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走著

字數:9527   加入書籤

A+A-




    牆上歐式掛鍾的指針徐徐轉動,半個小時轉瞬即逝。
    餘歡將手機放在腿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昨晚睡得時間太短,突然有點犯困。
    仿佛受到了傳染,林有容抬手捂住嘴巴,也跟著打了個哈欠。
    轉過頭,對他說:“要不先午睡一會?我休息一下,下午還要練歌。”
    “好的。”餘歡頷首。
    倏忽,林有容端著的水果手機,響起經典的來電鈴聲。
    餘歡不經意地瞥了一下,看清楚了聯係人。
    暗忖:“討債鬼?”
    說時遲那時快,林有容卻是偏轉了一下屏幕,當即掛斷。
    《舌尖上的華國》裏,李立宏渾厚深沉的念白,再次自林有容掌中的手機響起。
    與此同時,餘歡感覺大腿壓了一半的手機“嘟”得一聲。
    他抬了抬腿。
    自動語音,聲若蚊蠅:“對不起,您的通話已結束——”
    此時此刻,哪還不知道那個聯係人是誰?
    給他的這個備注……
    尷尬啊!
    原來在林有容眼裏,他是這麽的一個人嗎?
    餘歡忽然感覺有點牙癢癢。
    林有容一臉平靜,隻是身體明顯有些緊繃。
    餘歡斟酌了一下,此際,最好還是當作沒有看到。
    恍然地自大腿下抽出手機:“哦,手機沒關屏幕,壓在腿下麵誤觸了。還好隻是給有容姐你打了一個電話,沒有打給別人。”
    “嗯。”
    林有容眼神專注地盯著手機屏幕。
    “為了答謝你幫我賣歌,我晚上請你吃小龍蝦!”
    “小龍蝦?好的。”林有容補充:“還有螺螄粉。”
    “沒問題!”
    她關掉手機,將茶幾上的那頁歌詞拿在手裏,再提前言:“我去午休半個小時。”
    “我也睡。”
    兩人一前一後,各自進入緊挨著的門扉。
    餘歡醒來的時候,耳際已經有著微弱的吉他旋律,還有林有容的吟唱:
    “是你是你~身後的青春都是你~”
    “繪成了我的山川流溪~”
    “為我下一場傾盆大雨~”
    “淋掉泥濘把真的自己叫醒~”
    悅耳的音樂聲中,他摸出枕頭下麵的手機瞧了瞧,已經是下午五點一十六分了。
    說是睡半個小時,卻沒有設置鬧鍾。
    一躺平。
    眼睛一閉一睜,就四個小時過去了。
    他套上衛衣,穿好褲子,開門至客廳。
    歌聲一止。
    些許昏暗的陽台裏,林有容轉頭看他:“醒了?”
    聞言,餘歡點點頭之後,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林有容將吉他靠在落地窗,眉宇間有著一絲疲倦,似是有些累了,起身癱坐至沙發。
    忽然轉頭看著餘歡,慢條斯理,不經意間說:
    “你這首歌,是寫給那個叫雨婷的吧?”
    “啊?”
    “我們記得對方,青澀的模樣,背後的青春都是你?”
    “什麽雨婷?不存在的!?”餘歡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我隻是先亂彈出了一段旋律,然後為了湊韻腳,瞎填的!”
    “生搬硬湊,還能有這麽好的詞?”
    林有容差點就把‘我信你個鬼’寫在臉上了。
    果然還是遇到了這種狀況。
    餘歡有冤說不出。
    她旋即起身說了一句“我去換衣服準備出門”,便踱步去往臥室。
    餘歡坐在沙發上掏出手機,等了一會,摸約十數分鍾的時間,林有容適才拉開了門扉出來。
    抬眼向她打量了一下。
    上身是寬鬆的亞麻灰連帽衛衣,領口微微敞開,顯露出她纖細的頸部線條。
    一條修身的牛仔褲,肆無忌憚展示著她那瘦而有肉的優越大長腿。
    頭上正戴著一頂深棕色的漁夫帽,帽簷低低地壓在眉梢,投下一片陰翳。臉龐被黑色棉口罩遮掩了大半,隻露出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
    一手抓著門把手關上門,一手指尖捏著一隻灰色墨鏡。
    “走吧。”
    林有容朝傻坐在沙發上的餘歡招呼一句。
    之所以陷入傻坐狀態。
    是因為,餘歡瞅著她身上那件連帽衛衣。
    怎麽瞧起來,感覺,有點像和他是情侶裝?
