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月圓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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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光線明滅,兩人一上一下對望,隱約聽著幾個人從後麵車裏下來,邊談邊走,漸漸遠了。
    後麵車燈一暗的瞬間,晃著身下人眼眶裏淚光一閃,高訪慌忙抽手,抱人起來,一立直,珠淚斷了線,劈啪打了他一手。
    完了,玩過了火,嚇壞了人家純白純白的小姑娘。
    “哭什麽?逗你玩呢。”他給人擦淚,鬧得挺沒麵子,嘴上還不肯好好地說。
    袁來別開臉,一個勁兒地往下推他,把他推得沒了辦法,幹脆開門下車,到車下去站著。
    車下立了有一會兒,血涼了涼,透著玻璃看她低頭一粒一粒係好扣子,雪白皮膚一寸寸重又藏於衣衫之下,她擦幹眼淚,順手掖了下頭發。
    他看得心中一動。
    自從她剪了短發,人一看著就無端小了好幾歲,剛那一瞥尤甚,他陡然生出一種自己是在搞什麽不倫之戀的錯覺。
    高訪抬手敲了下窗,車窗降下,兩人誰也不看誰。
    “我還能不能上車了?”他沒好氣地問。
    袁來也沒答。行,沒答約等於默認,他繞了一圈自發坐上駕駛位。唇上還流著血,抬手一抹,蹭到了襯衫袖子上,身邊的人一言不發,開了儲物箱,扔給他一包紙巾。
    他抽出張紙擦了下,桃子味的,甜甜蜜蜜的味道,他心裏一軟,認命地給她調好座椅又扣上安全帶,發動引擎,駛出了停車場。
    時間是太晚了,路上沒什麽車,兩人一直沒說話,視線亦無半點交匯之可能,就這麽開了好一會兒,袁來看著路邊景物才突然反應過來,“誒,等等,這不是去醫院的路吧?”
    “現在去醫院,人家讓你進嗎?”他鎮定自若地說著瞎話,“先回家住一夜。”
    “怎麽不讓進了?住院部晚上也不關門啊。”
    “那是別的醫院,這家醫院管理規定不一樣。”
    “是嗎?”袁來將信將疑。
    “是。”他目視前方,一點頭。沒錯,說謊話,最重要的就是自信。
    “我不想去你家。”隔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不想去“我”家?”高訪轉頭看了她一眼,調子一涼,“為什麽不想去?”
    “不為什麽,就是不想。”
    “那怎麽著?咱們去酒店——開間房?”
    前方過環島,右轉,他搭了一眼右側的後視鏡,收回視線時袁來正冷冷瞪著他,“你這套業務很熟練啊。”
    “還行吧。”他輕飄飄地應下,“以前是很熟練,最近都生疏了。快說去哪兒?”
    “各回各家吧。麻煩你路口停一下,我叫個車回去。”
    “別,”高訪瞥了她一眼,“這不是你的車嘛,這樣,你看前麵不遠我也到了,等我到家了,你直接開車走,想去哪兒去哪兒,這多方便。”
    袁來聽了鬧也沒鬧,扭過頭去看向窗外,一直到了輕鸝鳴翠,都沒再跟他說上一句話。
    車停在樓下,袁來當先開門下車,從車前繞過去;高訪也下了車,當真沒有管她,徑直走向樓門。
    袁來坐上了駕駛位一看,被人耍了,車鑰匙他都直接拿走了,她怎麽開車回去?就是回去了又能去哪兒?公寓已經進不去了,這大半夜要是回老宅去,肯定驚動媽媽和外婆,她們要是問了又該怎麽說……思前想後,心比絮亂,陷在座椅上,一時焦灼不定。
    車門忽地被人拉開,一抬頭,方才走遠的人不知何故去而複返,把著車門,看著她,“還坐著?等什麽呢?”
    “鑰匙給我。”她氣呼呼地一伸手。
    高訪看了她一陣。
    他氣得不行,本來就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鬧上兩句也就算了,真正批了逆鱗的是那句“我不想去你家”,更具體點,是“你家”,一起住了那麽久,生死都過來了,還是界限嚴明,張口閉口還是“你家”。
    中秋將至,月色撩人,然而良辰美景徒然虛設,兩人就在這車前僵持不下。
    她手高舉著,高訪看著氣不打一處來,從褲袋裏掏出個東西就扔她手上了——他本意是拿車鑰匙來著,他倒是想看看,就是有了鑰匙她能跑哪兒去,然而人生著氣,胡亂一抓,抓錯了——直接把戒指盒扔了出來。
    兩人齊齊滅火,誰都忘了生氣,誰都一動沒敢動。
    本來嘛,他去北京就是去求婚的,突然出現來個驚喜,趁對方傻掉之際掏出戒指,單膝跪地,一氣嗬成,深情款款向她奉上自己的一生。
    計劃確實是這麽計劃的,奈何天不遂人願,後來這整件事漸漸就跑偏了。
    “這是什麽?”袁來手有點抖,托著那方小小的細絨盒子,顫聲問他。
    “還能是什麽,戒指唄,”他竭力顯得舉重若輕,伸手過去推開戒盒,輝光一閃,那枚被塵封了太久的戒指,終於得以重見天日。
    “給你了,要不要?”他手插褲袋,眼望車頂,緊緊攥著那串該死的車鑰匙,手心都攥出了汗。
    袁來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垂眼盯著手心裏晶晶閃爍的一點,沉默半晌,喃喃道,“嗯,我覺得,這個戒指,是不是有點太……浮誇了?”
