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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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關山樓。
一麵是無星無月,一麵是人山人海。
無數的人依偎在一起,締結短暫的緣分,即便彼此之間沒有過往也不會再有未來。
越是短暫的緣分豈非越為人所珍惜?
美酒一杯又一杯地匯成了河流,河流一條又一條地匯成了海洋。快樂的人們沉浸在海洋裏,這海洋也變成快樂的顏色。
“咚咚咚”,頭頂上方有人在跑動,步伐迅捷又穩重。抬頭望去,十來個衣著鮮亮的漢子扛著各種珍奇的道具,像龍一般遊過二樓的回廊,一眨眼躍進了舞台後方。
大廳裏湧動著歡笑聲,慶祝即將到來的新年大戲。
在這快樂泛濫的人間,最有錢的五位客人,看起來卻最不快樂。他們已經不再爭吵,甚至不再說話。因為說話就代表了情誼的存在,而情誼正是這場鬥爭中最不需要的東西。
另一邊,看上去最拮據的兩位客人卻顯得怡然自得。年長的一位已經添了兩壇燒刀子,又勁又辣。年輕的那位收下了一份特殊的禮物。八兩重的蟹王溶進了一鍋白玉豆腐羹,鮮得叫人直流口水。
世間所有的迷惘澆築成所有的不快,沒有快樂不快樂的區別。
胡琴琵琶已然到位,鑼鼓鐃鈸備齊。隻聽得遠處“呔”的一聲急喝,大小十幾種樂器齊聲奏響。時而寥廓如長風萬裏,蒼茫雲海;時而清寂如明月高懸,無情天山。
萬般豪情在胸中,忽然間,四下寂然。戲台後走出一個頭戴麵具身穿喪服的舞伎。他披頭散發,巨目豐鼻,一張哭喪臉看上去驚悚又怪異。然而,當他起舞時,這矮小、怪異的身體裏竟迸發出原始的活力。在他雙腳之下的不是戲台,而是廣袤的邊疆大地。
我恨胡窺青海灣,胡人亦埋骨關山不複還。
豺狼虎豹今猶在,可憐我父老屍骨無處埋。
…
蒼茫大地升騰起一段慷慨悲歌,悲聲裏透著一絲柔情,卻是個女子的聲音。
關山樓的戲,一向是女子出演的。
缽頭戲,唱的是胡兒喪父於虎口,以身飼虎,求一個報仇的機會。戲是老的,演戲的人卻是新的。熟客四處詢問七姑娘在哪裏。關山樓有流水的紅牌,七姑娘必須是鐵打的。
這胡兒的表演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那七姑娘的技藝難不成比她還精?
七姑娘在台下看戲,看得認真至極。她看戲不看故事,隻琢磨裏麵的竅門。
和她經曆的離奇事相比,戲裏的故事也要遜色三分。
山有八折,路就有八疊。八疊曲子唱罷,那頭“嗷~”地撲上來一隻惡虎,血盆大口流著涎水,卻也是由女子戴虎首扮成。這一人一虎有些武功,左右周旋,扭打在一起,終於贏得了眾人的叫好聲。
台下鑼鼓緊促,台上酣暢淋漓。突然間,那胡兒一個不慎,被惡虎撲在了身下。眼看要同老父於虎腹中相聚,隻聽得她一聲高呼:
“台下義士誰人助我!”
