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完整的故事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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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屋房、布塵的家具、裂口的牆壁、欲墜的門扇……
安廉成的目光漸漸散亂,他的思緒穿過光陰,回到十七年前。
也是那張木床上,年輕的齊蓉被他掀開紅豔的蓋頭,羞澀地低下頭不敢看他灼熱的視線,一身豔麗的嫁衣襯著麵色透紅。安廉成被喜婆親人推搡著走近她,坐在她的身側。
他輕輕撥開她臉側的一綹青絲,指肚溫柔愛憐地摩挲著嬌嫩的肌膚,然後在喜婆的笑言催促下,與她飲盡交杯酒,將兩個人的衣角係在一起……
“廉成,”發絲同結,她糯糯的聲音還響在耳側。
而他摟著她嬌柔的身體,似乎是收獲了世上最好的珍寶。
……
而這一切就好像一場夢,再醒來,那個婦人已再無一絲一毫當年的痕跡。
“小順,”門口的又傳來另一個虛弱的男聲,隻見一個麵色蒼白的男子和一個抱著孩子的挽發女人出現,“怎麽回事?”
“哥,嫂,你們快過來,媽好像不太好,”那個叫小順的少年看著齊蓉的樣子,趕緊喚著。
那個男子疑惑地看了一眼滿屋子的人,聽小順連聲呼喚,趕忙擔心地走過去,在床邊坐下,“媽,怎麽了?”
齊蓉緩緩冷靜下來,止住淚水,望著他,那熟悉的輪廓,像極了她的夫。
可是,最終還是沒能逃過……
那個男子握起齊蓉枯枝一樣的手,“媽,今天在血頭那兒排到我了,這幾天讓小順去買點東西給您補補。”
齊蓉聞言,心口更是如同破了一個大洞,寒風灌進來,風刃刺骨。
就在不久前,因為自己生了一場病,她的大兒子也成了那肮髒針管下的受害者。
“師長,”安廉成身邊的一個下屬走上前來,打量著安廉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現在讓醫生來檢查一下嗎?”
安廉成看著床前的幾人,閉了閉眼,吸了口氣,輕不可見地點頭。
那個下屬聞言,右手一抬,從他們的身後,一下子站出了幾個身高壯猛的士兵來。
這些士兵疾速走上前,兩人成夥,把齊蓉床前的兩個年輕人手腳死死按住,又朝安廉成方向看去,請求上級指示。
“媽,媽!”那個叫小順的孩子奮力地掙著,使勁地扭過頭向齊蓉看去。
而齊蓉也瞪大了眼,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她似乎想說什麽,可是那個男人,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她。
這時,三個身著白衣大褂、戴著手套口罩的人也走了出來,他們背著紅十字的醫箱,從中拿出醫具對兩個無力招架的年輕人一一檢查起來。
“你們做什麽?!你們!?”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看見自己的丈夫被人拿住,連聲驚叫起來,“康哥!小順!”
“師長,您看,”那個下屬見安廉成的目光投向女人懷中的繈褓,便極有眼力地上前問道。
安廉成轉過眼,犀利地看向他的下屬。
那個下屬立刻勉強地彎起眉眼,道,“師長,我隻是看那孩子可憐,不知道有沒有因為父母的原因染上……”
他適時地住了嘴,沒有說下麵的話。
安廉成冷冷地收回視線,“那便一起檢查,不要傷著孩子。”
“是,”那個下屬肅正了身子,朝身後的士兵點了兩個人出去。
那個女人看著人高馬大朝自己走過來的兩個人,一時慌起來,她用力抱緊懷裏的繈褓,一步步後退,“你們,你們做什麽……”
她一個女人,又如何敵過兩個男人的鐵臂鉗製,懷中的孩子瞬間被一個穿著白衣大褂的人搶過來,“不!不!”
她瘋狂地蹬踢著,頭發散亂下來蓋住麵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士兵冷酷的麵容一動未動,依舊死死地摁住她的手腕。
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喉嚨裏急促地叫著,上身用力地撲到床沿,直直地看著那挺拔軒昂的男人,淒哀懇求著。
而安廉成轉過身,避開她的視線。
“啊,啊……”她的聲音卻淒厲地刺入他的耳膜。
為什麽?齊蓉想問。
她還是無法明白,安廉成為什麽會這樣做,不過,很快她也就明白了。
“師長,”他身邊的下屬走過來,“那個叫小順的孩子沒有染上。那個嬰兒,醫生說暫時還看不出來,不過他的父母都……”
“帶上那個叫小順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放了,”良久,安廉成鬆開緊握的手,閉著眼,話語帶著一絲顫抖,“再把錢都拿出來給他們貼補著。”
“是!”
