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前塵鏡】最後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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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平淡又安穩,巽元一麵幫著玄英出謀劃策,一麵教導青歡。不得不說,這兩人除了修煉,在其他地方還是很合拍的,隻不過大多都是青歡主動去貼近巽元。
巽元對青歡來說有無窮無盡的吸引力。巽元從鳳凰火中救下青歡時,他已經在人界之中雲遊了三年,正準備轉向妖界。他見識過人情冷暖和世間百態,身處塵世之中,卻永遠遊離在世俗之外,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見識蒼生的喜怒哀中真正的“神”一樣,蒞臨人間,想救蒼生,卻要恪守天道命盤,不能隨意插手。
天道對弱小的凡間有格外的憐憫。上天為他們書寫的命簿,任何一個微小的變動都會引發巨大的連鎖反應。簡而言之,救了一個人,改變了他的命數,與之關聯的其他人的命數也會被改變,與這些人有牽連的亦然。一傳十十傳百,牽一發而動全身。
所以隨意插手凡人命數,會遭至難以想象的天罰。青歡很喜歡聽巽元說人間的事,對她來說,那裏比混沌的妖族和聖潔的神族更具吸引力,那裏的每個人都是鮮活的,他們的血肉都是滾燙的,他們雖然平凡,但是熱烈。
於是巽元每次給青歡講完人間的故事,都會百般告誡她,人間雖好,但絕不能插手凡間事。
看著人們新生,看著他們受盡苦難,最後又看著他們死去。
這也是神明的悲哀。
青歡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極北冰原,確實夠遠,但也隻有鍾山一處,其餘時間從未離開過雨師妾。
她生在這裏,長在這裏,這裏從屍山血海到如今的世外桃源,玄英將這裏保護得嚴絲合縫,而這層保護之外的世界卻如同地獄。
混沌之中雨師妾是天地唯一的明珠,明珠的光芒守護著這裏所有的妖怪,為明珠裏居住的小公主構建了一個華貴的牢籠。
這籠子不是為了將她關在雨師妾,而是將紛亂阻擋在外,把世界都關了起來。她在唯一的淨土裏富足幸福,巽元是突然闖入的變數。
巽元經曆的一切,都是青歡在話本子裏才能知道的。
比如人間的茶館裏會有皮影戲,說書人一枕醒目敲得滿堂震響,賓客歡顏。
比如人間的皇宮富麗堂皇,美玉做磚,鎏金砌牆,宮裏的娘娘也會和朝臣一樣鉤心鬥角,隻為了爭得寵愛,平步青雲。
比如人間有很多世家大族,他們割據各地,為了利益爭鬥不休。
再比如人間有很多美食,大街上販賣的糖酥雞香飄十裏,各式糖餅眼花繚亂,巽元會給她做,起初生疏,後來逐漸熟門熟路。
青歡喜歡人間,於是巽元答應她,待一切安定,便帶她去人間遊玩。
青歡很高興,於是更加盼望戰爭能夠結束。
突然有一天,神山上多了很多螢火蟲。
神山山頂的正對的天空中就是橫貫天幕的銀河,不管四季更迭,這裏都漫天繁星。流螢像繁星落入山林,將神山變成了地上的銀河。
那天雨師妾的妖族全都走出家門,圍繞著他們畏懼的聖湖,簇擁著神山,仰望落入凡塵的星海。
那天青歡從黃昏睡到了夜幕,躺在鬆軟的草地裏。她再睜開眼時,胳膊、肚子上趴著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兔子、狐狸依偎著她睡得香甜,雲霞變成了星河,隻是星光落到了她的身邊,將她牢牢包裹。
她一動,酣睡的動物們驚醒,迅速四散逃開。
她驚奇的看著落到指尖的螢火蟲,湊近觀察,小蟲羽翅在她鼻尖輕柔拍打了兩下,撲棱飛走了,短暫落到她指尖的星光回歸了星河。
她一回頭,就看到了巽元。
神君站在天上地下連綿一片的星海中,笑眼盈盈地望著她,眉目溫柔繾綣。晚風輕拂著他的衣擺,撩動那一片銀絲線繡製的雲紋,擦過足畔的青草,清淡的草香中山林新木生長。白衣神君目若燦星,眉似遠山,流螢似乎都格外偏愛他,緊促在他身側。
他是墜落人世的螢海中永世不滅的火種。
“青兒。”
巽元喊她。
青歡的心狠狠抽動了一下,然後瘋狂地跳動起來。
“我想你這般年歲的姑娘,應當都喜歡亮閃閃的東西。金石玉器太過俗氣,我便送你這漫山流螢。你喜歡嗎?”
