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談

字數:8002   加入書籤

A+A-




    他好靚好純!
    沒有月亮的晚上,世界就像被一腳踹進了黑暗裏。袁來順著聲音方向摸索過去,摸到抱著自己的,溫暖的手臂,再往上,是肩膀,喉結,下巴,唇,手指停在這裏,那人拉過她的手,側頭吻了下指尖,“你要什麽?”
    “我要喝水。”
    身上的被子掀開一角,又被掖好,她繼續昏昏沉沉躺著,清醒不過來,過了一會兒,身側的床又陷了下去,有人坐下,抱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把杯沿遞到唇邊。
    有溫溫涼涼的液體注入,她感覺有點遲鈍,也分不清是冷是熱,隻覺得有點甜,她本來閉著眼,喝了點水,人清醒了些,睜開眼睛,眼前橫著一隻指節修長的手,擎著玻璃杯,杯中液體發出幽幽的藍,她一走神,嗆了下,推開杯子俯身咳了兩聲。
    高訪手忙腳亂幫她遞紙巾,等她好了些,又問,“還要嗎?”
    袁來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剩下的半杯水,“我自己來。”
    她那把嗓子還是啞得夠嗆。高訪把水杯遞給她,看著她乖乖喝水的樣子,心念一動,忽然出聲問道,“你喜歡喝酒還是喝茶?”
    “我喜歡喝果汁。”她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被問得有點發懵,停了下來,垂眸看了眼手中空掉的杯子,大睜著眼睛看他,眼神有點擔憂,“幹嘛這麽問?你給我喝的什麽呀?”。
    “沒什麽,”高訪接過杯子,隨手推到床邊櫃子上,“就是普通的水而已。”
    他又挨著她躺下,袁來自發自動地趴上他胸口,環著他的腰,靜靜聽了會兒心跳,輕聲輕氣地問他,“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
    “那你是一直都沒睡?”
    他沒說話。甚至等了好久也沒回答,她支起身子去看他。高訪的眼睛很亮,此刻正注視著她,“你為什麽要做法醫?”
    袁來定定看了他兩秒,眨了眨眼,“嗯,因為我考慮到醫患關係比較和諧。”
    高訪本來攢著這股勁兒想了一晚上等她醒了要進行一次嚴肅的談話,話題如何引入都預設了個大概,結果一聽到這兒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嘖,你能不能正麵回答問題?”
    “那我說的都是事實啊。”她可理直氣壯了。
    “今天發生的事也和諧?都嚇暈過去了。”高訪竭力嚴肅起來。
    “今天那是小概率事件,八百年也遇不上這麽一個反人類,”她說著說著眼珠一轉,忽然想起了一個關鍵性問題來,“話說回來,你今天怎麽會去那兒?”
    “我路過。”高訪眼都不眨。
    “騙人!那地兒都不是你活動半徑!幹嘛?專門去看我呀?想我啦?一天不見就想我嗎?你是不是一刻看不見我就特惦記得慌?惦記得非得時時刻刻盯著才好?是嗎是嗎?”
    幸好天黑,看不大清他表情。他伸手推開她越湊越近的小臉兒,清了清嗓子,“你可能不知道,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招人疼。”
    “你口不對心!”袁來伸手一指,義正辭嚴,“你快別假裝了!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喜歡我喜歡得要命。”
    “真要命,”高訪壓下她手指,“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非言語脅迫他人表白,那怎麽著,以後天天睡覺之前我還得立正站床下給你唱個讚歌?歌功頌德完畢你才能心滿意足睡覺?”
    “誒,你別說,你這個提議挺好的,那就從今天開始吧。快快快!我命令現在就給我唱。”她邊說邊手腳並用把他往床下推。
    “怎麽回事?給口水喝就活過來了?我給你提個醒,一切倒行逆施都是自取滅亡的前兆,你這樣遲早得完。”高訪按著床沿試圖喚起她的良知。
    “那我就是要倒行逆施!先過把癮再說,以後再說以後的!”她變本加厲,繼續推他。
    “你說你怎麽就是不長記性呢?嗯?還鬧?”高訪翻身而起,按住她的胳膊把人壓到身下,對方當然選擇反抗。兩人鬧做一團,在床上滾了好幾圈,眼看著直奔床尾而去,袁來忽然叫了一聲,頭直撞他肩膀,“哎呀,疼疼疼疼疼!”
