，宮裏還會特別賞賜楊太尉，楊家的子侄又以楊侍郎最為顯赫。
    現在的賈家跟楊家真的不能比。
    王夫人也沒什麽法子，她隻能道：“楊家太太估摸著這兩天會過府，你先預備著。到時候探探楊家太太的口風。至於林丫頭的嫁妝，到底是賜婚，她年紀也小，這會兒也來不及。我記得老庫裏現堆著好些粗苯的家具，雖然是老東西，用的料子卻極好的，先湊個兩套出來翻新。字畫孤本這些，林丫頭屋裏的那些就綽綽有餘，這些不用費心。然後就是四季衣裳首飾並藥材等雜物。我記得老太太之前拿出了一包人參，都是手指粗細的。給林丫頭帶上。藥材這一塊也就差不多了。”
    王熙鳳知道這包參。
    她可是清清楚楚地記得，外麵的大夫說過，這些人參放得久了本身就朽了，更別說藥性。
    可是這會兒，她也沒有辦法。畢竟一支上好的人參，沒有一兩千銀子根本就下不來！
    而且她跟王夫人一樣清楚，這樣東拚西湊，也不過是弄一副表麵看上去差不多五萬兩的陪嫁罷了。比起林黛玉帶來的林家家產，連零頭都算不上。
    最後，王夫人道：“我記得姑太太的嫁妝是老太太單獨收著的。到時候一並給你林妹妹帶過去，應該很體麵了。”
    “是，太太。”
    就是王熙鳳八麵玲瓏，這會兒也說不出什麽奉承話。
    她怕說出來反而打了王夫人的嘴，惹王夫人生氣。
    王夫人和王熙鳳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賈寶玉。是的，這會兒賈寶玉還以為是賈元春給他跟林黛玉賜了婚，林黛玉這才搬出了大觀園。這會兒他正高興著呢。
    王夫人現在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盡快讓林黛玉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