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塵鏡】長眠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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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歡曾經麵朝南方,遙遙望見過湯穀初生的太陽。它是那樣巨大又熾熱,耀眼的光輝裏仿佛都帶著灼熱的溫度,足以照亮一整片蒼穹。
雨師妾是陽光最先照到的地方,萬物生靈依賴這光芒生長,蟬蟄伏地底三年,破土而出隻得一夏光景,也要見見這溫暖的陽光。
青歡想不出又有什麽會比太陽的光芒還要刺眼,直到她見到了那一天雨師妾的天空。
在妖神兩族議和,約定永不互相侵犯後僅僅半年,神族發兵雨師妾。
青歡不知道雨師妾有什麽天大的罪名,值得神族派出足足一萬神兵,甚至神帝檀陀伽親至,還帶來了赤龍。
眼花繚亂的各式光華遮蓋住了雨師妾的天空,青歡隻能勉強睜開眼,隻張得開一條極小的縫,都被刺激得眼淚直流。
他們就像話本子裏洪荒的諸神,漫天星羅般淩空懸滯在雲層之上,俯視著渺小的蒼生,卻不同於諸神拯救世間,他們帶來懲罰。
青歡瑟縮在巽元身後,巽元側過半身護住她,她抱住巽元的胳膊瑟瑟發抖。
雨師妾所有的妖怪都感應到這撲天的神氣,互相攙扶著聚集到聖湖邊,互相擁抱安慰,有膽子小的已經承受不住跪了下去。
那位神族至高無上的神帝全身沐浴在金光之中,坐在華麗的金座裏,連睫毛都是金色。那張臉近乎完美,可再驚豔此刻也沒有人願意看見。
他蒼白的手指抵在額頭上,懶散地翹起一條腿,居高臨下地掃視著下界弱小的生靈,在沒有找到相見的東西後,又若無其事地合上眼。
他的身側站著一位裹挾著赤紅披風的神,隻露出一雙赤紅的眼,而他的手,正搭在那條渾身冒著赤色火焰的巨龍身上。
“靖央。”
巽元眯起眼望著他。
名喚靖央的神將深吸了一口氣,掃了眼他身後的青歡,道:“巽元,此刻回頭,我可替你求情。”
巽元笑了:“不勞你牽掛。”
靖央將指節捏得劈啪作響,咬牙切齒地道:“你便是為她混跡妖族,流連忘返?”
巽元的眼神平淡,“我選擇妖族,不都是拜你身邊那位所賜嗎?”
靖央怒道:“你自己被妖蛇蠱惑,還要把罪過推到我父親身上!”
巽元道:“是神帝默許肆意屠戮,不把妖族的命當命,致使三界大亂,造下多少殺孽?如今天下初定,便又要挑起戰火嗎?”
檀陀伽就好像沒聽到一般,兀自巋然不動。反倒是靖央氣得渾身發抖,閉上眼狠狠吸了幾口氣,再睜開時眼裏的赤紅帶上了輕蔑的笑意。
兜帽下的神將勾起嘴角,一字一句道:“神族,赤龍飼主,靖央,敬奏上天——”
青歡的眼睛緩緩瞪大,眼裏溢滿了驚恐。
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響徹了整個雨師妾。
“巴蛇青歡,魅惑上神,牽引戰火,犯下殺孽無數,天罰,誅!”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青歡的雙眼驀得變成豎瞳,巨大的青蛇變幻盤踞在巽元身側,張開血盆大口朝著漫天諸神驚懼大吼。
“嗬!!!”
神兵手中的銀纓槍紛紛倒轉槍頭對準她,雨師妾的妖怪嚇得四散奔逃。巽元迅速召出太虛,劍尖直指靖央。
“這就是神族的做派,把你們做的孽歸結到一個小姑娘身上?”