    看那表情不像是裝的,高訪真以為自己沒控製好力道傷著她了,立刻停了下來,“哪兒疼了?我看看?”
    “什麽東西這麽硬?硌著我了!”她一臉忿忿不平,伸手到身底一通亂摸,結果從身下抓出高訪的手來。
    他手上戴著塊兒表。
    “什麽樣的人睡覺還要戴著表呢請問?”袁來抓著他的手懸空晃了兩下。
    “有時間觀念和責任感的人。”高訪搭了一眼表盤,“比方說,我現在一看時間,淩晨一點半,咱們倆現在於情於理都不該再鬧了,應該握手言和,躺回去睡覺。”
    “睡覺還要什麽責任感?睡覺就是專門讓你放鬆的懂嗎?你能不能別人都躺到床上來了腦子裏還想著你們公司那些事兒?我都跟你說過好多次啦!你還這樣!”
    “那我躺床上想什麽?想你?”
    “你別企圖在這兒萌混過關!每次你都這樣,我和你說什麽你都不放在心上!”
    “我——”高訪被她這句話堵得差點沒背過氣兒去,“我還不把你我還得怎麽把你放在心上?我,你剛才就是這麽蒙混過關的好麽?問你問題你好好答了嗎?”
    “少扯那些有的沒的,我就問你,這塊兒表你摘不摘?”
    “我不摘!”高訪難得硬氣一回,心說還敢威脅上他了,為了配合自己的語氣還一下就坐了起來,“我就愛戴著表睡覺,犯法了?哪部法律哪一條?說出來我聽聽?”
    “好。”袁來也跟著坐了起來,“照你的說法,這塊兒表從此就長你手上了,是吧?”
    “是啊。”他麵無懼色一點頭。
    “行。你要這麽說的話,我有的是辦法。這套業務我特別熟,肯定不讓你多遭一點罪,你坐這兒好生等著啊。”她說完特溫良地衝他笑了下,蹦下床蹬蹬蹬就跑下了樓。
    高訪坐那兒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喂,你幹什麽去了?”
    沒人回答他,喊聲聽起來甚至有點曠。忽然暗夜中一聲鈍響,好像是有人拉開廚房抽屜的聲音。他也不常在家開夥,平時刀具什麽的都給收在裏麵。緊接著便又複製粘貼了同樣的一聲,該是抽屜給關上了。
    他心裏有點發毛,不知怎麽就想起了盧深曾經說過一句——你就不怕哪天一吵架,她一生氣,把你也給解剖了麽?
    想得正入神,蹬蹬蹬又一陣響,袁來已經去而複返,人都站在了臥室門口,一隻手背在身後,好像是拿了什麽東西上來。
    袁來倚門框站著,黑暗中隻能看到個大致的輪廓,她“啪”地一聲按亮了燈,平靜的表情下藏著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
    高訪條件反射跳到床下,話都說不穩了,“你那隻手拿的什麽?”
    袁來不說話,隻是笑,且臉上笑容愈深。
    他一步一步往後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最後他先無路可退,後背都貼上了窗。
    “誒!你冷靜!有話好好說!動刀是犯法的!”
    “我好好說你又不聽,”袁來聳了聳肩,“我隻好想別的辦法了。”
    “我……你先把刀放下!你放下!我聽!我聽還不行麽!”他一麵拿眼睛密切注意著她的動向,一麵哆哆嗦嗦解表帶,抓起手表直接給扔床上,衝著她晃了晃手腕,“摘下去了!行了吧?你快把刀送下去!”
    “那你保證以後睡覺的時候都不戴著手表嗎?”
