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你沒來的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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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袁來回去之前又在樓下耽擱了半天。
    拿出粉盒一照,眼睛哭腫到她自己都不敢認,現跑去便利店買了一袋冰水,一瓶一瓶往眼眶上敷,又對鏡落了妝,鉛華洗盡,露出原本的眉眼來。
    她坐在一樓以供病人休息的長椅上,一一褪盡自己身上的釵環首飾,盡數扔進手袋裏,又坐了會兒,這才上樓,推門進去,護士正給高訪拔了針,見她進來,囑咐了些注意事項,也離開了。病房一時安靜,隻聽得窗外蟲鳴陣陣,她背靠門站著,不敢再往前邁上一步。
    高訪看著她。
    “他們都走了?”她鼓起勇氣問,又盡力如常地走進來。
    “嗯。”
    “我買了粥,喝一點吧。”說完,未等人答複,她把紙袋放在桌上,窸窸窣窣拿出一盒小米粥來,打開蓋子,還冒著熱氣,她坐到床邊,舀了一勺,吹了吹,遞到他唇邊。
    她遞給他一勺普通已極,熨帖已極,還熱著的,人世芳馨。
    那是種淺淡的,未佐以絲毫調味,隻以水和粟米置於烈火上硬生生煎熬出的香氣,嫋嫋地繚繞,上升,將五內慢慢填滿。
    他一口一口喝下去,她一勺一勺喂,吃掉了小半碗,袁來停下,把粥放回去,“你現在要少食多餐,今天太晚了,輸了那麽些藥怕你胃又不舒服,就先吃這些吧。”
    “好。”高訪點頭。
    剛吃過東西,不能躺下,她給他倒了杯溫水,又拿著新買的毛巾去了盥洗室,沒一會兒出來,捧著濕毛巾站到床邊等著他擦臉。
    一切收拾妥當,她看了眼時間,快午夜了。
    單人病房裏設了陪床,與病床間拉了條白簾隔著,袁來脫掉西裝外套,掛好,順手把簾子拉上,又俯身為他整理床鋪。
    “你好好睡覺吧。晚安。”她幫他往上拉了拉被子,轉身要走。
    高訪動作很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別走,留下陪我。”
    他生著病,人又虛弱,即便胡鬧也讓人心窩得痛。袁來向他細細解釋,“我不走,我就睡在旁邊的床上。”
    高訪平躺著,那雙眼睛靜靜看著她。
    袁來原地站著,隻覺他掐著自己腕子的手心滾燙,幾乎融斷她。
    最後還是和他躺到了一張床上。
    床太小,一隻枕頭,一床被,兩人隻能疊著躺,肩膀壓著肩膀,袁來怕他不舒服,自己躺在下麵,手臂從他頸後穿過去墊著他的頭,黑暗中聽得到彼此呼吸。
    如此良夜,俱是無眠。
    “需要化療嗎?”袁來問。
    “不用。”
    “疼麽?”良久,又問。
    疼麽?
    手術後躺在病房裏,麻藥褪去的時候;止痛劑還沒起效的時候;身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度過刀割似的漫漫長夜的時候……
    疼麽?
    “不疼了。”
    袁來一聽這三個字,眼淚就又掉下來,她不敢去擦,怕被他發現。
    她問疼麽,他可以示弱,說疼;也可以逞強,說不疼。但他說不疼了,話一出口,牽涉的,也隻是一個業已成非的時空,泥沙入海,無跡可尋,在那個時空裏,生生死死是是非非他盡數一肩挑了,她再也無從參與。
    窗外蟲鳴愈盛,高訪忽然開口,“來來,你哼個曲子給我聽,我睡不著。”
    “想聽什麽?”她竭力地,將哭音壓下去。
    “什麽都行。”他閉上眼睛。
    夜風清涼,一陣風過,把來蘇水的味道衝淡了些,袁來躺在病床上,透過窗玻璃,遙望夜空,蒼穹之上,繁星閃耀,薄雲飄漾,遮住一彎新月,靜中思量,耳中但聞蟲鳴陣陣,一念即到,於是輕聲哼唱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涼涼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
    一曲未了,清韻悠揚中,有淚落下來,那淚不是她的。
    高訪翻身抱住她,哽咽動情,“對不起。我還是搞砸了。”
    袁來哭出聲來,回抱他,撫著他瘦得突出的肩胛,哭著問,“怎麽會這樣你怎麽會生這種病……”
    “這麽多年下來,就這樣了。”他把人禁錮在自己懷裏,她不會再跑了,這才終於能安了心,心門一開,說起從前。
    “以前太年輕,什麽都不想,隻想贏。二十幾歲時往後一看,隻覺人生太漫長,我甚至不想長命百歲,五十,五十歲就可以了,還老得不過分,還沒被病痛剝奪尊嚴,體體麵麵地走,好過百般掙紮後難逃行將就木。當時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腔熱血,想做的事,一定都要做到,不計任何代價,凡事有舍才有得,我的籌碼,也隻有我自己。”
    袁來躺他懷裏靜靜聽著,淚痕未幹,一道新的又疊下來。
    “從小到大,我從未讓自己失望,從未讓身邊人失望,當然,也有那種時刻,做不到了,沒希望了,但每每自問,就這樣了嗎?就隻能做到這種程度了嗎?不行,我不甘心,我不能接受這種結果,逼自己一把,確實也總能做得更好,時常日久,周圍人就開始對你有所期待,因為從你第一次做到開始,別人就忍不住對你期待更多,你身上漸漸就有了一種責任,不能失敗的責任,不能讓別人失望的責任,別人可以疏忽大意,你卻永遠不能犯錯的責任。”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高訪陷入某種遙遠的記憶,“很小的時候吧,那時父母還在,每天很辛苦,我父親身體不大好,我要是成績好一些,他們就開心點。我記得課堂上老師曾經問過一個問題,說,怎樣的人才是明智的?”