    他是深灰色。
    她是亞麻灰。
    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內心作出食腸評委同款咬牙切齒表情)
    收回小念頭,餘歡忙不迭站起身來,緩緩跟在林有容身後。
    見她彎腰從鞋櫃裏拎出一雙精致的蝴蝶結平底皮鞋,不由問道:“有容姐,你不怕冷嗎?”
    林有容側著身子在換鞋,頭也不回地說:“我穿了保暖褲襪。”
    “哦。”
    餘歡坐在鞋凳上,轉頭瞄了一眼。
    呃,還是白絲的那種。
    吸溜!
    不過他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那雙黑色棉鞋,倒犯了難。
    買它的時候,也是太隨便,看中了保暖舒適,不會壓迫到傷腳。
    可真要穿著它,走在她旁邊,好像是有點跌份?
    林有容彎腰穿上鞋以後,轉頭朝他看了看,有些諧謔地說:“怎麽了?還不把你的老頭鞋穿上。”
    隻要人長得帥,穿什麽都好看!
    餘歡暗忖著心中一定。
    而後麵不改色,利落地套上鞋:“走著!”
    出門前,餘歡在玄關處的窗戶,往外看了一眼。
    夕陽西下,連片的街道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橘黃。如織的行車仿佛一來一去兩條長龍,在暮色中緩緩遊動。
    隨即收回視線,跟在林有容身後。
    兩人行至地下車庫,上車以後,餘歡把著方向盤,將汽車緩緩駛出小區。
    他心裏早有章程。
    在林有容換衣服的時候,臨時抱佛腳下載了好幾個地圖app,檢索螺螄粉而不得。
    蓋因這年頭,還不是螺螄粉遍地開花的時候。
    最後於幾個大學群聊裏都刷屏問遍了,這才得知中心廣場不遠的銅鋪街巷有一家。
    胸有成竹的餘歡,好整以暇:“有容姐,你想先吃螺螄粉,還是先吃小龍蝦?”
    戴著漁夫帽、口罩和墨鏡的林有容撇頭望他:“就不能一起嗎?小龍蝦又不能作飯吃!”
    “也行!”餘歡頷首:“先去把螺螄粉打包帶著!”
    “嗯。”林有容轉頭望向窗外。
    二十分鍾的車程,抵達銅鋪街的時候,唯見一道道斑駁的牆壁上,是連片的‘拆’字。
    餘歡將汽車停在街口,和林有容二人邁步其中。
    寒風吹過老街的角角落落,陽光斜斜地灑在街道上,仿佛為那些拆字鍍上了一層光暈。
    他忽然有些唏噓。
    這幾年星城的老街是成批的拆,市井煙火氣也是成批的消失。
    銅鋪街與諸多巷口相交,四通八達,長不到百米。
    呈緩坡狀。
    因為要上坡,又因為餘歡左腳有點不便,所以兩人行進緩慢。
    餘歡正左顧右盼端詳著,倏忽,感覺左邊胳膊被扶了起來。
    轉頭一瞧。
    唯見林有容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他的右邊,晃到了左邊。
    遮掩得嚴嚴實實的臉,看不出有什麽表情:“伱這路都走不穩,別把腳給崴了。我扶你。”
    她語氣平淡。
    餘歡嘴唇翕動一下,聲帶仿佛落家裏了。
    街巷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頭味,那是兩旁老舊的木結構房屋所散發出來的。
    與餐館和小吃攤上飄出來炊煙氣和炒菜的油香、還有米線的清香,這些味道交織在一起,充斥在鼻間。
    驀地大風一刮,一股獨特而幾欲讓人窒息的臭氣,蓋鼻而來。
    過於濃烈,將無數的市井味全都給遮蓋住了。
    過路行人紛紛捂住口鼻,避之不及。
    餘歡倏忽抽抽鼻子,忙不迭一臉大驚小怪地說:“有容姐,你聞到了嗎?”
    “嗯,就像大熱天垃圾桶裏那種腐爛的氣味。”
    林有容點了點頭。
    抬眼便望到了一家柳州螺螄粉的橫招。
    踱至門前,林有容鬆開了手。
    餘歡幾步上前。
    店麵裏,零零散散支著三張折疊木桌,一桌幾個高中生,一桌一對年輕情侶,一桌一個大腹便便的眼鏡胖子在刷手機。
    爐灶就擺在了店門前。
    也沒有地方坐,餘歡向老板娘點了兩份螺螄粉,一碗加一個虎皮雞爪。
    瞧那幾位高中生互相打趣得熱火朝天,餘歡笑說:“你們星期六還要上課啊?周日單休嗎?”
    一個留著寸頭身板較小的男生轉頭看他:“是啊,晚上還要自習叻。”
    “錯了,是單休,也不是單休!”