青歡的心中仿佛被什麽東西填滿,她彎起眼朝巽元奔去,將他撲了個滿懷。
“喜歡。”
她說。
在玄英出戰的日子裏,巽元就這樣陪了她一百年。
妖族在大戰中逐漸趨於優勢方,勢如破竹。越來越多的妖和神參與其中,戰局迅速擴大,一直隔岸觀火,妄圖坐享漁翁之利的人族也不可避免被卷進其中,自此演變為三族之戰。
表麵上三方勢力對碰,可大戰的起因是妖族不滿被肆意屠戮、剖取妖丹的壓迫而進行的反抗,所以事實上人族向神族一方傾倒,但由於參戰的人族數量遠不及妖神二族,於是史書上隻稱妖神大戰。
妖族雖然擁有了足以抵抗神族的能力,卻還是因為如此偏差而顯得格外吃力,戰況再一次陷入僵持。
青歡也間有所感,因為巽元被叫去妖王府議事的次數越來越多,她每次見到玄英,他也是匆匆安撫她幾句,就又披上戰甲出了門。
後來一連大半個月都見不到玄英,巽元也開始往前線跑,突然有一天連鳳凰都不告而別,這讓青歡的心裏更加慌張。
讓青歡險些崩潰的是,那一年冬天的雨師妾,下雪了。
雨師妾位於日出之地湯穀之北,常年都是偏高的溫度,基本沒有四季之分,可在戰爭最焦灼的這一年,一反常態下了大雪。
這還是她除了在北境須彌之處,第一次見到雪。蛇類是怕冬天的,突如其來的大雪讓她惶恐不安,直覺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
時隔幾百年,她終於又見到了奢比屍。
少年眉眼中的稚氣已經褪去,麵容卻仍是少年模樣。他的麵龐不再白皙,反而添了幾道可怖的傷疤,在瘦削的臉頰上張牙舞爪。他長高了許多,身形卻還是那麽斑駁,耳上一邊掛著一隻蛇形耳掛,正靠近青歡的那邊,青蛇耳飾上的墜珠在他缺了半隻的左耳邊輕輕晃蕩。
少年抬起胳膊,用力擁抱了她。青歡清楚的看到他的脖頸上爬滿了猙獰的黑色裂紋,從下頜一直蔓延進衣領裏,然後從袖口鑽出來,纏繞上指尖。
青歡幾欲哽咽:“你的身體要撐不住了。”
奢比屍輕描淡寫地回答:“被屍氣反噬了。天天和死人打交道,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
青歡回抱住他,身軀忍不住顫抖不止。
奢比屍無奈地翻個白眼,嘲笑她:“出去別說你認識我,我丟不起這個人。”
奢比屍看她還是一臉要哭的樣子,沒好氣道:“這副身體不行就換一副新的,有什麽好擔心的。行了啊,老子還沒死,你就先哭喪了?”
青歡結結實實給他的肩膀來了一拳,“你死了我一定第一個給你號兩句。”
奢比屍倒吸了口涼氣,配合她假裝痛得齜牙咧嘴,“長進了啊,笨蛇,我還以為你光長肉呢。”
青歡惡狠狠指著他:“我遲早把你的嘴堵起來。”
“下次要說直接撕爛,這樣太沒威懾力了。”奢比屍抓住她的手指,連著整條胳膊往她背後一塞,“沒禮貌。”
青歡紅了眼:“天天跟著我哥哥打仗,也不知道來雨師妾瞧瞧我。”
奢比屍一陣惡寒:“你怎麽變得娘們唧唧的?見鬼了?”
青歡:“……有沒有可能我就是個女的?”
奢比屍還真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認真思考起來:“以前看不出來,如今倒是有幾分姑娘家的樣子了。”
他突然湊近青歡,壓低聲音道:“是因為你那個師尊吧?議事的時候我見過幾麵,不愧是神君,還真是俊朗非凡。你眼光不錯。”
青歡臉漲的通紅:“你覺得我們像閨中女子一樣討論這種事情合適嗎?”
奢比屍盯著她紅得像要滴血的耳垂瞧了半晌,才摩挲著下巴道:“確實不怎麽合適。”
青歡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的越發羞惱,忙轉移話題:“你找我是有事吧?快說!”
奢比屍道:“沒事就不能找你?”
青歡白眼:“你說這話不覺得害臊嗎?”
奢比屍擺擺手:“還好啦,也就一般,丞待加強。”
青歡:“……”
奢比屍:“不過我還真找你有事。”
青歡:“……你看吧。”
奢比屍收起了嬉皮笑臉,正色道:“我來問你借一樣東西。”
“什麽?”
“三世六爻石。”
青歡一愣,“九陰叔叔讓你來的?他要三世六爻石做什麽?有很重要的卦要卜嗎?”