    “你怎麽答?”她問。
    “要是你你怎麽答?”他反問。
    “不犯犯過的錯誤。”袁來想了下。
    高訪吻了吻她的額角,笑,“你這可是個好答案。”
    “那你是怎麽答的?”袁來抬頭問他。
    “不犯錯。”
    “你真傻,世上怎麽會有不犯錯的人呢?”她痛惜地捧住他的臉。
    “我就是啊,”他看著她,“遇到你之前。”
    “遇到你之前,我真的沒犯錯,”他笑,“不,這麽說太絕對了,但此前三十幾年,凡是我經手的決策,個人的,公司的,都是當時可行域下的最優解,我敢保證,再沒有一種決策能比它更好,更均衡……這種自信,一直持續到醫生判我胃癌的那一刻。”
    “直到那一刻,我才突然反應過來,我用三十年自以為是的最優解,鑄了一場大錯,犯錯的後果,還要我最愛的人承擔,我何止是錯,我是南轅北轍。
    “我錯了,用身體健康去換了身外物,即使是挽救,都傷了你,我還是錯,一步錯,步步錯,我最後還是搞砸了,對不起。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不想害你日夜擔驚受怕,我明明知道,你值得擁有更好的人,擁有井然有序的幸福,可我太自私了,不能放你走,現在,你什麽都知道了,你相信我,我能活下去,我會好起來……”他說到這裏頓然良久,似乎說不下去,“來來,五十歲是遠遠不夠的,隻有二十年,太短了,我想長命百歲,長長久久陪著你,我不能免俗,我怕死……”
    袁來哭到不可自抑,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撐在他胸膛上,直視他的眼睛,她抽噎著,“搞砸就搞砸好了,搞砸了也挺好的,從今以後,我就陪著你犯錯,把從前沒犯的錯誤我們都犯個遍,還剩多久都好,人生也不過短短幾十年,我就要把以後所有的時間都揮霍在你身上。我不要井然有序的幸福,我隻要你,我不會走的,你趕我我都不會走的,我從前太傻了……”
    高訪緊緊摟著她,心底一片激蕩,說不出話來,隻能低頭吻住她。
    兩人於此暗夜中,纏綿擁吻。
    她手探進他衣服裏去,還是摸到了,左腹有疤,手指細細摩挲,淚又上湧。
    高訪陡然停下來,抓住她的手,“別動了。”
    “為什麽?我摸摸都不行麽?”袁來很委屈。
    她手是涼的,可他熱血滾燙,一路向下,一路點火,他顫抖著,吻上她的耳根。
    “還為什麽……”一聲歎息,就墜在耳邊。
    袁來反應過來,慌忙推他,“別鬧了,你生著病呢!”
    情到濃時,也忘了這是在醫院,高訪翻身就壓了上去,她一躲——
    床太小了,兩人綴連著摔到地上去,高訪隻來得及用手臂護住她的頭。
    “咚”地一聲,夜裏聽來格外響。
    嘉樹和盧深正吃完宵夜回來,放心不下,想著過來看一眼再走,一聲入耳,還以為是發生了什麽意外,跑了兩步,直接推門進來。
    場麵一時尷尬。
    所以說進門之後就要先落鎖啊!
    袁來“啊”了一聲,推開高訪起身就跑,不敢抬頭,狀似逃命。門口的兩位門神自動自發讓出一條通道來。
    待得人跑遠了,嘉樹一抱肩,站在道德製高點給他定了個性“要我說,你這就是縱欲過度。”
    功敗垂成,又被人如此數落,高訪氣得抄起床上的枕頭朝嘉樹就扔了過去。不得不說,砸得非常準。
    “活該!誰讓你們倆合起夥兒來誆我!”盧深袖手觀火,幸災樂禍,他小孩兒心性兒,撿起地上那枕頭又給高訪遞了回去,“來,二哥,你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