四下一片愣神。角落裏,年輕的捕快也覺得不可思議。缽頭戲他看了不下百遍,這一段顯然是沒有的。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間,視野裏好像出現一條雄偉的身影。血色一閃,再一睜眼,那胡兒手裏已多了一把奇特的短刃。她猛地翻身,將一頭惡虎壓在身下,手起刀落切斷了它的脖子。
“好!”驚魂甫定,回味過後,這段新添的戲文也算是別開生麵。
台下看客蜂擁至台前。所有的歡聲笑語都被他們帶走,連帶著空氣也變得稀薄。沒有聲響,也沒有生命力,大廳中央出現了一個可怕、邪惡的空洞。仿佛隨時要將周圍的一切吞噬殆盡。
鐵秤砣麵色慘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對麵,七尺高、二尺寬的莽漢已經緩緩坐下。這個人麵色如常,心安理得,仿佛剛剛暴起,在眾目睽睽之下奪走了寶物的人不是他。
這枯瘦的老者一夕之間竟老了十歲。他為了這個籌碼幾乎拚上了性命,賭上了家業和財運。然而就在剛才一刻,他失去了一切。一個狂徒二話不說,抄起血色羽刃擲到了那胡兒手中,不偏不倚,一氣嗬成。
他反應過來,他滿懷悲憤,他要聯合其他兄弟聲討這個惡人。四周一片沉寂,兄弟們定是被這惡行所震驚了。來,一起把他趕出去,趕出關山樓,趕出洛陽商會!
咆哮聲瘋狂卻無人回應。宋掌櫃、趙員外、孫二娘三個人六隻眼,全都死盯著台上,無暇分心。
胡兒懷裏抱著一隻虎首,正哀哀哭泣。戲台上已沒有了惡虎的蹤影。
原來,惡虎身首分離的一刹那,虎皮裏的女子一個翻身退了場。原本空心的虎首裏有銀輝一閃而過,隨即被胡兒掩在了懷中。
那是白羽令,純銀打造。外表看起來和八年前簡直一模一樣。
除夕夜,關山樓,白羽令出萬人動。
可惜消息早已被商會封鎖,在場聽說這件事的人不超過兩隻手。進而言之,目睹了新令,又認得舊令的僅有四個人。
不對,是五個。
這五個人離勝利隻有一步之遙,此刻卻像蜥蜴一樣瞪著眼睛,動也不動。他們在等,等關山樓的一句話。
關山樓和白羽客之間的關係鮮為人知。一直以來隻有關山樓簽發的白羽令,才會被承認。白羽客身死後,這些女子花費了很多功夫收回舊令,付之於熔爐。如今,白羽客重現於世,新的羽令也即將刻上第一個持有者的名字。誰能得到這第一枚新令,誰就是俠者複活後第一位兄弟!
戲台上,胡兒哀聲暫歇。麵具下的人眼珠一轉,清清朗朗地唱道:
關山遠,雨中行,我父葬身虎肚皮。
如今殺虎父仇報,骸骨歸葬田野裏。
兩句唱罷,帷幔拉下,那胡兒仍不退場,擎著虎首高呼:
“台下父老鄉親,可願與我選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代鄉老替我父行喪葬之禮。我身無長物,但以這虎頭為報,必不會虧待恩人。”
話音未落,隻見兩側回廊裏各跑出一隊胡姬,左側的那隊手中各拿一疊紅紙,右側的各托著一壺酒。中間走出來個梳著雙髻的俏丫頭,聲音銀鈴般脆生生的,道:“諸位客官若想讓誰上台同我們的人演一出,就用筷子沾了酒,把推舉的人名寫在這朱砂紙上。”她眉眼彎彎,狡黠一笑道:“我們西域人最懂得知恩圖報,這壺美酒便當是贈禮了。”
七姑娘不動聲色,心裏暗道這丫頭鬼靈精。來關山樓找樂子的人,自然是在下麵看人表演,哪有人會上台去唱個哭喪的角兒。
是舉薦,還是遊戲;是尊敬,亦或調侃。德行不是關鍵,能逗人一樂才算高明。
無論是聖人還是醜角,隻有大人物才擔得起這塊牌匾。於是乎關山樓裏最有錢、名頭最響的五位客人,此刻像待出售的貨物一般落入了眾人視線中。
俠紳、奸商、莽夫、青樓女子,這些角色像圖騰一樣雕刻在戲台上。他們時而是英雄的口舌,時而是看官的眼睛。隻要戲台還存在一天,這碗飯就一定能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