靖央冷漠的看著他,道:“我不會殺你,但是這條蛇必須死。”
巽元沉下了臉,“那便沒什麽可說的了。”
靖央緩緩抬起一隻手,滯於半空,頓了頓,突然指尖一壓,神兵落雨一般湧下天際,又像流水一樣匯進奔逃的妖群之中,銀纓刺入,紅纓帶出。哭喊慘叫震動了這片平靜多年的土地,滾燙的鮮血撒進女媧之淚化成的聖湖水中,天空降下大雨滂沱,神明落下了冰涼的眼淚。
斷肢殘臂滾落在雨水衝刷出的泥濘裏,被剖開的肚皮裏很快匯聚起一捧血水,妖獸們像風過竹林一個接一個倒下,腹腔被搗個稀爛,挖出裏麵的妖丹,被神兵們高舉在手中貪婪地打量,最後揣進自己兜裏,繼續提槍刺向下一個。
因為玄英害怕青歡受到傷害,所以能夠被允許留在雨師妾的妖怪都弱小得可憐。他們毫無反抗之力,隻能驚懼地嘶吼掙紮,最後悲哀地看著自己的身體被砍成碎塊,千辛萬苦結出的妖丹被劊子手放在唇邊親吻。
巴蛇用身軀擋住數不清的刀劍,可最終那些冰冷的武器還是會刺進妖獸們的身體裏。她珍愛的鱗片被鋒利的槍尖劃破,沉重的蛇尾上插滿了槍頭。源源不斷的箭矢朝她的七寸之處揮去,被巽元一一擋開。巴蛇身周青光暴盛,尾尖圈住那一小點銀白的人形,痛苦又懼怕的一遍遍亮出毒牙,朝那些殺紅了眼的神兵威脅大吼。
雨師妾是她的家,這些妖怪每一個都是她的家人。她的家被外敵侵犯,她的家人們倒在血泊之中。遍地的屍骸骨肉鋪在了她走過無數遍的路上,雨水衝不完空氣裏濃鬱的血腥,聖湖清澈的水都被染成紅色。
可是她同樣弱小,她救不了他們,她阻止不了死亡。
“青兒!”
一柄銀纓槍突然刺向青歡額心的青色寶石,巽元來不及多想,飛身過去用自己的身軀擋住。
“嘶——”
巴蛇巨大的青碧色眼瞳中倒映出巽元被刺穿的身影,心口猛地一痛,好像被那柄槍刺入的是她的身體。
巴蛇抬起巨大的上身,仰起布滿傷痕的頭顱,絕望地望向天空之中黃金座椅上正假寐的檀陀伽。
他就像台下觀看無聊戲劇的客人,台上一切的殺戮,一切的血腥都與他無關。
靖央抬起下巴,戲謔地回望向她。
巽元單手拔出了刺進肩上的長槍,額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卻還笑著安慰她:“別怕,我在這,我去殺了上麵那個,等我,別怕。”
巽元踏上了雲端,提起血淋淋的劍,對準了靖央。
“你要殺我?”靖央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隻要你們住手。”巽元冷冷掃了眼檀陀伽。
靖央被他眼裏的冷漠刺得雙目通紅,沙啞質問道:“你為了那條巴蛇,要殺我?”
“是。”巽元回答。
靖央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角就堆出了淚花。
“我與你相識幾百年,你就如此不念舊情?難道就因為赤龍看押著你,而我是它的飼主?”
巽元冷聲:“我以為我與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靖央用力閉了閉眼,指著下麵的巴蛇,道:“那她呢?你說你天性裏沒有自私和偏愛,那她又算什麽?”