    “太浮誇了?”高訪拿過戒盒,摘出那枚戒指來,袁來視線跟著戒盒走,一沾到他,又故作姿態地移開眼睛。
    高訪自己看了會兒,又看了看她,似笑非笑,“沒錯,這麽一看是很浮誇。”言罷單指重重一扣戒盒,甩手用力扔了出去。
    事發突然,阻止不及,她眼睜睜看著那方戒盒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遠遠地落在了樓前的林地裏,黑夜中也不知是砸壞了什麽花花草草,一聲暗響,隨即無蹤。
    袁來在座椅裏越陷越深,頭腦直發懵,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誰讓你扔的!?”她哭音都給逼出來了,踉踉蹌蹌下車,使勁兒推了他一把,拔腿跑向林地。
    “不是你說浮誇麽?”高訪手還插在褲袋裏,補了這麽一句,眼見她越跑越遠,似乎當真了,忍不住喊了一聲,“來來,回來。”
    也不知是沒聽到還是壓根兒就不聽,袁來頭也不回,徑直沒入暗夜的林中,林翳掩映,身影漸遠,他歎了口氣,無奈隻得又追了上去。
    哎,嘉樹說的對,他果然到什麽時候都是自作自受啊。
    林中月光滿地,踩草踏葉,窸窣有聲,他追上去一看,袁來正開了手機電筒蹲在一片草叢裏翻找,他拉起她,沒意外看見她又紅了眼眶。
    “你竟然扔了我的戒指!”她哭著甩開他,自己也趔趄了一下,太煩了,也不想動不動就掉眼淚,但那枚戒指已然在她的腦海中熠熠生輝。
    高訪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拖住她,沒了轍,“能不能不哭了?我給你跪下,我給你跪下行麽?”
    他一手牽住她,說跪就跪,當真跪下。他單膝跪地,右手指間一晃,好端端地捏著那枚戒指,抬首上望,望定她,她身後的樹尖上,亦好端端地掛著一輪圓月。
    “來來,別哭,你好好地聽我說。我知道,你提前回來是為了跟我一起過中秋,我也是,我很想你,每天都想,我曾聽人說過,不能對著月亮許願,月有圓缺,願總難圓,可我現在不是對著月亮許願,我是對著你許願,因為我的願望就是你,沒有你的日子,我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你願不願意接受它,幫我實現這個願望?”
    袁來淚糊在臉上,一時也都忘了哭,傻傻地立著,如在夢寐,這樣一刻,日思夜想近在眼前,但有時抓住幸福遠比迎戰苦難更需要勇氣,因為當幸福無限逼近的時候,恐懼亦無限放大,一切若太美好了,不免自慚形穢,甚至會突然覺得——我可能不配。
    高訪握著的那隻手冰涼顫抖,她垂首看著他,半晌,雙膝一軟,竟也對著他跪了下來。
    他看傻了眼,“你這是幹什麽?”
    “啊?”她抬手拭淚,“我覺得你跪著我站著好不公平啊,感覺像是,你在求我嫁給你一樣。”
    高訪直愣愣地看著她,一時跟不上她的腦回路,這話把他自己都快繞暈了,“那我要不是求你嫁給我,我在這兒幹嘛呢?”
    “等等等等……你先別衝動,冷靜一下,結婚是件大事,萬一我搞砸了呢?”
    “我給你兜底。”
    “你要是兜不住呢?”
    “那也好,幹脆往砸了搞,說不定也其樂無窮。”
    “你這是什麽話?”袁來有點急。
    “這不是你說的麽?搞砸就搞砸好了,搞砸了也挺好的,原話,現在跟我反悔了不成?”
    “我那說的是你!”
    高訪都被她氣笑了,“哦,同樣一件事,我搞砸了可以,你搞砸了不行,這是什麽道理?”
    “因為就這件事我不想搞砸,我想做好。”她垂著頭,一副很泄氣的樣子,邊說邊掉淚,“我是,我是真的會搞砸,像那天的酒會,我一衝動還打了人,給你惹了好大麻煩;還有今天,本來好事一樁,是我太無理取鬧了,可我自己鬧的時候我永遠都覺得我是對的,我根本意識不到,時間長了,你會不會覺得我討厭又任性,你會對我失去耐心,我會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們慢慢就成了一對怨侶,到那時怎麽辦?”
