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隱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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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常讀書人,誰敢評判聖人之言?
    孔冰是個異類,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培養王真。
    王真六歲那年,一下子變成孤兒,饑餓像一頭無形的野獸,時時刻刻追逐著他、撕咬著他。他家和孔冰家之間殘破的牆垣上,每天都會放著半碗米、一碗粥、兩個窩窩頭。那一年,孔冰夫婦剛剛回到烏陽鎮,一沒產業,二沒收入,還要醫治折斷的雙腿,荊四娘每隔幾天就要典賣一次衣物家什。
    王真七歲那年,孔冰教他讀書識字。他永遠記得上的第一堂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孔冰用紅柳編了一個漁筐,教他在河邊設陷阱捕魚。每日早晨,他跟隨孔冰讀書,下午收取漁筐,賣魚給鮮香樓,養活自己。
    王真八歲那年,孔冰教他醫藥之術。上午讀書,下午去萬泉山采藥。
    王真九歲那年,孔冰寫了一個藥方作為謝禮,請烏陽鎮的守門人高平教他沙場搏殺術。上午讀書,下午采藥,晚間練武。
    王真十歲那年,孔冰畫了一張秘製藤甲的圖紙,請世世代代做獵戶的老劉家將一套《驚殘步》口訣傳給了他。
    等到王真十一歲,孔冰親自教他儒家射術。
    孔冰自毀前程、淪為廢人,烏陽鎮有人感慨同情,有人在背後鄙夷、嘲笑,甚至幸災樂禍。隻有王真知道自家先生的厲害。
    剛才一番對答,得到先生嘉許,王真沒有半點兒得意,開啟一壇“山人笑”,裝滿酒壺,為孔冰倒上一杯。
    荊四娘正好將裝盤的肉食、菜肴端了上來,孔冰放下書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能夠說出‘此心不動,隨機而動’八個字,說明六年發奮用功,你已洞見儒家精髓。學問見識雖不及我,但心性境界已經自成方圓。今天,我終於可以將心中隱秘告訴你了。”
    隱秘?王真內心震動,先生如此鄭重,所說之事必然非同小可。
    孔冰連飲三杯,問道:“你可知道,世間讀書人,分為‘真儒’和‘凡儒’兩種?”
    “先生,這一說法,我在書中讀到過。”王真回答。
    大秦官方經史中,語焉不詳的記載:天下流傳仙道、武道、儒道三大修行體係,這三大體係的修士殊路同歸,隻為追求強大力量、長生逍遙。就儒家來講,大多數讀書人止於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最多求一場人間富貴;極少數天資縱橫之人,卻能穎悟乾坤法則、體悟天地人心,不但能夠真正治國平天下,而且可以言出法隨,破滅陰陽,化腐朽為神奇。前者為“凡儒”,後者為“真儒”,也稱之為“儒道修士”,或者“儒家修士”。
    經史之外,民間也到處流傳著關於神仙和妖魔的見聞。但草根百姓可不管什麽三大修真體係,隻要能夠飛天遁地、斬妖屠魔的,一律叫作神仙。
    不過,這些被凡人稱作“神仙”的修士,自有屬於他們的世界,不會輕易在凡人麵前顯露,更不願與凡人發生交集,尋常人難以見到。至少,王真沒見過,整個烏陽鎮也極少有人見過。隻有那個住在石榴巷的蔡老鞭,每次坐在巷口曬太陽,都會一臉顯擺地講起他親見神仙的經曆。蔡老鞭年輕時,在蒼鬆縣的一家商行裏做車夫,經常出遠門,見聞的確多一些。
    難道先生要說的隱秘,與修士有關?王真忍不住有些心跳加速。長這麽大,他隻去過兩次蒼鬆縣,見過的讀書人,除了孔先生和岑夫子,就是學堂裏的一幫學童。儒道修士這類高端話題,還是第一次。
    孔冰繼續說道:“我自幼篤學不倦,曾經立下誓言,此生必要破境入道,成為一名“真儒”。但就在我十五歲獲得府試第一之後,偶遇一位前輩奇人,意外得知,烏陽鎮乃是一方‘斬龍地’……”
    “斬龍地?”王真聚精會神,嘴裏輕輕重複一遍。這個詞語,他第一次聽到。
    “斬龍,並非是指屠殺真龍,而是斬斷了氣運與機緣。簡單來講,有人用大神通封禁鎮壓了烏陽鎮,凡是出生在這裏的人,隻能永遠做凡人,無法成為修士。就連這方土地上的草木野獸,也不能吸收天地日月精氣,沒有成精化妖的可能……”
    “那位前輩自知失言,原本不欲繼續多說,在我苦苦懇求之下,終於告訴我,‘斬龍地’事關帝王秘辛和天下格局,除非大秦皇帝欽旨,由儒家聖人出手,否則無人能夠破解。”
    氣運,機緣,大神通,封禁鎮壓,帝王秘辛,天下格局,大秦皇帝,儒家聖人……
    孔冰一番話,已經超出了王真的見識,令他一時難以消化。但他終於知道,為什麽當初自家先生會放下科舉,前往龍原府韓家做了一名“抄書人”。唉!讀書人之所以煩惱,隻因知道的太多了!
