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招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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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邪正煩惱,同一性空,分別假相,妙心現影。”
    “何解?”
    “所有的煩惱都是外界環境的影像造成並在情緒上表現出來,若能參透萬物皆空,便能心靜如水,神清氣定,性空統一。”
    “可我並不曾有甚煩惱,”他淡淡說道,端起麵前茶杯輕抿了一口,“大師這茶倒是不錯。”
    僧人也不揭穿,隻是淺笑著道,“大人若是喜歡,貧僧令人準備些讓大人帶走。”
    “帶就不必了。品茶品的不過是個心境,在大師這裏喝是一個味道,帶回去可能就是另一個味道了。”
    “大人是個通透之人。”僧人含笑著說。
    “也許吧!”他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側過頭看向外麵的庭院。
    雪停了。
    靈塔寺是京都乃至整個大臨香火最旺的一座佛寺,即便是這樣的大雪天氣,寺中的香客也並不比平常少上多少。
    前麵金佛殿不斷往來進出的密集人流和後方禪院的安靜清幽倒也並不衝突。
    至少前來禮佛的人,不會像是在逛街一般熙熙攘攘喧嘩吵鬧,人人都是安靜而虔誠的。
    岑明宴在惠玄大師處又坐了兩盞茶的功夫,便起身離開了。
    他沒有徑直往前院方向而去,而是獨身一人自側門而出,穿過一條青石鋪就的小徑,不過積雪太厚,路麵隻剩一些不甚明顯的高低輪廓,看不出原本模樣。
    往前是一大片梅園,再從梅園中穿過,就可以直接到前麵了。
    冬月之初,正是梅花盛放的時候。
    這一片雖然沒有刻意封鎖,但原則上是並不對香客開放的,也基本沒有人來寺裏會是為了賞景,是以他也沒有料到園裏竟然還會有別的人在。
    是一個身穿白色寬袖直裰,披著一件灰色毛領披風的年輕人,身形清瘦,個頭也並不算高,麵貌倒是眉清目秀。
    如果沒有腳上那雙順天府製式的官靴的話,這就是個典型的文弱書生模樣。
    他看到對方的同時對方也看見了他,片刻的眼神交匯,對方遠遠的向他先行了個見禮,麵上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
    岑明宴隻淡淡的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他其實大致是能夠猜出此人身份的,今年春闈的“選美”狀元郎,一個月前才新官上任的那位順天府推官。
    人還沒見過,名字卻早已是如雷貫耳。
    去年父親去世他回鄉丁憂,所以今年春闈之時並不在京中,隻從旁人口中聽說原本的新科狀元因“麵貌不佳,有礙觀瞻”而被陛下給降成了榜眼,而探花郎宋謹則因其“芝蘭玉樹,豐神俊朗”且年尚十九,堪為少年天才,是以被當今陛下欽點為了狀元郎。
    連同原本的榜眼也被擠成了探花。
    然而這位的風頭還遠不止於此。
    他還是本朝史上第一個拒入翰林而請求外放的狀元,以及第一個親手擊響順天府鳴冤鼓的狀元。
    但宋謹鳴的不是自己的冤,而是替其已故義父,一名於三年前的一樁地方官商勾結案中被判處問斬的曲山縣典史。
    一樁已經時隔三年的舊案,且牽涉人僅為一名連秩品都沒有的地方典史,刑部的卷宗裏隻用了一句話概述,大理寺甚至直接連備案都沒有,可見絕對算不得什麽大案。
    可如此小的一樁案子就算確實有冤,又為什麽還要等了整整三年才出來鳴冤?
