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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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炙烤著她的麵頰,將她體內三分醉意盡皆蒸發出來。她閉上了眼睛。她的呼吸很慢,心跳也很慢。眼前沒有人,沒有馬,也沒有篝火。方圓百裏渺無人煙,隻有孤寒的戈壁,吹不盡的碎石和黃沙。天上地下隻剩她一個活著的東西。而她也即將化成一叢烈火,焚燒殆盡。
    這裏是她的意識海,是她精神的家園。隻有在這裏,孤獨可以成為她的刀,而不是什麽值得憐憫的病。
    水,哪裏來的水,滴在了額頭。
    雨,漆黑的雨,劃破了天幕;沉重、粘滯,不容置疑地籠罩了萬物。
    水與火的相遇,空氣裏彌漫著豐沛的霧。龜裂的大地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滋潤,泥土裏有新芽蠢蠢異動。
    她曾聽絳珠夫人說,戈壁灘上有一汪青海湖,湖麵浩大遠勝江南的太湖,是天涯海角最廣闊的湖。它臥在幹燥嚴寒的大漠裏,蒸騰起的水汽化成雨,潤澤了周圍數千裏的生命。但它的水確是鹹的,比海水還鹹,比人的血、汗、淚還要鹹。
    葉七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汪寧靜深邃的青海湖。湖麵上倒映著她泛紅的臉,熱氣騰騰帶著三分醉意。
    她一下就清醒了,醒得不能再醒。
    晚霞裏打馬而過的貴公子隻會在話本裏出現。夜裏行走還帶著刀的,都是同類。
    晚風吹過,傳來一個低沉而冷冽的聲音。
    “是你買了我的馬。”
    “嗯。”
    “不打算還給我。”
    “嗯。”
    “你會安葬它。”
    “…”
    葉七拂袖,起身,目光沉沉迎上了來人。
    “他的東西,是你拿走的。”
    “是。”
    “現在在你身上。”
    “不錯。”
    “拿來。”
    他不作聲。
    四目相對,默然無語。
    傳說在某個不知名的國度,人和人之間發生分歧,會公平決鬥。他們首先要誠實地告知對方自己不擅長的領域,決不能攻擊別人的短處。
    眼下這兩個人,顯然已經完成了決鬥的第一步。但他們都是君子,君子不會嘲笑別人的薄弱之處。
    畢竟這兩位絕世高手,有著同樣令人瞠目結舌的,不會說話的毛病。
    但他們的刀卻從不會讓人失望的。
    劉大壯那把寶貝屠刀已經被他丟了出來。這已經不能算是一把刀,頂多是一塊鐵板。
    白家兄弟的兩條胳膊已經接上,最少要養兩個月,但他們看起來一點不著急。他們以前做剃頭生意,用的是剃刀。等今天過去後,他們就隻能用鐵片了。
    婦人丟了菜刀,少年丟了柴刀,女娃子們丟了剪刀。他們呆呆地望著篝火旁佇立的兩人,等著名刀現世,水火不容的一刻。
    漆黑的刀,血色的羽刃。
    篝火竄動,火焰照著葉七白色的身影,照著她灼灼發燙的眼睛。她的眼睛瞪著對麵的人。
    “葉七。”
    “穆雨。”
    對麵的人報上了姓名,依然靜靜地立著。
    葉七卻已動身。她的身體完全離開了火焰,她的刀也已顯現。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叫穆雨的男人。殺氣一點一點灼燒著四周的空氣。
    血色的羽刃,純白色的人。
    穆雨漆黑的身影融進夜色裏。他身上流動著靜謐的氣息。
    漆黑的刀仿佛是人的延伸。
    她已走進他的刀程之內。
    一瞬間殺氣暴漲。
    血色隱藏在黑影中。刀光和人影交錯而過,一刹那點亮了兩人堅毅、冷峻的麵容。
    有人站立,有人倒下。倒下的既不是葉七,也不是穆雨。刀光之中,他們已交換了彼此的領地。
    倒下的人很眼熟。一個叫劉大壯,曾經是個屠夫;另一個叫白老大,以前做過剃頭匠。