巽元皺眉:“她是我的徒弟。”
“騙子!你這個騙子!”靖央聲嘶力竭大吼起來,“你愛她!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我知道你愛她!巽元!你明明是有愛的,你隻是不……”
“夠了!”巽元的劍尖一旋,毫不留情飛刺向她。
天上一白一紅兩星光點激烈碰撞交纏,速度快到青歡根本看不清裏麵的人影。妖獸們的哀嚎源源不斷傳進她的耳中,這片淨土終於變成了籠子外的地獄。她一下一下仔仔細細環視著雨師妾的慘狀,胸腔劇烈起伏著,眼裏噙滿了淚水。
她從未經曆過屍橫遍野,甚至一度以為外界也跟雨師妾一樣安居樂業。可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過去的幾千幾萬年裏,每一天都在重演。
她一直躲藏在玄英的羽翼下,安享著亂世之中的靜謐安寧,衣食無憂,日子過得舒坦又順遂。玄英對她事事親力親為,最初的時候不茹毛飲血就活不下去,也會貼心的尋來幹淨的水源,烤熟洗幹淨的嫩肉,遞到她嘴邊。
在外麵,幼小的孩童為了活下去,都學會了吃掉同族的肉,吮幹同伴的血的時候,青歡連一頓生食都沒吃過。
原來在外麵,在沒有玄英保護的外麵,是這副模樣啊。
隻是如今災禍降臨在了她的家裏,在她依靠的羽翼不在的時候,她卻一點用場都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接一個死去。
為什麽她這麽笨,怎麽修行都學不好?巽元費盡心血才將她拉扯到了有自保的能力。可自保有什麽用呢?她的家,她的家人,甚至她的師尊,她一個都保護不了。
她看著想要守護的生命逝去,那些親切喚過她青姑娘的妖怪們,信仰他哥哥的臣民們,被殘忍的殺害死去了。
因神的悲憫而誕生的土地,墮入另一個悲劇。
而這罪名是她。
雲層之上白紅兩團靈氣中開始迸濺出血點,雲層之下蒼山失顏。青歡變回了人形,神明和巴蛇的淚混合在一起,從少女傷痕累累的臉上滑下,落進被染紅的泥土裏。
她抬起右手,搭在左胸前,五指利爪驟然伸出,刺入沾滿血汙的胸膛,剜開皮肉,指尖艱難地合攏,用力狠狠一拽!
一根粘連著肺塊和血肉的骨頭被她活生生拔了出來!
頸項上的瓔珞爆發出猛烈的玄光,悲痛地覆蓋住她心口的空洞。她高高舉起那根細長的骨頭,溫熱的鮮血沿著她的手臂染紅了青衫。
那是巴蛇的護心肋骨,阻擋在她的心髒麵前,作為那處脆弱的最後一道屏障。
肋骨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隨著她垂下的手落在身側,化作了一柄長劍。
巽元目光瞥見,心中第一次生出幾乎要將他摧毀的恐懼。
“青兒!!”
命盤之中出現的,那柄將會被她親手紮進自己胸膛裏的蛇形的,青碧色的長劍。
是她用自己的護心肋骨化成的,命劍。
青歡握劍的手止不住的發抖,她回憶著巽元教自己的樣子,緩緩抬起長劍,視線與冰寒的劍尖落於一線,指向半空之中饒有興味打量著她的靖央。
小巴蛇的眼裏淚水洶湧,分明害怕極了,卻還是死死攥住劍柄,衝著天上大吼道:“退出雨師妾,不然殺光你們!”
靖央挑起一邊的眉,抬手打了個響指。
“赤龍,殺無赦。”
赤紅的巨龍長嘯一聲,懸身而下。
巽元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往青歡那邊跑,卻被靖央攔住去路。
“好好看著那條蛇是怎麽死的吧。”
巽元的眼裏出現了濃烈的殺意。
“那你先死吧。”
銀光大盛,巽元毫不留情朝他刺了過去。
赤龍口中噴出的火球不斷朝青歡打去,青歡提劍一一打開。火球落在地上,澆灌了雨水也未曾熄滅,反而愈演愈烈,極具侵略性地蠶食著周圍的草木,點燃冰涼的屍體。
巽元說得對,法器能將她的實力提升不止一個檔次,即使弱小如她也能與睥睨三界的赤龍對上幾十個回合。
巽元的招式越發淩冽,每一下都衝著靖央的命門而去。靖央這才意識到,巽元是真的動了殺心。
在巽元一劍即將刺到他的脖頸時,靖央驚惶大喊:“赤龍!”
話音剛落,紅袍神將消失,原本他在的位置出現了一條赤紅的的巨龍。而青歡的麵前變成了陰森森彎起眼的靖央。
太虛在赤龍堅硬的鱗片上劃出一條深可見骨的口子,赤龍劇痛地嘶吼,龍爪曲起抓向他。
突如其來的變故青歡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靖央瞬息之間奪走了手中的劍。他握住劍柄在掌心掂了掂,道:“沒想到你修為不濟,骨頭倒是上好的材料,有兵器果然不一樣。”
他赤紅的眼睛裏帶著嘲諷,對青歡道:“看得我也想要武器了,那就借你的骨頭一用吧!”