    他站在天子麵前,回答的是:“因為地方伸不了冤,因為學生需要等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或者身份,讓自己發出的聲音引起上位者的足夠重視才有可能真正伸冤,所以學生等了三年,然後來到了京都,考了一甲及第,擊響了鳴冤鼓。”
    前前後後的故事他聽過很多個版本,唯獨這句話,在每一位轉述者的口中都完完整整沒有一個字的誤差。
    一開始沒有人聽懂她這句話到底想表達的是什麽,但其實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自古以來官場貪汙就沒有小案,不論是地方還是朝廷,但凡查出一人立刻就會從上至下牽扯出幾十人幾百人甚至幾千人上萬人,從來沒有一個官,可以完全獨立的轉化成一個貪官。
    所以一場足以令犯案人判處死罪的官場貪汙案卻隻涉及到一個連秩品都沒有的地方典史,這其實本身就是經不起推理的。
    他說地方伸不了冤,那麽很可能受理冤案者本身就是冤案的促成者。
    他說要人自己的聲音足以引起重視才可能伸冤其實也沒有錯,因為如果鳴冤人不是新科狀元而是一個最普通最底層的平民百姓,這樣一個已經過去了三年,連受冤人都已經不在了的地方小案子,順天府別說受理,隻怕連多看他一眼都懶得。
    最後他拿出了一份證據,矛頭直指僮州府五品同知陸學謙。
    於是緊接著,這位又成為了本朝史上的第一個無授官職的朝廷欽差。
    陛下甚至還欽點了兩位都察院直隸監察禦史及一位大理寺評事共同前往,且命僮州提刑按察使司務必全權配合。
    然後便有了後麵親斬曲山縣知縣,並以一紙訴狀將僮州府半數官員均告入京中,幾乎將整個僮州直接換了片天。
    故事的結尾是案件結束後宋謹返回京中,陛下認為其可堪大用,放去翰林院也確實浪費,又恰逢原順天府推官告老致仕,於是宋謹便順理成章的成了順天府的新任六品推官。
    他半個月前才回京,但僮州府貪汙案的卷宗兩個月前便已呈到大理寺,回來後也是親自過目了的。
    就連兩日前去拜訪老都禦史,在提及此人的時候都說此人若能守住本心不陷入當下這皇權鬥爭的漩渦中,將來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能得老都禦史如此高的一句評價可見其人確實出色。
    隻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非但不知掩藏鋒芒反而還以如此高調的姿態出現在世人眼中,被現實所摧折幾乎是必然。
    ————
    宋謹來此是為一樁女童失蹤案。
    原本這類日常小案子是並不需要宋謹親自著手處理的。
    但問題是失蹤的女童有兩個,一個七歲一個九歲,案發時間分別是在三日前的下午和前一日的上午,且都是跟隨母親來寺裏上香的,人多場合,孩子唯一不在大人視線範圍的時間也就是上香禮佛的那片刻間隙,可等上完香,再轉頭就發現孩子不見了。
    雖說不是不存在女童自己走失的可能,京都裏也已經許多年不曾發生幼童拐賣之類的案件,但同一個案發地點,相似的失蹤對象,且兩個女童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一點蹤跡都沒有尋到更別說找回,那就不得不引起重視了。
    加上她目前手上也沒有什麽別的大案子,是以就來了。
    至於說眼前這人,她隻是覺得此人看著凜然有度,且麵貌和衣著都頗有些矜貴之氣,隻以為是哪家的高門貴公子,並未多想,遙遙的行了個禮,便自顧先行離開了。
    宋謹一離開梅園,跟著一起來查案的知事林霈就連忙跟了上來,“宋大人。”
    “發現什麽線索沒有?”宋謹問。
    林霈搖搖頭,一邊跺腳震掉鞋邊上沾的雪泥一邊搓著手哈氣,滿麵愁容道,“原本最好的法子是找到案發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可這寺裏每天進進出出的香客實在太多且來去隨意又不問身份,先不說能不能查得出當日在場的都有哪些人,就是把人都找來,怕也根本問不出多少信息。”
    的確,人流多的場合人人都自顧不暇,又有幾個人會專門去注意一個陌生小孩的去向。
    一幹人將整個靈塔寺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最後卻還是無功而返。
    一回到順天府,宋謹便被府尹的人叫了過去。
    府尹裴誌敏今年將將滿四十五歲,略有些晚來發福,不算老鬢上卻已生出了許多銀發,大抵是思慮太多愁的。
    畢竟他坐在這個位置上,迎四方來送八方去的,這京都裏的各大小人物都要打交道,又要做事又不能得罪人,要是兩相差距大倒也罷了,就怕攤上兩邊都是不能得罪的,稍微一個處理不當兩頭都不是人,想不愁都難。
    宋謹恭恭敬敬的行了禮,“裴大人您找我?”
