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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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
    烏陽鎮,沙棗巷。
    一座破敗的小院裏,東廂房一進門,一口紅漆斑駁脫落的老棺材,裏麵傳出“悉悉索索”響動。
    “吱啦”,棺蓋從裏麵掀開,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坐了起來。
    “又要下雨了!”少年自言自語,從棺材裏跳出來,手握一根暗紅色的蛇紋木棍。
    推開門,走到院中,隻見東南天空黑雲密布,一場連綿大雨即將到來。
    突然,頭頂天空一聲厲鳴,一頭血羽金隼閃電般俯衝而下,兩隻金爪殺機凜冽,抓向少年的眼鼻和咽喉。
    少年毫不驚慌,就在血羽金隼撲到頭頂的一瞬,腳下一動,身子一側,三尺長的蛇紋木棍快如疾風,揮擊而出。
    血羽金隼撲空,尚未作出反應,蛇紋木棍“砰”地抽在它的胸口,一蓬毛羽紛飛,這頭赤色大鳥跌落在地。
    “今日運氣真好,大清早就有銀子送上門來。”少年心情大爽,抓起受傷掙紮的血羽金隼,轉頭對相鄰的小院輕喊一句:“先生請稍等,我去置辦飲食。”
    這位鄰居的小院,與少年自家一樣破落,兩家之間的隔牆早已倒塌大半,隻剩下兩三尺牆腳,兩邊通透。
    “一壺‘山人笑’,快去快回……”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鄰家的老屋內傳出。
    “得令!”
    少年出了門,走出沙棗巷,剛剛拐進青石北街,就聽兩邊庭院內,豬啊狗啊全都發瘋了似的,突然狂叫不停。三隻家貓跳上牆頭,毛發炸立,尾巴豎起,對少年呲著鋒利的尖牙,“喵”叫聲猙獰無比。
    “又來!煩不煩?因為挨打免費,你們就要每天來一頓!這樣不好!”少年抬頭,很認真地說道。
    一瞬間,三隻家貓狂躁爆發,忽然虎撲而下,對少年群起攻之。
    少年毫不意外,一手捏緊血羽金隼的雙翅,一手蛇紋木棍犀利翻飛,腳步停頓之間,三隻家貓被一一擊中脊背,重重摔在地上,連聲痛叫,翻滾後退。
    三隻家貓不敢再次發起攻擊,但眼中仇恨更加熾烈,死死地盯著少年。
    “王真!”
    一聲尖吼,一個中年婦人衝出家門,蹲身抱起其中一隻花貓,唾沫星子噴出一丈:“你這掃把星、吃刀賊,還不快滾!我家花姐如果落下什麽毛病,我給你好看!”
    這位可是青石北街第一彪悍的田六嬸,罵街從不重複,抓臉從不服輸,人送外號“夜半獅吼”。
    這條街上,敢撩撥田六嬸獅威的,也就曹玄蛟一人。
    田六嬸對少年格外開恩,他哪裏還敢停留,捏緊冷汗飛快閃人。
    少年名叫王真,祖祖輩輩居住烏陽鎮。王家家風勤謹淳厚,到他爺爺王林這一代,攢下了一份不小的家業,家中宅院三處、良田五百畝,經營著藥店、酒樓、綢緞莊、棺材鋪四種生意。在烏陽鎮,算得上大戶人家。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果不幸生出個敗家子,哪裏用得了五代?幾年時間就能把祖宗福蔭折騰精光。
    王真的父親王殷,少年時聰穎過人,後來去蒼鬆縣進學讀書,誤交一群醃臢潑皮做朋友,很快荒廢了學業,染上了吃喝嫖賭的惡習。
    老爺子王林突然中風去世,王殷徹底無法無天,不到三年時間,愣是把家中產業變賣幹淨,僅剩沙棗巷的一處祖宅。
    王真的母親顏氏,氣急攻心,得了重病,苦苦挨了半年時間,最後撒手離世。
    葬了顏氏沒多久,王殷夜晚醉酒,掉進了清瀾河,再也沒有回來,剩下年幼的王真。
    家破人亡,四壁徒牆,六歲的王真開始掙紮活命。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十幾天,家中無米無柴,半夜裏又冷又餓,王真鑽進家中那口古舊棺材,隻為躲避嚴寒。
    這口棺材,是王殷唯一沒有變賣的大物件。
    靠著這樣東西,王真終於熬到春天來臨。
    從那個春天開始,王真身上出現了兩個奇特的地方。
    一,王真成了“鳥獸公敵”。
    不論昆蟲鳥獸,隻要一遇見他,就會發瘋發狂,如同仇人相逢,不要命地撲上來。可以說,王真的成長史,就是與各種家寵野獸、爬蟲飛鳥死磕硬碰的玩命史。隨著年齡增長,王真由弱變強,烏陽鎮大大小小的貓狗禽畜,依然沒頭沒腦地衝過來挨打,全鎮上下家家戶戶氣得牙癢癢,隻得把狗拴牢,把牲畜圈好。
    可是,王真招仇恨的能力與日俱增,有加無已,那些豬羊雞狗隔著牆就能感受到他的氣息,隻要王真一走近十丈範圍,它們必定發起瘋來。
    像貓這種動物,能上牆,能上樹,一個看管不好,就會冒出來撲向王真,挨上一記蛇紋木棍。等到傷痛一好,它們仍是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勢。
    二,王真擁有了“水之神感”。
    “水之神感”,這是王真的說法,並不準確。但他對水的感應能力,真真切切異常神奇,而且變得越來越強。
    起初,他隻是對水感到親近,掉進清瀾河的鬼門旋渦裏,毫發無損地遊了出來。
    再後來,漸漸變得神異起來,一杯水不用喝,他一眼就能分辨是雨水還是河水,是開水還是生水。一壺酒不用嚐,鼻子一聞,他就知道有沒有兌水、兌了多少。
    現在,隔著三五裏地,他都能夠感應到水流的存在,甚至預感到雲起雲滅、雨行雨散。
    “水之神感”,這是王真的秘密。
    烏陽鎮一衢三街十八巷,福善大道最熱鬧,茶樓酒肆、商鋪客棧都在這裏。
    王真來到“隆茂齋”,掀開門簾走進去,“秦掌櫃,生意上門了。”
    一個身材矮小、頭發稀疏的駝背中年正在撥打算盤,他停下手指,緩緩抬起頭,看到王真手中的血羽金隼,一雙細黠的小眼睛頓時一亮,歪嘴笑道:“真是好東西,王家小哥好運道!十兩銀子!”