    “半日休!”留著波波頭的小妹子總結。
    聞言,餘歡轉換出一口塑料普通話:“作孽叻。”
    作孽在星城話的一些語境裏,是可憐的意思。
    星城的初高中教育,是出了名的卷。
    餘歡搖了搖頭,瞥見林有容站在外麵,沒有進來的意思。
    總不能將她一個人晾在外麵。
    隨即轉身,緩步走出店門,與她站在大街上吹風。
    不知不覺中太陽已經落山,天空昏黑,氣溫也更低了一些。
    寒風不僅冷冽,還帶著一種尖銳的感覺,讓兩人不由自主地縮緊脖子,拉緊衣領,將手揣在衛衣前麵的兜裏。
    動作很同步,很一致。
    街上的過路人眼睛一瞥,便知道這是一對情侶。
    聽到老板娘的呼喊,餘歡反身入店。
    少頃。
    他右手提著一袋堆疊在一起紮得緊緊實實密不透風的兩碗螺螄粉,左手被林有容攙扶著,兩人慢慢下坡。
    “我怎麽感覺你好像跟誰都很能聊?”
    “是嗎?”餘歡話鋒一轉:“跟你爸遠遠比不了,記者出身,能說會道!”
    同時心中暗忖:
    “老林這麽一個社交高手,林有容作為他女兒,怎麽感覺有點社交障礙的樣子?”
    林有容低著腦袋無言,像是不予置評。
    餘歡連忙轉而說:“得快點去龍蝦館,粉過久了不好吃,就坨了。”
    “去哪一家?”
    “你別問,我都安排好了!”
    銅鋪街離目的地不過幾分鍾的車程。
    驅車沿著江邊一直開,行至詩聖江閣前的十字路口,方才掉頭。
    再過百米,餘歡將汽車泊在輔路上的停車位。
    可以遠望到江閣前湧動的人潮,三三兩兩的人群,一直持續往江邊風光帶匯聚。
    車流愈來愈密集。
    這在深冬的寒夜裏,是極為反常的一幕。
    林有容卻見怪不怪:“今晚有煙花看?”
    “是啊,星期六。”拎著螺螄粉的餘歡點了點頭。
    “哦。”林有容若有所思。
    兩年前,作為工程機械及娛樂之都,星城確立把旅遊業打造成戰略性支柱產業。
    因為擁有海內聞名的煙花基地,自給自足,開始每周六在橘洲教員雕像附近燃放大型音樂焰火,每場燃放時間不少於20分鍾。
    不吝投入,規模盛大。
    一開始是每周六都會有,後來由於種種原因縮減為一年四場,直到抗疫全年無放。
    詩聖江閣對麵就是西湖橋,屬於謝苟華的地盤。
    現在既未拆遷,又未提質改造,連片的老街巷弄,交錯縱橫。
    作為數一數二的繁雜鬧市,此際紅燈猶在,謝苟華在此區域身經百戰,甚至千戰。
    餘歡對這裏也很熟稔,帶著林有容在詩聖江閣斜對麵的半湘街巷口,進了一家蒼蠅館子。
    在星城,許多藏在街頭巷尾的蒼蠅館子,絕不比那種知名連鎖店差,甚至味道可能更甚一籌,價格還很實惠。
    這是一家夫妻老店,掌勺的老板五十大幾,餘歡心知肚明,他們夫妻倆過三年就要歇業養老了。
    林有容緩緩跟在餘歡的身後。
    推開玻璃門前,餘歡回頭笑說:“有容姐,你不會嫌棄吧?”
    “嫌棄什麽?”麵容遮得嚴嚴實實的林有容,歪歪腦袋,可可愛愛。
    “當我沒說……”
    餘歡邁過台階。
    辛辣的鮮香味撲鼻而來。
    林有容轉頭四顧,打量了一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略顯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著三十平米出頭的狹小空間。
    店內擺放著五張簡陋的圓桌,都坐滿了人,推杯換盞,歡聲笑語,牛逼不斷。
    牆壁上,掛著字跡已經非常模糊的紅底菜單。
    半開放式的廚房,視線透過玻璃櫥窗,能看到一個頭發微白的壯碩男人在顛勺。
    鍋鏟相撞的聲音,和菜肴入鍋的嗞啦聲,帶來一種別樣的煙火氣。
    臉頰消瘦的老板娘迎上來。
    她燙著波浪卷,頭發染成棕色,打扮得很時尚。
    如果不是餘歡先知先覺她年近五十了,恐怕會以為不到四十。
    餘歡當即含笑說:
    “我手機尾號3315,之前訂過餐的,姐姐,包間給我們留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