    前者倒在葉七身後,後者在穆雨身後退了兩步,跪在了地上。
    這兩個人倒下去的時候,鮮血還沒有濺出。一個堵著胸前一條縫,另一個捂著脖子上的一根線。是以站著的兩人身上都沒有沾到血。
    地上跌落了一長一短兩把刀。刀是精鋼鍛造,人卻算不上是用刀的好手。
    無論算不算好手,這兩個人已再也無法用刀了。
    人群如潮汐般退去,又像海浪一樣湧了上來。白家的老二老三望著地上死不瞑目的大哥,麵色越發慘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一個婦人衝上來撲到了劉大壯的屍體上,幾乎哭暈過去。老弱婦孺的目光裏已充滿了恐懼、怨毒和仇恨,但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歇斯底裏的哭聲讓人心煩意亂。替對手除掉無禮的第三者,本是一刹那的抉擇。但暗殺者的羸弱以及眼下淒慘的情形都讓她無法確信自己所為是對是錯。
    葉七信念一動,手裏的刀都有些鬆,忍不住後退半步,卻意外靠上了一個堅實的背膀。她心中警鈴大作,正要回身防備,隻聽一聲低語:
    “看刀。”
    這當然不是一句進攻前的狠話。葉七順意看向四周。隻見這些平頭百姓手裏握著的雖然都是常用的菜刀、柴刀和剪刀,但這些刀具在篝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顯然是同一批精鋼鍛造的寶刀。
    “我五天前來過,沒有這些人。”穆雨道。
    “你早就知道有問題,所以跳了車。”
    “你也發現了。”
    “我隻奇怪那屠戶拿了金子,居然無人爭搶。”
    “但你下不了決心。”
    葉七不語。方才二人幾乎同時發力,但那把漆黑的刀卻比她領先一步。雖然當時她羽刃未曾脫手,作匕首使用,兩把刀長短有別。但憑她的眼睛也隻能堪堪看清的刀,她此生隻見過兩回。
    一個人若能將一把八尺長刀揮出匕首一般的速度,天下還有什麽短兵能近他的身?
    一邊是底細不明、實力高強的對手;一邊是受人驅使、誤入歧途的百姓。她明知一旦動搖就中了敵人的詭計,但她依舊下不了死手。
    “若我選擇先對付你呢。”葉七轉過身,殺氣再次燃了起來。
    穆雨沉默片刻,沒有回答。卻見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本卷冊,朝人群中一拋,朗聲道:“歸你們了!”
    幾十道身影破空而起,一時刀光如電嘶吼如雷,哪裏還能看出一點普通老百姓的樣子?
    “我的馬死之前,沒能叫出一聲。”穆雨道。
    想要如此幹脆利落地製服一匹好馬,絕不是幾個老弱婦孺能做到的事。
    葉七默默轉身,道:“你還知道什麽?”
    “小刀劉、白家兄弟、七仙女…這些人凶榜有名。”
    葉七握緊了手中的刀,道:“還有呢?”
    “剛才那本不是真的。”
    人群裏殺得起勁,突然傳來憤怒的呼聲:“別搶了,案卷是空白的,咱們都被耍了。”
    望著奔過來的幾十條身影,葉七深吸一口氣,活動了一下筋骨,冷笑道:“你若死在這裏,我會把你和你的馬葬在一起。”
    穆雨顯然愣怔了一下,幹笑一聲,道:“彼此彼此。”
    話裏的意思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但葉七並沒有仔細分辨,她也來不及仔細分辨。因為下一刻她就發現自己不拿刀的手中多了一本很小很小的簿冊,裏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這本小小的簿冊當然是她接住的。能把一件她不想要的東西塞進她手中,這樣的人還沒從娘胎裏生出來。
    她望著那些半途改道,向她衝來的人群;以及那個背負著手,連刀都收起來的男人。葉七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話還可以再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