長劍毫不留情紮進了她的腹部,青歡慘叫一聲,下半身變回蛇尾,靖央勾唇一笑,順勢握緊劍柄往下一劃!
碧鱗蛇尾被從中劈成了兩半!
兩半可憐的蛇尾就像人的雙腿一樣一左一右,做夢也想不到它們有一天也會分開。
“啊啊啊啊啊啊!!!!!!!!!!”
小巴蛇的痛呼驚醒了神山上棲息的飛鳥,巽元的瞳孔驟縮成一個極小的點。
他的胸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碎裂了,劈裏啪啦落到地上,露出裏麵有血有肉的心髒。
那心髒以一種幾乎讓他窒息的節奏劇烈抽動,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它緊緊掐住,反複按捏擠壓,比身上的傷痛還要猛烈幾千幾萬倍。
他是被上蒼創造出來的,沒有情愛的天神,一百年的陪伴讓封存的內心出現裂縫,巴蛇斷尾之時,那處終於土崩瓦解。
被剝奪的私心與偏愛瘋長,神明墮入凡塵,擁有了“人”性。
這一刻萬念皈依,這一刻萬念俱灰。
神明愛上了一個妖孽。
青歡躺在泥濘的血與塵裏,艱難地抬起手,朝向他的方向虛抓了幾下,終於轉過頭,靜靜閉上了眼睛,蓋住碧瞳之中滿腔的眷戀和不舍。
好大的雨啊,好像連天都要傾塌下來了。耳畔不絕的哭號漸漸微弱了下去,她悲哀地想,盡力了。
盡力了,我盡力救你們了。可我隻是一條無能的小巴蛇,我已經付出我所有的力量了。
難怪哥哥一定要變得強大,原來弱小真的是一種罪過。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守護不了想守護的地方,隻能蜷縮著發抖,連卑微的希望都無從寄托。
因為人們予以祈禱的神,才是造成他們苦難的罪魁禍首啊。
哥哥不過離開了一小會兒,我就把家裏搞成了這副模樣,他知道了會很生氣吧?
鳳凰都走了那麽久了,這裏也是他的家啊,不過他再回來的時候,這裏應該已經安全了吧?
巽元……巽元……我死了之後,他還會有新的弟子吧?她會比我聰明很多,不會闖禍,不會讓他擔心,她會很乖,很聽話,能和巽元並肩作戰……
巽元也會送給她一整座神山的螢火蟲嗎?他們一起看流螢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呢?
巽元……巽元啊,我應該逼你發誓隻能有我一個徒弟的,我幸好沒有逼你發誓隻能有我一個徒弟。
師尊,我的師尊,我終於還是要死了。我本該早就死在鳳凰火裏的,可你拉我出了深淵,賜予了我嶄新的生命。
可是……怎麽會這麽舍不得呢?
紅袍神將高高舉起碧青色的長劍,麵帶笑意,用力朝青歡刺下。
心口傳來刺痛,滾燙的液體滴落在青歡臉上,一下,兩下,染紅了少女蒼白的麵頰。她緩緩睜開眼,一個眼若燦星、眉似山黛的麵孔距離她的鼻尖隻有幾步之遙。
巽元跪在她的身側,用自己的身軀為她擋下了刺下的致命一劍。碧鱗穿過神君的胸膛,淺淺地紮進了她的心裏。
屬於神明的血液沿著青碧色的長劍,與巴蛇的血混在了一起。那柄由巴蛇護心肋骨所鑄的碧鱗長劍,在浸染了一位神明的鮮血後,終於煉成了世間獨一無二的神兵。
她一張嘴,卻是大口大口的鮮血不受控製湧上喉管,再也憋不住噴吐而出,一時灑得滿臉都是血汙。
那個她最後眷戀的神明一如既往朝她溫柔地微笑,對她說:“生當複來歸……”
他沒來得及宣之於口的愛意,都隨著那日的晚風消散在殘虹裏。
她的神明在她的眼前化作了點點星光,匯聚進了神山的流螢中。
“師……師尊……”她想抓住最後的希望,光線卻從她指尖逃走。
雨停了。
神君用自己的身軀救下了心愛的妖怪,又自散了魂魄,為雨師妾築起一個巨大的屏障,將神族全部阻擋在外。他的魂歸天地,神明死在了愛意覺醒的那一刻,所幸為時未晚,未至於抱憾終生。
他自己求了個問心無愧,徒留小巴蛇在世上惴惴不安。
【隻有我叫你青兒的話,你聽到這兩個字就知道是我了。】
【想吃好吃的?那可不能幹瞧著,得給我打下手。】
【一天隻能吃一樣甜的,不然你的牙會壞。糖酥雞和糖糕你選一個吧?】
【夫諸,青兒是我的弟子,你要與她和睦相處,明白嗎?】
【這花名叫絮茹,隻能生長在最溫暖濕潤的聖湖沿岸,在月華最盛之時盛開,終年不受風雪摧殘,是平和、幸福和愛的象征。】
【殘虹銷雨,黎明雪霽。】
……
青歡曾在話本子上看見過關於“愛”的故事,她不明白,不理解,就跑去問巽元。
“什麽是愛?”
