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白色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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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小丫頭臉紅撲撲的,談論著不速之客的樣貌。她們歡喜又害怕的樣子倒像是一群急於覓食的小麻雀。大老爺們圍在一起比劃著那把刀,從美髯公一直講到秦瓊尉遲恭。他們在關山樓裏看了這麽多年戲,英雄和惡人的故事都能說出來不少。此時更是睡意全無,滔滔不絕,一發不可收拾。
    無雙平日裏也是個喜歡說笑的姑娘,這時卻像棵蔫了的草似的,陪在葉七身旁,一句話也不說。她一顆七竅玲瓏心,知道出了大事。而且那個人,那把刀,夫人走之前本就有過提醒,她卻還是忘了個幹淨。她自覺對不起夫人,也對不起葉七,盈盈一眶淚,竟噗通跪在了葉七身前。
    眾人驚惶,不知其中緣由。葉七一顆心吊在那把神秘的刀上,此時也被她這一跪驚動了,俯身拉她起來,道:“你這又是做什麽?”
    “我沒擋住那人。我對不起關山樓,也對不起你。”
    葉七輕歎一聲,道:“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我…”
    “當然與她無關。”一個聲音冷冷道。
    回廊上走下來一個身披真絲睡衣,風姿綽約的美人。她麵色憔悴,帶著三分病氣,一步一搖曳,與昨日一比更添幾分柔弱嬌美。來者正是此地的新主人,孫二娘。
    無雙輕咬嘴唇,囁嚅道:“二娘子,我…”
    孫二娘一抬手打住了她的話,居高臨下道:“活幹太少,閑得發慌,都不睡覺了是吧。跟了絳珠夫人幾年,一個個真以為自己多大能耐了。”
    她冷哼一聲,走入人堆裏,道:
    “告訴你們也無妨。那個人,我眼看他進來,看著他坐了老徐的位子,又目送他出去。要真有什麽問題,也是我的事。何時輪到你們來承擔?”
    徐捕頭的事,葉七本想第一時間告知她。此時見她麵色憔悴卻又強撐著架子,話到嘴邊又咽下。
    坊間傳言,關山樓最貴重的酒,不是西域的美人釀,而是一壇燒刀子。這燒刀子每個月末從春意樓裏送過來,不賣別人,隻留給一位故人。眾人隻知春意樓的老板娘和徐捕頭不對盤,見麵就要爭個麵紅耳赤。誰又曉得她為了這一口老酒,幾乎尋遍了洛陽城所有的釀酒師傅。
    她是不是早已預料到前路凶險,才反對將徐捕頭牽涉進來。還是說她接手這關山樓,本就存了一份女兒家的私心?
    有些人做不成夫妻,做對冤家也是不容易。
    葉七沉聲問道:“那個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孫二娘道:“他馬車往南疾行,應是要在落日前趕往什麽地方。”
    葉七追問:“可見著駕車的人?”
    孫二娘道:“他在前麵駕車,車裏卻不知載了什麽人。”
    這樣一個人,親自駕車,向南走?
    “城南有什麽偏僻、荒蕪的地方?”
    孫二娘扶額沉思,片刻後道:“南邊新修了城門後,舊的那座就沒人管了。春意樓不管南邊的事。你們應該清楚得多。”
    城南,難民營,莫非就是那裏。
    葉七盯著眼前這壇開了封的酒,突然一手托起,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酒不能浪費,我先替他喝了。”葉七狠聲道:“你隻管備好銀子酒菜。他的東西,他的命,我一並替他取回來。”
    鋪天蓋地的鐵鏽味。是血,但不是人血,沒有人血那種讓人惡心的感覺。地上的車轍和馬蹄印突然變得很淺,很淩亂。車上人的前途是不是也變得複雜而淩亂?
    葉七是跟著車轍一路過來的。難民營隻是個假想的目的地,城南還有很多適合武人相聚的地方。
    那壇燒刀子,對方喝了一杯,葉七卻喝了整整一壇。她應下了那個人的邀約,此刻卻有些醉了。她酒量一般,很少會喝這麽多,尤其是在外出辦事前。
    但接下來赴的這場約,她卻莫名覺得可以多喝一點。
    星光暗淡,東方的啟明星隻有一點微光閃爍。與那微光相對的大地上燃起了一叢篝火,青煙直衝向天空。
    葉七遠遠地吸了一口氣,細細分辨。篝火裏燒的是花梨木,烤的是肉,馬肉。
    血,當然也是馬血。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也是劉大壯最幸福的一天。他雖叫大壯,其實身上已經沒有幾兩肉。不過過了今晚,他也許能離他的名字更近一點。
    他以前做屠戶,外號“小刀劉”。自從來了這裏,再也沒有牲口需要他宰殺。不過今日,他一把壓箱底的屠刀終於拿出來見了光。家夥還在,手藝不生。一匹壯馬在他手下開膛破肚,整匹架在火堆上烤。
    劉大壯旁邊歪著三條漢子,是姓白的三兄弟。這三個人名副其實,臉色慘白。馬折騰得最勁的時候,是這三個人攔下來的。為了降住這匹烈馬,三個人折了兩條胳膊。
    白家兄弟由幾個壯實的婦女照看。她們死了老公,帶著小孩來到這裏,憑借勤奮和智慧在這缺丁的地方占了一席之地。勤儉持家的婦人幫忙撲殺馬匹也不單單是為了一塊肉。一群幼童從她們身後跑出來,推推搡搡,爭搶著幾塊精美的皮革織物。誰家要是多了一件這樣的寶貝,接下去半年便不愁著落。
    馬沒了,車也沒了。馬車的主人已經不見。車裏的東西自然是無主之物,見者有份。
    事實上,有條件參與爭奪的還是少數。這裏絕大多數人連站起來的力量似乎都沒有。他們靠在茅草旁、躺在路中央;他們的呼吸很慢,心跳很慢。這並不是說他們都是武林高手,也許隻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這裏有很多人,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平,就有鬥爭。馬是上天贈予的禮物,鬥爭豈不也是天注定?
    從遙遠的,寧靜的夜色裏走來的白衣少女,她是不是也想加入這場天定的鬥爭?
    “穆貝德嗬,請動手點燃聖火,
    讓黑暗的帷幕在火焰中焚灼;
    古老的教義至今生機勃勃,
    對光明之神不可冷淡褻瀆。”
    祆教的教義沉睡在絳珠夫人的抄本裏。無雙說,絳珠夫人來到中原後失去了聖火的庇佑,再也不曾吟誦的這一段。然而篝火升騰,葉七腦海中卻仿佛回響起夫人虔誠聖潔的歌聲。
    “阿謝姆,沃胡。”
    葉七摸出了一片金葉子,丟給了離篝火最近的幹瘦屠夫。
    “亞塔,阿胡。”
    亞塔,阿胡。”
    “我要買下這匹馬。”葉七低語道。
    “阿謝姆,沃胡。”
    先前圍在篝火旁的人如潮水般退去,不留一絲痕跡。葉七閉眼盤腿坐在篝火前,變成了一叢白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