    “保證保證!我保證。”
    “也不許回郵件。”
    “不回!”高訪取舍得痛快極了。
    袁來停住腳步,臉上露出了個滿意的笑容。她點了點頭,從身後把手拿出來。
    她手裏拎著個還未開封的食品袋,袋子上印著個大大的明黃色笑臉和“babycarrots”字樣。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她打開,拿出了一根水果胡蘿卜,嘎嘣嘎嘣吃了起來,還特好心遞了一根給他,“你要麽?”
    高訪氣得原地直轉圈,他組織了下語言。他是這麽說的“兩個問題,我給你說一下——”
    “第一,我不喜歡吃胡蘿卜。”
    “第二,你竟然敢耍我,長本事了。你過來。我表揚表揚你。”
    “不。”
    這麽一來和談就破裂了。
    高訪強壓著雷霆萬鈞朝她走過去,袁來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兩人一路從樓上追逐到樓下,數次近在咫尺,卻又數次被她利用地形之便僥幸逃脫,一個在前麵大聲求饒求他別再追了,一個在後麵一言不發認準了目標誓將獵物追捕到手。一路上,受二人追逐戰波及慘受其害的包括但不限於,花瓶,花瓶裏的花,綠植,沙發,抱枕,最後主戰場一路推進到高訪那麵恒溫酒櫃前,袁來據險可守,背靠著酒櫃,氣喘籲籲地跟他講條件,“你看,你要是過來,你這一櫃子寶貝可就遭殃了。”
    “沒關係。我可以再買。”高訪很坦然。
    “啊?”袁來變了調子,沒想到他還有這麽一招,回頭瞄了眼酒櫃,“這不好吧,這裏麵有幾瓶已經……”
    趁她回頭分神又分心的功夫,高訪看準時機搶了上去,出奇製勝,一舉將敵方武裝力量製服在懷,他橫臂把人壓在酒櫃邊的牆壁上,一點情麵都不講,“說兩句我愛聽的。”
    “這個胡蘿卜可甜啦,你要嚐嚐嗎?”她獻寶似的抖了抖手裏的袋子。
    “我再給你次機會。你想好再說。”
    “呃,”袁來在腦子裏急劇地想著,笑得很討好,“阿訪我錯啦,下次再也不敢了。”
    高訪停著看了她一會兒,麵無表情,後來漸漸臉上有點繃不住,不過為了從她嘴裏撬出點正經話來還是死撐著挺了足夠長的時間。
    “誰要聽這個,你給我說說,為什麽做法醫?”
    袁來眼珠兒滴溜溜轉了一圈,“其實主要的原因吧,還真是因為醫患關係比較和諧。”
    她這話一出口把高訪都氣笑了。他拎著人來到沙發前,把敗軍之將往地毯上一按,坐下,拉開手邊那盞小燈。燈光昏黃,乍亮還是有些刺眼,袁來伸手擋了一下眼睛。
    他調暗了燈光,隨手拿起桌上那半瓶紅酒,打開,聞了下,也懶得再去找杯,仰頭直接灌了一口,“說說次要原因。”
    “次要原因是,我想做刑警,我媽不讓,我就曲線救國了唄。”
    “你可做不了刑警。”他一聽當即就給ass了,心中不住感歎戴安真是明智。
    “我怎麽了?我就不能有點崇高追求?刑警自帶拉風屬性,懲奸除惡,伸張正義,我從小就心向往之,”她說到這裏,瞧了他好一會兒,又輕輕地說,“我爸爸也是刑警。”
    他嘴巴裏含著一口酒沒來得及咽,淡淡的澀感在舌尖蔓延開來。他僵了下,把酒瓶推到一邊,抬手招了招她。
    袁來爬進他懷裏,兩人在沙發上躺下,他聽她親口講了一遍,那個酒桌上姚謙提過的故事。
    “我爸爸去世比較早。他在一次抓捕行動中被人打了三槍,一槍擊中腹部,一槍擊中肩胛,最致命的一槍穿心而過,射得很準,一下就要了他的命。”她聲音本來就還啞著,聽起來很空,“其實我當時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記憶,甚至到現在,快二十年過去了,要是不讓我看照片,我連他的臉都記不大清了,但是就記得他穿上警服的那個感覺,很高大,很神氣,我很向往,於是從小就很想做警察。”