    孔冰似乎猜到王真心中所想,繼續說道:“對我而言,如若不能成為‘真儒’,即使取得科舉功名,終究不過是窯頭土坯、塚中枯骨。龍原韓氏,傳說其先祖是一位大神通仙道修士,而且在一千年前出過文宗大儒,家族綿延昌盛,是真正底蘊深厚的世家。我在韓家抄書十年,雖說沒有得到破解封禁的辦法,但卻推斷出一件事——烏陽鎮成為‘斬龍地’,十有八九與烏陽鄉公府有關。”
    烏陽鄉公府?王真心中有所恍然。
    烏陽鎮北靠草木蔭蓊、泉流萬千的萬泉山,南臨亙古長流的清瀾河。在大秦帝國西北邊陲,荒涼貧瘠的黃土地上,像這般山水秀麗的地方並不多見。烏陽鎮向東七十裏,就是大秦帝國靈州郡龍原府蒼鬆縣。烏陽鎮屬於蒼鬆縣地界,但並不在蒼鬆縣治下,這方圓四十裏,連同整個萬泉山,都是烏陽鄉公的封地。
    仔細想想,烏陽鎮的確奇怪,山清水秀,人們生活太平,可是三百年來,連個舉人都沒出過,也從未誕生過其他建功立業的人物。那麽大一座萬泉山,雖然也有狼蟲虎豹,卻從來沒有關於山精木怪的傳言。
    那座存在了三百年的烏陽鄉公府,也不正常。這一代烏陽鄉公,除了四時之祭,平日深居簡出,府中大小事務,皆由長史辛不疑掌理。辛不疑從未做過壓榨盤剝的壞事,但也從來不做扶危助困的好事,對任何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那位俊俏的小公爺倒是神態和善,時常前往萬泉山打獵,卻從來不與外人結交來往。在烏陽鎮人們的眼裏,烏陽鄉公府很神秘,甚至從來沒有傳聞……
    “如今我雖已經殘廢,而且被韓家斬斷了子午經脈……甚至有可能徹底絕了靈樞九脈,但是……我要成為‘真儒’的誌向,卻從未改變過。”輪椅上,孔冰麵色平靜,消瘦的身軀坐得筆直。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真正的儒家精神。王真靜靜聆聽,神色崇敬。
    “這些年,我悉心教導你,隻有一個目的——你,王真,替我完成這個心願,解除烏陽鎮的封禁,成為一名儒道大修士!”孔冰凝視王真。
    王真起身,緩緩跪倒在孔冰麵前,“我王真立下重誓,此生必為先生完成心願,解除烏陽鎮的封禁,成為一名儒道大修士!”
    孔冰坦然受了王真一拜,微笑頷首。
    還有一句誓言,王真沒有說出口,隻在心中默念了三遍:“我定要醫好先生的雙腿和經脈,讓先生成為一名儒道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