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完整的故事 上
字數:5991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近水樓台好移栽 !
天氣忽的陰下來,太陽被擋在層層雲後,隻在烏雲邊緣燙出一圈金色,早春的凜風又捎起樹葉新芽,一行初生的新雁拍翅而過。
而坐在沈彌的車裏,安軼和蕭淩兩個人都陷入了無際的沉默。
“對不起,”良久,蕭淩低聲說。
安軼略有些困惑側過臉,看著她閃爍愧疚的眼神,一瞬間便懂了她為何道歉,撫了撫她的腦袋,“淩淩,不用道歉,我其實並沒有想著瞞你,隻是,也沒有必要讓你也卷到這裏麵來。”
蕭淩的睫毛顫了顫,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安軼,說,“可是,我可以幫你。”
安軼的手一頓,而後溫潤地笑了,似乎眼前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你還小,能幫我什麽。”
蕭淩並不在乎他是否把自己當成是他的同齡人,明亮澄澈的眼中滿是認真,看著他道,“那空出來的兩年,我可以幫你掩飾。”
安軼聞言,如觸電一般收回手,他仔細地看著蕭淩,目光突然變得複雜難測。
蕭淩的眼神沉靜又執著。
半晌,他歎了一口氣,說,“淩淩,那個我自己會想辦法,你馬上就是大學生了,不要分心學習。”
“要怎麽想辦法?再找一個像清瑜姐姐那樣幫你遮掩的女朋友嗎?”蕭淩反問道,“現在你還有一年實習就結束了。”
“小軼哥哥,我清楚你喜歡的是清瑜姐姐,”蕭淩看著安軼,目光一片赤誠,“你可以相信我,兩年之後我們就又可以在幹媽麵前做回親人,一切會和原來一樣。”
她想幫他,卻無能為力,除了這個方法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隻是,蕭淩忘了,這一切,並不在於她的選擇。
“傻孩子,”安軼聽完蕭淩的解釋,微微笑了笑,不知何處鬆下一口氣,他眼裏是照舊的溫柔,“我從來沒有想過能隱瞞過兩年。”
聞言,蕭淩驚異地立時問道,“可是你不是……”
是她衝動了,她反應過來,驀地垂下頭,掩飾那些呼之欲出的情緒。
“騰出兩年,隻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讓我媽以為我還有三年才會去,不會盯我太緊,”安軼無奈地說,唇邊漫出一絲苦笑,“你覺得這次她為什麽會這麽匆匆趕來,我想是我爸沒瞞住,讓她已經察覺到一些事情有些不對。”
不僅是安巍沒有瞞住,當時林清瑜也說了不少事給方茜聽吧。
見他突然落寞地垂下眸子,蕭淩眼中的疑惑更濃,卻不敢再問。
過了一會兒,安軼解下襯衫的袖口,從沈彌的車門凹槽旁熟門熟路地摸出一包香煙,降下一點窗戶,點燃煙頭,“淩淩,沈彌和林清瑜都無法把故事給你說全,還是我來講給你聽吧。”
這是蕭淩第一次見他抽煙,和沈彌故作風流瀟灑的樣子不同,安軼的濃眉星眸中帶著幾分感慨,俊朗的臉頰被投下了窗外的一道樹影,搖搖曳曳晃動在他的眸子裏,他的神色裏是思念,是沉重,一舉一動都帶著成熟的味道,明明平靜廣闊不起漣漪,卻點點滴滴打入蕭淩心中。
也是在這個時候,蕭淩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和她一起長大的哥哥,已經在外麵的世界流浪了太久,太久……
久到那個帶著她胡鬧闖禍的哥哥,已經被遺忘在記憶的長廊裏,不知去向,留她一人沿襲著他另一個身影的腳步行到至今,步步小心。
或許安軼是對的,他確實應該回家了……
安軼緩緩吸了一口煙,煙頭瞬間明亮,如同綻放的煙火,然後黯淡下來,他吐出一個煙圈,開始敘說。
“我的曾祖父安廉成,原本是廉旺村裏的一員,那個時候村子來了一些外地人,也帶來了不少外麵的消息……”
在安軼的款款敘述下,一段與廉旺村命運關聯的舊時往事在蕭淩的眼前鋪展開來。
廉姓地主被殺,而殺他的仇家一家落敗後,落魄子弟尋到了廉旺村的所在,推倒建築後又擴進了不少附近的土地,將廉旺村徹底改造成了一個小社會,那個時候他們還沒有接觸到鴉片與毒品。
安廉成和當時其他幾個村中年輕人嗅覺靈敏,在長期的封閉中仍未讓慧識蒙塵。他們在這個小社會中看到了外麵世界的縮影,銀幣、交易、利潤、市場……
這些東西漸漸辟開了他們的眼界,勾起了他們對外界的好奇。
幾個漢子便聚集在一起想出村去試試運氣,那時二十二歲的安廉成已經和妻子結發六年,兩個兒子都十分年幼,大兒子尚五歲,小的那個還在繈褓。可是無論妻子如果懇求,他依舊無法忍下那份躍躍欲試的衝動,見村裏有能力的年輕人都出村去碰運氣,終於下定了決心,毅然隨著最後幾個結成一道的青年人離去。
這一行人走到了當時較繁華的烏川市才發現外界的一切都並非全如自己在村莊裏設想的那般。在那個軍閥混亂、強豪各立、外國來侵的時代,對於一無所有、身無所長的鄉野村夫來講,這裏沒有桃花源,也沒有東籬山。
麵對這個完全陌生又危險的社會,一行人選擇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原路返回、有人隱入商市、有人餓死街頭……