她的孩子,還來不及與她說一句話,還來不及喊一聲媽,就被身邊的人押出了房間。
安廉成的目光終於又掃在她的身上,帶著厭棄與不屑,“這個孩子,我會好好待他,以後你就不必操心了。”
言畢,他第一個走出了房屋。
齊蓉看著他的背影,眼睛瞪大,她無法相信,終有一天自己是這樣的下場!
她僵硬地轉過頭看著軟倒在地板上的大兒子和抱著孩子如同劫後餘生的媳婦,再看著那一行人如同出了蛇窟一般不肯回頭的身影。
安廉成!
她在心裏咀嚼著這三個字,突然想笑,笑自己蠢,蠢到為他流了十五年的眼淚。
呼吸再一次翻湧起來,有什麽抵住了她的喉嚨,又有什麽梗在她心口,滾燙灼熱的砸在她的胸膛,她死死地盯著那扇門,目光恨意滔滔。
一瞬間,她嘴角浮出一抹詭譎扭曲的笑,聲音桀桀,如同地獄裏的屍鬼。
“媽!”
在這樣的痛聲與驚呼中,黑暗倏地籠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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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兩道長長的燈光破開黃昏的暈暗,是一輛轎車駛過,帶過一陣風,鑽進窗戶空隙裏,安軼指尖的星火紅亮起來。
安軼垂下手,碾滅煙頭,用還帶著煙草味道的食指輕輕抹去蕭淩臉上的斑斑淚痕。
蕭淩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她抬起眼簾,目光深深,“那個叫小順的孩子,就是安爺爺?”
“是,”安軼仰了仰頭,深吸一口氣,吞回哽咽,“後來曾祖父把爺爺帶到祁城,改了名字,對外說他一家亡盡、隻餘此兒。”
“小時候,我記得爺爺雖然一直性情溫和,但對曾祖父卻總是不願多言,字字吝惜。隻有在曾祖父提出想回鄉尋一尋家人時,他提出讚同,和曾祖父長談過一次,”安軼目光悠遠,回憶道,“但是,他們什麽沒能找到。”
“是回鄉祭祖的那一次?”
“嗯,”安軼神色靜寞地說,“後來曾祖父沒能熬過來,走了。爺爺那時身體不好,回來後肺病更重,我爸一直為他找醫生開藥,但是醫生都說他意誌不強,恐怕是不能挺過冬天。他走之前,隻讓我和我爸在他床前,求我們再去找一找……”
“是因為這樣,你才這樣堅持要……?”蕭淩看著他,心裏一陣陣地疼起來。
安軼,她從小到大就認識熟悉的大哥哥。
他也曾調皮地領著她四處闖禍,把安巍的珍藏茶葉種進土裏,在安立遒的畫作上塗塗畫畫,帶著她比賽扔核桃、爬樹……
這或許也是為什麽他與沈彌的友情這樣堅固的原因,他們本來就是同一類的人,瀟灑、風流、睿智,恣意……
可是,這個本該肆意享受青春的人,十四歲時因為一場病魘,遠離家鄉,又因為親人的逝去,繼承責任。
“也不隻是這樣,”安軼看著蕭淩淚眼朦朧的樣子,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爺爺在臨終前,告訴我們他發覺到他哥哥的家人或許還在,隻是他不想告訴曾祖父。”
“為什麽?”蕭淩問。
“他說,他不想他們像自己那時一樣,被強行捆走,甚至都來不及與相處十多年的家人道一聲再見和保重。”
“我爸承諾說他會讓人去打聽,爺爺卻依舊梗著那口氣,一直看著我,我永遠都無法忘記他當時的目光,就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給了我,”安軼的神色中多了幾朵傷憂,說到這裏,碾滅了煙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爺爺不喜歡政治,對世事很淡漠。所以一向是曾祖父教導爸爸,他思維上也難免會與曾祖父有些相似。”
“你一定是懂安爺爺的,”蕭淩眼眸盈盈。
是啊,安立遒曾手把手地教會兩人寫大字、作丹青,也常常向兩個孩子講述故事、精析道理。
能一直撐到安軼回國,讓自己的孫子候在床前,才告知家人親屬的存在,安立遒對他父親當年的種種行徑或許是真的失望傷心透頂了。
安軼聞言,溫柔地笑了笑,“我對他說,我會去那裏,尊重他們,我也會努力讓他們相信我,爭取讓他們願意和我離開。”
“嗯,”蕭淩擦盡眼底的淚水,堅定地看著他,滿眼信任,“你一定可以做到。”
看著那雙被淚水衝刷過後的眼眸在漸暗的車廂裏明如星光,蕭淩麵上不可動搖,那是對他的信任。
安軼的呼吸兀地一輕,似乎是哪裏悄無聲息地陷下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