    “可想而知,我媽當然不同意。但是我那個時候很理解無能,我覺得為什麽呢?這完全是一件好事,我繼承了爸爸的遺誌,她應該以我為傲才對。現在一回想再簡單不過,這個職業危險性太高,她怕失去了爸爸之後,再失去我。她要我學法律,我抵死不從,當時,當時可能也是就到了那個叛逆的年紀,我不肯聽她的話,鐵了心要去考警察,自己報了名,後來被她發現,我們倆大吵了一架,她情急之下動手打了我一巴掌,長那麽大她第一次打我,我沒有辦法接受,自尊心受挫,就離家出走去朋友那兒住了好幾天,電話也不接,專門躲著她。後來有一天我回家拿衣服,家裏上上下下都沒人,我看見鄰居阿姨才知道,我們倆吵架的那天晚上,她就被我氣到心髒病發進了急救室。”
    “我永遠都忘不了她躺在病床上那個樣子,”袁來說到這裏都哭出了聲,“我太害怕了,她虛弱得好像一碰就會碎了,我隨時都會失去她,老天隨時都會把我最愛的人從我身邊奪走。我心裏明知道,她這麽多年來都很辛苦,她自己撫養我,又要做母親,又要做父親,從前爸爸在的時候,她也是很溫柔的媽媽”
    “總之,我從此就再也不違逆她了。大學折中考了法醫,她說什麽我都順從。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就陷入某種悲傷的情緒,我就想,我太聽話了大概也不好,我要恰到好處地調皮,我要做一個好玩兒又有趣的人,我得讓她時時刻刻有具體的小事可以煩,而不至於一腳踏進虛無縹緲的悲傷裏。我想大概憤怒是一種比悲傷更利己的感情,因為與人鬥永遠其樂無窮,可要是陷入對抗自我的戰爭裏,輸贏就都沒意義了……”
    高訪抱著她,未曾出一言打斷,胸口的位置被她熱淚灼得滾燙。他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窗外,鋪天蓋地,一色化不開的黑。
    “你喜歡做法醫嗎?”他想了很久才開口,“你要是不喜歡的話——”
    “我喜歡。”她抬起臉來,眼睛哭得通紅,抱著袋胡蘿卜更像小兔子了,“開始確實沒那麽感興趣,但接觸下來發現法醫在刑偵工作中也很重要,慢慢就喜歡上了,也許,妥協有時候是另一種圓滿。”
    “那今天呢?”
    “今天是那個現場它比較混亂,但這種很少見的,你不用擔心,我不是每次都暈,要是那樣我早就羞愧得引咎辭職了。身為法醫,竟然怕血,我可丟不起那個人。”她擦了擦淚,歎了口氣,“所以,今天,不,是昨天了,我媽媽要是說了什麽冒犯你的話,你能不能不生氣?反正我跟你才是一夥的,我們是個tea嘛。”
    “是麽?”高訪問她,“一個tea的剛還要拿刀砍我呢?”
    “策略你懂不懂?”她皺了下鼻子,很是嫌棄,“所以你們昨天到底說什麽啦?問你也不說?她是不是又說我們兩個南北兩極的,無論如何也不合適?”
    “沒說什麽。真的。”他親了親她的眼睫,“你不必勉強自己非做一個有趣的人,你本來就很好。”
    “那你之所以喜歡我,還不是因為我能讓你開心?”她的聲音又有點發虛,聽起來是要哭的前兆。
    “胡說。”高訪一口否決,“我看上你純粹是因為你長得好看。”
    袁來聽了又哭又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了,重重把臉埋進他懷裏,就聽他又接著說
    “從此以後,你想哭就哭;不想笑時,可以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