而安廉成選擇了在烏川市的一個隱秘的招募處入了一個他也不太清楚的隊伍。
命運就是如此這般,他身份簡單單純,拚著一身蠻力在隊伍中立下幾次軍功,漸漸走進了上麵的人的視線裏,慢慢地,他開始被關注、被點撥。加上自己本身的勤奮聰穎,幾番戰鬥混戰下來,安廉成竟是一路攀爬高升。
於是,軍刀舔血間,一晃就過去了十一年,待一切安定下來後,他也成為了一名顯赫軍官,勳章在胸,地位赫赫。
他再也不是那個鄉間村野的無知人了。
但,世事難料,也許是拋妻棄子的懲罰,在最後一場戰爭中,一片彈片,讓他再無繁衍子孫的能力。
在三年隱秘的治療後,安廉成的身體毫無起色。終於,他不得不放棄,將目光放遠到那座時時提醒自己低下身份的俊山高嶺——錆山。
再回到那座村莊時,安廉成的心情無比複雜。
在他離開時逐漸熱鬧、人來人往的山村竟透出幾分荒涼與頹敗,他聽著旁邊下屬的報告,蹙了蹙眉頭。
賣血染病?他想起自己離開時尚且嬌美幹練的妻子,搖了搖頭,家中還存幾分地可以耕種,齊蓉不是那樣自甘墮落的人。
隻是,那時秋天,再行幾步,一眼望去,卻無法見幾處黃穗豐景,綿雨難以浸潤這幹涸土地,雜草叢生卻無人打理。
安廉成站在自家的地頭上,心底涼了三四分。
再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更加難以置信。
床上那個女人臉色枯黃,眼珠上如同落了一層厚翳,露在外麵的那隻手臂生著潰爛膿庖瘡。她無神地看著他,目光渙散,似乎是隔著層層塵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外來人。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女人突然激動地想要坐起來,掙紮著向他抬手,嗚嗚咽咽地叫著,喉嚨沙啞卻磨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她認出了他的身形,那是她的丈夫啊!
她極力地想坐起來,想仔仔細細地看看他,想告訴他發生的一切,想傾訴自己……
她的眼角驀然濕了,眼前手臂上的膿瘡提醒著她自己已經變成這個模樣了,她又羞慚自卑地立刻收回手臂,緊緊地藏在被褥下,隻留一雙模糊渾濁的眼睛淒切地望著他。
貧困、疾病、並發症、摔倒、下身癱瘓……安廉成聽著下屬從附近村民打聽來的消息,絕望地看著那個麵目全非的女人,不敢將她和那個笑容妍妍、明麗爽辣的妻子聯係在一起。
這些年,他見過了許多女人,或穿著搖曳身姿的旗袍,或穿著蕾邊精致的西洋裙,白皙淺淡的妝容,盈盈高貴的氣質,巧笑嫣然,言辭得體。
可是他內心最深處,還是存著那個錆山山頭的村莊裏性如烈陽的妻子的影子,這個影子一直半透明地存在著,被厚重的時光擠壓在底部,卻又在他想要對誰動心時一閃而過。
安廉成沒有想到,十多年過去,竟是這般物是人非的景象。
想及此,他沉重地閉了閉眼,不由得後退了一步,身旁幾個下屬連忙上前虛扶一把,卻還是撞上了一個人,一個十歲模樣的孩子。
“你們是誰?”那個孩子在門邊放下一捆柴火,警惕地看著這群和這裏格格不入的人,他們的衣著是他從未見過的。
“你……是誰?”安廉成艱澀地看著這個眉眼和他十分相像的孩子,問道。
“啊,啊……”那邊床上的女子渾濁的眼睛裏淌出一行清淚,突然叫嚷起來,她又抬起了手,在空氣中努力地像要抓住什麽。
“媽,”那個孩子沒有理會安廉成的問話,匆匆越過滿屋軍裝打扮的人,來到床前,連聲安撫道,“哥一會兒就回來了。”
“啊,啊……”而那個女人的視線穿過他,直直投向站在門口那個背光的人影,胸口起伏著,聲音蒼促,淚水更猛烈。
就讓她再看一眼吧,看一眼自己這十一年未見的丈夫,如今是何模樣了。
“媽,媽,你要什麽?”他著急地握住她的手掌,為她撫著胸口,將她扶坐起來,在她背後墊了兩個粗糙製作冒出線頭的枕頭。
驀地,坐起來後,她看清了安廉成的裝束,也看清了他身邊簇擁的人群。
她的手臂突然無力地垂下,砸在床板上,喉嚨裏發出咕呼的聲音,滿眼蒼涼。
她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淚水難止。
盼了十一年,她不許家裏人為他立碑,一直相信他會回來。。
她獨自拉扯著孩子,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被拉去賣血,她一直都能保持清醒,齊蓉沒有讀過幾本書,但是骨子裏極其反感這樣將脈中血以價格的方式送賣出去。
更重要的是,安廉成曾經心疼地捧過她刺繡時不小心紮破皮的手指,說,“阿蓉,我心疼。”
她的丈夫會心疼的。
可是,廉成,我們的孩子病了,高燒不退,我拜了佛祖給祖宗叩頭,他還是一直哭著,全身滾燙,隔壁的嫂子看我們可憐借了我藥罐,可家裏沒人下田,隻靠著我織布、孩子砍柴過活,哪裏有多餘的錢去醫館。
廉成,那些血頭瞧準了時機又拾掇人來門前問了。
廉成,對不起……
……
今日,他終於回來了。
齊蓉想到這裏,突然咧嘴開懷地笑了,她半眯著眼睛,費力地彎起嘴角。在其他人眼裏這麵容卻扭曲又可怕。
她看著向後又退了一步的那個筆直身影,眼淚驀地蓋過了所有的希冀。
可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