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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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最後還是免不得被人拖著去看了回醫生。
    診斷說是食道燙傷。醫生推了下眼鏡,看著對麵如臨大敵的兩人,又溫言寬慰了一句,“不用緊張,隻要不再次損傷,四到五天就能自然恢複了。”?言罷給開了些消炎、促進食道粘膜再生的藥,囑咐了些飲食忌口,便讓兩人回去了。
    高訪之前酒沒少喝,考慮到她狀態不好,兩人也沒開車,從醫院出來,高訪牽著她往主街走,路過一個開放式小公園,園內海棠正好,還給立著些秋千滑梯之類,高訪手被人輕輕拉了一下,回頭一看,就見她停了下來,神情懨懨,指了指園子裏那兩架漆成綠色的小秋千。
    夜涼如水,明月在天,人影在地,海棠正當花期,園內大簇冷香悠然盛放。他脫下西裝外套蓋在她露著的腿上,又開了瓶冰奶,草莓味的,遞給她,然後在秋千旁立著,居高臨下,看著她低眉斂目,小口小口地喝。
    在醫院時,醫生特別囑咐喝些冷的流食,兩人一出醫院就進了超市,買了一袋子冰冰涼涼出來。
    “疼麽?”千言萬語,千百滋味,最後能說出口的,也就這麽兩個字。
    搖頭。不說話。很少看她這麽安靜過,此人此刻被一鍵靜音,再說不成那些任性胡鬧的話,那樣子別提有多乖。
    “就沒什麽想對我說的?”他又問。
    接著搖頭。
    高訪這心懸得,自己這嗓子都要跟著啞了,抬手捏起她的下巴,“說話。怎麽這以後就不出聲了是吧?”
    她眼眶還泛著紅,剛被淚洗過的眼睛清清亮亮,唇抿成一條線,被人強迫著仰頭,眸中光亮一晃,會流動一般,又要奪眶而出。
    “不許哭。”高訪被這雙眼睛看得心慌,冷言冷語嚇唬她,可他不說還好,一說簡直是給提了個醒,他眼睜睜地看著她眸中掛霧,霧又化雨,雨又盈眶,眶又眼看框不住,一個長睫壓淚,眼淚劈裏啪啦掉下來,砸得他手足無措。
    昔日誓言,言猶在耳,高訪現在一想起當時跟盧深和嘉樹說的那些大話就胃疼,什麽但凡讓她皺一下眉,我就錯了;什麽我怎麽會讓她哭呢。事實證明,他不隻能讓她哭,還能再接再厲,讓她哭得一次比一次更厲害。
    袁來即使這種時候脾氣還是大得很,抬臂打掉他的手,偏過頭去,淚如雨下。高訪認命般歎息一聲,把人扳正,捧起她的臉,說來說去也是離不了這幾個字“別哭了。乖。”
    語氣無限溫柔,倒像在哄小孩子。
    她滿臉淚痕,仰起頭看他。月光下,他的皮膚退化成一種半透明的質感,有點像貝尼尼妙手下的大理石雕。她發了會兒楞,止住哭音,抽抽噎噎伸出手去摸他的顴骨和眼睛,他便俯下身讓她摸,她摘了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似乎解開了什麽了不得的封印一般,那雙眉眼擺脫了有形的壓製,在無邊溫柔夜色中舒展開來,眸光溫潤,無浪無波,瞳孔中盛滿了她的剪影。他隻要這樣看上她一眼,什麽未來,什麽歸路,什麽人生枷鎖,什麽海角天邊,也都盡數隨著這夜風散了。
    她指尖微涼,撫上他薄薄的唇,他笑,眼睛也在笑,黑眸中繁星巨浪霎時翻湧而出,淹沒了她。他抓住她亂動而又不得要領的手,俯身吻落,粉唇嬌軟,又冰又甜,他捏著她下頜,愈吻愈深,袁來仰著頭,喘不過氣來,雙手攀著他肩膀,他便順勢單手一攬,將她整個人抱離秋千椅麵,轉了個身坐下,把人打橫按在自己腿上。
    夜色已深,遠近無人,海棠花下,冷月無聲。高訪掐著她的腰,忘形忘情,扯開她襯衫時恰逢一陣風過,風搖樹動花落,鋪了兩人半身花雨。
    “你說,”她越來越不在狀態,忽然用手抵住他的肩膀,向後躲了下,聲音啞著,還夾著哭音,“我要是永遠都好不了了怎麽辦呀?”