    “好,成交!”與秦駝子打交道,王真從不多話。
    血羽金隼這類猛禽,是紈絝少年的最愛。如果是在八百裏外的龍原府,就算要價一百兩銀子,也會有人爭搶。
    可惜,這裏是烏陽鎮。
    烏陽鎮的男人,打獵習慣用弓箭和鋼叉,打架掄刀子就幹,不喜歡架鷹走狗這種浮誇做派。就連那座神秘尊貴的烏陽鄉公府,那位俊俏的小公爺,也是一杆霸王槍就敢往萬泉山深處鑽的主兒。
    整個烏陽鎮,願意出十兩銀子買下一頭血羽金隼的,也隻有“隆茂齋”的秦駝子。“隆茂齋”,烏陽鎮貨品最全、鋪麵最大的商店,老板秦駝子頭腦精明,除了出售日用雜貨,平時還會收購稀奇的山貨珍物,賣給過往的商客。
    銀子到手,王真出了“隆茂齋”,來到“鮮香樓”。
    望著燙金大字的木刻牌匾,王真心中微微一顫。這家“鮮香樓”,原本是他王家的產業,後來被他父親王殷賣掉了。
    這些年孤苦伶仃,為了一口飯,受盡了艱難,但他一直告訴自己,將來定要把他父親賣掉的產業贖回來……
    一隻老湯燒雞,兩斤五香羊肉,四樣時鮮菜肴,外加兩壇“山人笑”,王真一路拎回沙棗巷。
    剛剛走進鄰居家的小院,雨點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先生,我回來了。”王真輕呼。
    一個布衣荊釵的女子走出堂屋,接過王真手中的食盒,“你這孩子,又買這麽多酒食!再這樣下去,你先生的嘴要養叼了。”
    女子的臉上,爬滿一道道疤痕,醜陋嚇人,但眼睛清澈明亮,聲音輕柔平和。
    屋簷下,王真嘿嘿一笑:“四娘教訓的是。今天得了一筆意外之財,還剩八兩七錢銀子,你且收著。”說著,將身上的錢袋取出,放在女子手中的食盒上。
    女子微微一怔,八兩七錢銀子不是小數,足夠四口之家半年的開銷。對王真這個窮孩子來說,更是一筆巨款。
    她的眼中浮現欣慰,輕歎道:“你先生半生狷狂,他做的許多事情,我都看不懂。但是收你做學生這件事,我卻心裏明白,你這孩子天性很好。”
    女子拎著酒食,走向廚房,王真進了堂屋。
    光線晦暗,空氣裏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左邊一張破桌、四把木凳,右邊一個低矮的竹榻,四麵全是書架,擺滿書籍卷冊。
    桌子邊上,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手捧一卷《南華》,神色安詳。
    男子姓孔名冰,字凝之。
    烏陽鎮有山有水,但是文脈不興,三百年來隻出過七個秀才,舉人一個都沒有。孔冰曾是學堂岑夫子最喜愛的學生,岑夫子每次飲酒,都會捋著胡須,一臉驕傲地告訴他人:“孔凝之是烏陽鎮三百年來唯一的讀書種子,他年必定秀才、舉人、進士步步高中,功名富貴可自取之!”
    岑夫子錯了。孔冰十四歲參加縣試、十五歲參加府試,全都名列第一,整個烏陽鎮都在眼巴巴等他一口氣通過院試,取得秀才功名,誰料到,他卻突然放下學業,隻身去了龍原府,進入龍原世族韓家,做了一名“抄書人”。
    在韓家抄書十年,孔冰被人發現偷竊藏經樓裏的秘本書卷,韓家打折了他的雙腿,斬斷了他的子午經脈,將他扔出城外。
    孔冰淪為廢人,流落城下,蒔芳館最當紅的清倌人荊四娘拿出全部積蓄,為自己贖了身,雇了一輛驢車,和孔冰一起回到烏陽鎮。
    王真是孔冰唯一的學生。
    “南華真君曾言‘真人無夢’,儒家至聖卻恐‘不複夢見周公’,二者誰對誰錯?”孔冰抬頭,看向王真。
    這種即興的考校問答,是孔冰和王真的教學日常。王真才一進門,就是一道燒腦題。
    王真放下“山人笑”,坐到孔冰對麵,沉思起來。
    孔冰靜靜等待。
    思索良久,王真答道:“二者皆為至理!南華真君踏破虛空,睥睨山河日月,方能徹悟‘一無可恃,可恃者唯我’。儒家至聖曆盡久劫,通曉古今滄桑,所以深知‘百變瞬息,不變者大道’。”
    “說重點!”孔冰眼中綻放一抹異彩,難掩期待。
    “此心不動,隨機而動。做好人時毫不猶豫,下狠手時幹淨利落。”
    孔冰身子猛地一震,緩緩合上手中《南華》,深吸一口氣,隻說了一個字:“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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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諸位看官,可還記得初中課本裏的《孔乙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