奢比屍沉默了。
青歡取下脖子上的瓔珞圈,把玄心單獨摘下來貼身藏好,才把整個瓔珞圈遞給了他。“這本就是九陰叔叔的東西,不談什麽借不借的。”
奢比屍手中的瓔珞圈還帶著小巴蛇的體溫,他死死攥緊那個項圈,悶聲道:“他不是會把送出去的東西再拿回來的人,除非是必須要用三世六爻石才能卜的卦。我覺得他有大事瞞著我。”
青歡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她太明白燭九陰對於奢比屍的意義了,大概就像玄英對於自己,那是一種絕對不能失去的感情。
“小蛇……”奢比屍再一次抱住了她,痛苦地閉上眼,“我覺得他要離我而去了。”
很快,青歡就知道了這件大事是什麽。
那天眼下烙印著血淚的男人踏雪而來,恍若將蒼生的悲哀悉數裹挾進了袖袍之中。他的腳步有些虛浮,麵色蒼白,將串著三世六爻石的瓔珞遞還給了青歡。
傳授她畢生才學,教導她占卜之術的,又將本命法器慷慨相送的,這位她沒有名分的師父,抬起隻剩皮包骨的手掌,如從前許多次對她的進步予以表揚:“你長大了,青青。”
他眸中似有千言萬語,卻沒有留戀,轉頭踏進了妖王府。
青歡低頭看著脖子上的項圈,五顆璀璨的寶石在玄心被重新嵌入後沉寂下去,黯淡的石頭表麵有殘留的血跡。
那一刻她真真切切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將要失去了。
燭九陰宣布加入了妖族一派,參與妖神之戰。
他不知道做了什麽,巽元和玄英開始不見首尾,妖族找到了竅門一樣,一口氣將戰線直推到了天門外,隻差一步就要踏上九霄雲殿。
神族求和,雙方會盟,檀陀伽與玄英訂下了兩族平等的條約,持續了六百年的妖神大戰,在第二年冬天來臨的時候,結束了。
最後一戰格外慘烈,十位祖巫紛紛無端慘死,大巫賢燭九陰被奢比屍一杯毒酒灌下,神魂俱滅。而最終,赤龍琉璃火也焚滅了奢比屍。
琉璃火濺落人間,燒毀了連綿的幾座山脈,在此居住的百姓慘死,冤魂遍地,隨琉璃火灼氣盤踞不散,於是各路大能布下結界將這些山封鎖起來,後來回雲圍繞此處建立了滄清門,給這一處起名罪戒嶺,警醒世人。
玄英一拖再拖的飛升天劫再也不可避免了,他擔憂天雷殃及青歡,於是決定外出尋找一處獨自度過天劫。他思來想去,還是在臨行前把青歡托付給了巽元。
“要是鳳凰在,孤也絕不會把青青交給你。”
巽元笑笑:“可隻有我能幫你了。”
玄英氣得一把揪起他的衣領,眼神沒有一絲溫度。“你向孤發誓。”
巽元直視著他,問:“向天發誓嗎?”
玄英頓了一瞬,鬆開他的領子,陰惻惻罵了句:“孤遲早翻了這天。”
巽元瞥了眼遠處的青歡,淡淡開口,語氣越無比堅定。“那麽我以天地之靈的神魂起誓,我會用我的一切守護青歡,若有違背,神魂俱滅,永墜三途。”
玄英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對他說:“你最好記住自己說的話,不然不等這狗屁誓言作數,孤會親手送你下地獄!”
巽元看著他,道:“她本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沒有人不愛惜自己的命。”
玄英牢牢瞪視著他,半晌,用力閉了閉眼,對青歡招手,“青青,過來。”
青歡小跑到他身邊。
“青青……”玄英牽起她的手,小心翼翼貼在自己臉上,不一會兒就重新拿開了。
隻這樣短暫的一瞬間,還是在冬季,青歡的掌心就已經被他的皮膚燙得通紅。
“不要去危險的地方,不要做危險的事,用膳不能挑食,早飯也要記得吃,照顧好自己,待在巽元身邊。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知道嗎?”
玄英不清楚到底想讓她等自己什麽,可就是覺得這一去,他會失去什麽。
雨師妾裏裏外外他都排查過了,沒有危險,巽元的修為盡管藏拙,他也了解個大概,足夠能保護好青歡。
可他就是想讓青歡再等等,等什麽呢?他不知道。
妖獸對即將到來的威脅具有天生的敏銳。他看著青歡澄澈的眼睛,那裏麵已經沒有了自己。
那又要等什麽呢?
青歡懵懂點頭:“哥哥也要照顧好自己,青青等你完好無損的回來。”
那年初冬,玄英離開了雨師妾,青歡身邊隻剩下了巽元。
她以為平和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玄英回來,可變故突如其來。
玄英離開的半年之後,雨師妾進入了炎熱的夏天。盛夏蟬鳴,流雲婉轉,保護雨師妾的結界在一聲嘹亮的龍吟中,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