    “什麽好不了?”高訪心思都在她身上,腦子是反應不過來的,動作不停,唇貼著她下頜問她。
    他長眉壓眼,眼神晦暗難言,袁來躲躲閃閃,索性又直接紮進了他懷裏,把臉埋進他胸口,“我的聲音啊,”她說到這裏調子又落了下去,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問他,“要是一直都好不了,怎麽辦?”
    高訪一聽當時肩線就垮了下去,“人家醫生不是說過兩天就好了嗎?”
    “那醫生說的話能都信嗎!”袁來瞪著他,瞪著瞪著又發現他發頂肩膀都沾了不少花瓣,就抬手一一拂落下去。
    “快別胡思亂想了。”高訪把她往前抱了抱,試圖繼續,結果被她下一句話打得興致全無。
    “我看你就是把我當成泄欲工具。”她聲音愈發啞了下去,說著說著眼淚又要漫出眼眶。
    “什麽?”這頂帽子扣得高訪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還泄欲工具?有你這麽不稱職的泄欲工具嗎?”
    “我就知道!”她一下直起身來,一隻腳踩實了地麵,作勢要走,“完了,這一個晚上都不到,你就開始討厭我了。我走,不在這兒礙你的眼了。”
    “你能走哪兒去?”高訪已經快被她氣笑了,扣住腿上那隻纖細腳腕,掃了眼那雙白蓬蓬毛茸茸的兔耳朵拖鞋,“你就穿這跑出來的?”
    袁來順著他視線也跟著看了會兒自己腳上的兔耳朵,自己權衡了下利弊,又定格動畫似的按著他肩膀坐了回去,悶悶道,“剛才騎車太累了,我坐一會兒再走。”
    高訪已經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疼她,拿起她喝了半瓶的草莓冰奶塞進她手裏,“來,潤潤嗓子,喝完再鬧。”
    “鬧?”袁來被人戳了痛處,當然奮起反擊,握著奶瓶就跟握著話筒似的,句句鏗鏘為自己鳴不平,“我在這兒無理取鬧呢是嗎?在你看來,我一直在這給你表演單口相聲呢,說學逗唱,可有意思了是不是?”
    “我沒說你在無理取鬧,”高訪還嚐試著跟她講道理呢,“你要是能主動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那當然好,你——”他要繼續說下去的,可眼瞧著對方臉上多雲驟轉雷陣雨,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怎麽了?”她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越氣越委屈,越委屈越氣,黑葡萄似的眼睛邊盯著他邊掉淚,“我任性妄為,專橫跋扈,胡攪蠻纏,不可理喻?”
    高訪在這連環攻勢下絲毫沒有還手之力,什麽也不敢說了,然而現在的情況是,他說話當然錯,他不說話就錯大發了,於是轉而息事寧人,問,“能不能不哭?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
    “你這是認錯的態度嗎?”