    話一說完,人也跪得累了,幹脆就地坐了下去。
    “哎我天,你這腦回路多少是有異於常人。”高訪長歎一聲。他終於認識到了事實,那就是,浪漫的求婚場景隻能存在於想象之中,他這麵對的是個一團亂麻的係統工程,且得好一通抽絲剝繭方能厘清頭緒。
    “你看啊,首先,酒會那晚,是我一直怕被你發現,被你發現了,又怕你棄我而去,後來事情一多,確實也一直沒跟你談過這件事,是我的疏忽。打人對不對呢?肯定是不對的,麵對這樣一種情況,當然會有更合適的解決辦法,但坦白說,那晚你打了鄧衍,我吃驚之餘,很……感動,從來沒有人這樣不顧一切地為我,衝動當然是衝動了,但衝動不全是壞的,我也不是要找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共度餘生,那也太無趣了,我要兩個一模一樣的自己有什麽用?你當然和我不一樣,我喜歡的就是你不一樣,不是你剛才說的單維度,衝動,任性,不是這些東西,而是所有特質混雜起來,獨一無二的那種。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圓滿。關於未來,你想做好,難道我就不想做好了麽?我們都不是完美的人,生活也難免磕磕絆絆,但沒有人會衝著搞砸了過日子,退一萬步講,搞砸了就搞砸了,最壞也不過如此,我們但凡努力一點,就賺了。再說,有我在,你怕什麽?”
    “至於今天,”他頓了頓,似乎在想這話該怎麽說,“剛才在停車場,是我……沒輕沒重,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你不喜歡,我以後都不會再那樣了,我——”
    “沒有不喜歡,”袁來突然出聲打斷他,“我沒有不喜歡,我是害怕……被人發現,就在車裏,我還穿著製服,要是被人看到的話可怎麽辦呐……不是故意咬你的。”
    林葉掩映,月色如水,她抬起頭,看著他,視線最後定到他的唇上,她傾身上前送去一吻,落在那傷口上,又坐好,輕聲說,“對不起,還疼嗎?”
    “本來也沒疼。”他被人親得心花怒放,忍不住將心底最後一絲不快也訴之於口,“來來,這裏不是“我”,是“我們”家,你所有的東西我都搬過來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麽?你跟我說,你要是不喜歡這兒,或者你覺得這裏太遠了,我們就換個地方住。”
    “不是。”她低聲道。
    “那為什麽?怎麽不想回來?”
    “因為我覺得太丟人了,”她別過臉去,都不敢看他,“之前……我也不知道你去美國了,我每天都會過來,根本也不是故意要來,但不知怎麽,車總是開著開著就到樓下了,不想上樓,但一反應過來人就坐在門口,早上也來,晚上也來,我當時就想,你也許會回心轉意,你再看看我,說不定會覺得我還不是那麽討厭,有時候忍不住了,還會伸手敲敲門,再不行,還會哭一下。這棟樓裏,從樓下保安到樓層清潔阿姨,他們全都認識我了,我沒法見人了,我覺得自己好軟弱,實在是……太沒出息。”她斷斷續續地小聲抽泣。
    雖然早知如此,但這樣麵對麵地聽她親口說出來,他不克自持,幾乎流淚,用盡全身的力氣擁她入懷,抬首一望,圓月如夢如幻,這月亮,在他們天各一方的日子裏,也是這樣徹夜的亮著。
    “軟弱的又何止你一人。”他深深歎息,把她按在自己心口,他柔聲哄著,“等我們結婚了,我要大宴賓客,把所有認識的人都請上,到時候,不走那些沒用的程序,我就專辟出一個時間發言,我向全世界宣告,是我纏著你,是我死乞白賴求你嫁給我,這樣好不好?”
    “你也沒死乞白賴呀……”
    “我這還不算死乞白賴?”高訪笑,“來,你別哭了,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跪這兒半天了,你痛快點,要不要?”他把戒指往她眼前一送。
    “你怎麽能直接問我要不要呢?”她往後一躲。
    委婉嚴肅了好險沒把人嚇跑,直率坦白了人家又說不夠含蓄,這可真是太難為人了。
    “那你想讓我怎麽說?”高訪幹脆繳械。
    “幹嘛讓我說,又不是我求你娶我……”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今兒就算折這兒了,求婚求到啞口無言,這要是讓兩個損友知道,還不得笑瘋?
    高訪捏那枚戒指捏得手都快抽筋了,抬眼一望月明如鏡,靈犀一點,清了清嗓子,大聲道,“人民的好法醫,法檢的小能手,善解人意又美麗善良的來來小公主,我正式邀請你和我共同執政,管理我的王國,快,收下我的信物,一切就都是你的了。”
    “那你說說看,你的王國都有些什麽呀?”她問道。
    “有片森林,有座城堡,還有我,你要是願意,我們再創造幾個子民。”
    “那共同執政,你歸誰管?”
    “歸你管,我都聽你的。”
    “你可要三思,選了我不可以退換的,我要是來禍害你的怎麽辦?”
    “往後餘生,隨你禍害。”他目光停駐在她眼睛上,一派光風霽月的笑。
    難以補償,唯有雙手奉上此後餘生,請你別嫌禮薄,千萬妥善收好。
    如水月光下,袁來一頭短發在風中搖曳,她高高揚起下巴,顫聲道,“那你還在等什麽?還不快幫我把戒指戴好?”
    霎時淚落如雨,她終於還是把手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