    裴誌敏將屋裏的人都屏退了出去,負著手瞧了她片刻,然後朝她遞了一樣東西來,“回去再打開,明日回複我。”
    是一封書信。
    宋謹從裴誌敏手上接過來,對於裏麵是什麽心裏其實已經有了個大概,默了片刻道,“下官……不一定能有答複。”
    裴誌敏看著她,又沉默了半晌,才淡淡道,“無妨,沒有答複也算答複。”
    宋謹再次行禮,“那下官便先告退了。”
    裴誌敏點頭,“去忙吧。”
    宋謹也依裴誌敏所言,回到自己房間後才將那封書信打開,不出所料,信封的末尾有一個“榮”字。
    榮王的榮。
    十五年前故太子落水溺亡,九年前儲君再立,今太子入主東宮,安穩也不過一年,便不幸於八年前冬獵驚馬墜崖險些殞命,最後人雖救了回來,卻也因磕到腦袋成了個隻有七八歲孩童的心智的癡兒。
    盡管太子至今未廢,但元貞帝也不可能當真讓一個癡兒來繼承皇位,加上近幾年元貞帝的身體逐漸下行,另立儲君,怕也就是這兩年的事了。
    現如今擺在明麵上對東宮最有一爭之力的三位皇子分別是二皇子榮王,四皇子晉王,以及七皇子懷王。
    榮王生母為皇貴妃溫氏,背後有吏部尚書溫顯承父子一派的鼎力支持,往上一輩的溫老太師更是大臨文壇泰鬥級人物,膝下門生遍布滿朝不勝枚舉。
    而晉王乃謝貴妃所出,背靠的是刑部尚書謝績鴻,且謝家作為開國功臣世家,謝老太爺更是兩朝宰相,如今雖已致仕,其在朝實力也依舊根深蒂固不可動搖。
    至於懷王,雖說從長幼順序上作為皇第七子確實有些靠後,又因母族是將門出生,加上今朝重文輕武,是以朝中勢力遠比不得溫謝兩家,然這位又有一個另外兩位皇子都比不得的優勢,便是其生母為現中宮之主周皇後,占了個“嫡”字。
    宋謹打開床頭抽屜的最下一層,而這樣的書信裏麵已經躺著了四封,其中一封來自懷王,剩下三封均來自晉王。
    也無怪晉王顯得心急。
    畢竟眼看著易儲在即,且立儲標準無外乎嫡、長、賢三字,而“賢”之一字在這三王之中又並沒有太大差距,剩下那就隻能是看嫡和長了。
    懷王雖排行第七卻是周皇後所出,占了嫡,而榮王是二皇子,因此占了長,且其生母高居皇貴妃之位與周皇後協理六宮多年,雖非中宮卻也已經所差不多。
    “嫡”、“長”兩不沾的晉王若再不爭取些其他有利條件,怕就直接與東宮那位置無緣了。
    其實下麵還有一封,但與其他又完全不同。
    那封是大半年前她還沒有離開京都之時就已經收到了的,卻不知是來自於誰,又是出於何種目的。因為上麵一個字都沒有,連紙張都看不出任何特別。
    送信人她倒是記得清楚,一個隻會點頭和搖頭的啞巴小乞丐。
    如今朝中的勢力分配具體是個什麽局麵她不太清楚,但裴誌敏是榮王的人她是上任之前就已經知道了的,她隻是沒有想到榮王的招攬信竟然會由裴誌敏親自交給她。
    這樣無疑是冒險的。
    畢竟如果她已經提前選擇了懷王或者晉王中的任何一方,這封招攬信都無疑是往對手手上送結黨營私的證據,恰恰當今陛下最忌諱的也是這個,到時候把這書信往陛下麵前一遞,什麽後果可想而知。
    當然也有好處,一個是最大的體現了自己招攬的誠意,再則裴誌敏是她如今的頂頭上司,明擺著把身份告訴她,也頗有些施壓和警示的意味了。
    然而即便如此宋謹對這事也依然沒任何想法——至少現在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