    “是,我剛才態度不端正,我重說,”高訪已經被她磨得丁點脾氣都沒有了,“人民的好法醫,法檢的小能手,善解人意又美麗善良的來來小公主,我錯了,我跟你道歉,對不起,請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我。”
    “那你錯哪兒了?”她抬手拭淚,抽抽噎噎地問他。
    “我錯哪兒了我想想我錯哪兒了。”高訪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麽個要命的後續,他深吸了口氣,腦子給她鬧得亂糟糟的,真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於是幹脆話說從頭。
    “首先,今天下午,我就該跟你回去吃飯,這幾個小時,就不該讓你離了我的眼,有我看著,你不會受傷,也不會哭成這樣。”
    他本意是想胡亂說上兩句應付了事的,可不知怎麽,玩笑話越說下去越真誠,“然後呢,我就該有讀懂人心的本事,就算沒能一直陪著你,也該知道,在我未能到場的這段時間裏,什麽人出現,說了什麽,做了什麽,讓你大晚上從家裏騎著單車跑出來,跑到我樓下,又強扮開心不敢說真話。我也不敢想,今晚我這樁樁件件,哪一件發生了細微偏差,如果沒有回公司,如果沒有不經意往樓下望一眼,是不是也就不會發現,永遠蒙在鼓裏。明日一早,再見麵時,你還要對我賣萌撒嬌,強裝笑臉,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而從此之後,在你看來,我是不是隻能說著一些流於表麵的關心,能說出口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你心裏有一個地方對我而言則永遠封閉。”
    他語氣低沉,虛望著地麵,聽起來倒像是在說些與己無關的話,然而她卻已經聽不下去,攥著他的手臂,哭得泣不成聲,“對不起我隻是不想讓你擔心。”
    高訪抱著她,輕撫著她的背,他深深歎息了一聲,“來來,世間一切皆可努力,唯獨相愛全憑運氣。我遇見你,一直到現在,我都覺得自己運氣好到離譜,可人生這麽長,好運氣不可能一直在我們這裏,往前走下去,不可預料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可能每次都恰好出現。但我們是個tea,你知道什麽是tea嗎?你抬頭看看,就是在這麽個天然修羅場裏,能放心把後背交給對方的人。這種時候,你一定要告訴我,因為我就是你最親最近的人,我們是要並肩作戰一路打怪升級的,而且這個遊戲,它不會關停的,它是無限模式,不會說,哦,今天你們這一關打得非常好,到麵了,登頂了,以後可以躺著贏了。這個遊戲,永遠是關卡之外有關卡,但是寶藏之外也有寶藏,”他說到這裏,認認真真地看著她,“我可會打遊戲了,真的,任何遊戲,但凡經了我的手,我都能打到獨孤求敗,戰無可戰,可就是在我真實存在的這個遊戲裏,一直以來,我遇到的不是boss就是nc,我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你要相信我,好嗎?”
    袁來連連點頭,整個人都撲到他懷裏,雙手環著他的脖頸,哭得雙肩顫抖,嗓子愈發啞了下去,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對不起,我太壞了。”
    高訪抱著她,始終不忍再見她傷神傷情,便轉了語氣逗她,“你看,你讓我給你認錯,你又給我認錯,來來去去的,很好玩麽?”
    她沒出聲,隻是伏在他肩頭低聲啜泣。
    高訪拉過她,吻了下她冰涼的唇,好半天,方低聲道,“你放心。”
    袁來一聽這三個字,本來已經堪堪止住的眼淚應聲而落,索性將眼睛壓抵在他肩膀上。
    他的聲音響起,離得這麽近,在一片迷蒙黑暗中聽來如聆聖音,“無論你擔心什麽,你都放心。有我在,你不用怕,我會處理好和zox的官司,我會贏得你家人的認可,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可我不想讓你這麽辛苦”
    “不辛苦。”他喉頭微微澀住,“為我心愛的人分擔命運,這是我的責任。應該的。”
    她瞬間失聲,再說不出半句多餘的話來,摧枯拉朽般,清晰聽見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的聲音。
    海棠花下,風露中宵,夜風陣陣分花拂柳而過,又落了樹下兩人一身的花雨,高訪環著她,任她抱著,他們在靜謐中相擁,在靜謐中相愛,尺度萬物的時間都粘稠起來。
    “你不是說給我帶了海棠酥嗎?哪兒呢?買了嗎?”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高訪聽見耳邊的人輕聲問他。
    “你要是喜歡,我給你買一輩子。”他收緊了自己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