“凡心有貪嗔癡愛,為修者須摒棄私心,博愛天下,以一心愛萬心,以一人渡萬人。兼愛萬靈,普度眾生。”
青歡指著話本子上的圖片給他看:“可是他們並沒有愛蒼生,這也叫愛嗎?”
泛黃的紙張上女子端坐妝台前,她的心上人正小心翼翼為她簪上一隻掛著鈴鐺的竹釵。巽元告訴她:“這也是愛的一種。”
“這是什麽愛?”
巽元想解釋的話到了嘴邊,卻發現自己一無所知。
小巴蛇青碧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湊到他麵前,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又問了一遍:“什麽是愛?”
巽元在那雙眼睛裏看到了自己,映在青碧的水波裏,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一把拽進了湖底,裏麵就要將他溺死的,是什麽東西?
他不知道。
神明錯開了眼,心口傳來鑽心的疼痛,那是上天對他背離期許的懲罰。
救世主動了凡心,從完美的神變成了不完美的人。
年少見神君,天上月,山巔雪,湖畔清風,千載難相忘。
那年雨師妾聖湖神山上,晚霞千裏,清風霽雪,白鶴吐息,青衣乘鹿,神君在暮雲中牽起小蛇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天盡頭殘餘的暖融中。
噗通。
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她眼裏的星星點點逐漸暗下去,最終變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蕪。
“巽元!!!!!!!”
她的夏天結束了,從此永墜寒冬。
青歡尾巴上的傷口漸漸愈合,血漿卻源源不斷從她的口中湧出來。雨師妾成了神止之地,她的家人得以保存,她的家鄉再一次得到了神明的垂青。
可她還沒有學會什麽叫作愛,應當教會她的神就離她遠去。
夫諸將她背到了神山上。兩百年,竹苑崩塌,野草瘋長,流螢零零落落又生生不息,巴蛇躺在足以埋沒她的草地裏,像巽元贈她漫山流螢的那日一樣,隻是行將朽木,靠著靈獸夫諸吊著她一口氣。
雨水滴進她暗無天日的眼瞳裏,流螢爬上她幹枯的鬢發,蛇蟲鼠蟻在她周圍觀察幾圈,然後大膽的爬到她的身上,被夫諸甩著鼻子驅趕下去。兩百年,七萬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她看著日出日落,狂風大雨,銀河消散,流螢翩飛。雨師妾擁有了四季,夏季酷暑,冬飛白雪,而她無知無覺。
她的腦子裏空空蕩蕩,隻記得自己失去了一樣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
她帶著空空如也的記憶,緬懷著自己不知存在與否的愛人,一念兩百年,不哭不鬧,也不生不死。
兩百年後,那位名滿人界的仙尊踏上了神山,撥開了雜草,找到了神明沉睡的愛人。
小巴蛇睜開眼,朦朧中看到一個逐漸清晰的人影,笑著對她說:“原來是條小巴蛇。”
小巴蛇忘卻了前塵,執著的認為回雲就是她要緬懷的那個愛人。再八百年後,她尋回七魄,魂魄歸位,巴蛇妖丹重塑了神君的肉身,冰冷的聖湖底,妖身凡心的黎霽緩緩睜開了眼,開始尋找腦海裏揮之不去的青色身影。
一個在神山上苦守,一個在聖湖底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