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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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大風刮起,卷起院子裏的土在半空中盤旋,門簾被風卷起到窯頂,忽閃忽閃的飄搖,拍的門咚咚作響,王家奶奶靠著窗戶望著外邊,起身下炕把門簾夾在門縫裏,關緊門又上了炕,揭開炕席取出壓在下麵的一塌糖紙,一邊搓著邊角壓齊整,一邊念叨,
“怎麽起風了?怪不得昨天下午老鴨叫的,旋風都吼起來了,把那衣服襪子還不刮跑了呢,這兩個人也是的,集市上沒人了就回來算了,風這麽大能賣個啥生意,唉,錢不好掙,哪哪都要花錢,屁股撅起掙不來”,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狗叫聲,叫了三兩聲忽然停了下來,王家奶奶尋思肯定是來了自家親戚或是熟人。說起來這條狗也有靈氣,遠遠聽見有人從洞門外進來,就扯著鏈繩“汪汪”叫著跑出來,看見經常來的親戚,像熊家渠貓吖的兄弟姊妹幾個,還有存柱一家大小經常走動,有時候聽見聲音,它頭蜷縮著躺在牆角邊曬太陽,懶得不想起身。莊裏頭來個串門子的人,哪怕是經常來的老八和媳婦,那是來一回嘶咬著叫一通,有時候它拽著鏈繩跳起來,兩隻前爪子使勁的在地上抓,燕燕三個循聲出來喊,“圓蛋,你進去嘛!人都出來了你還在這裏叫喊啥呢”,它還是不肯罷休,掙紮著跳起來抓撓著牆上的土,嘴裏不住地發出哼哼的叫聲,低著頭府著身子慢悠悠的回狗窩裏,還不忘回頭再“汪汪”的叫上兩聲。王家奶奶隨即湊在窗戶上往外瞧,門洞裏走進一個人,原來是熊家老爹手搭在後背腰上走了進來,她連忙起身下了炕開門迎接,笑著說,
“啥風還把你吹來了?”
熊家老爹拍了拍身上的土,先是微笑著一聲歎息,說
“唉!到集上轉了幾圈子沒啥意思,走著走著從你們走來了”,
王家奶奶趕緊到爐火旁邊提起水壺看火,往裏麵添了塊蜂窩煤,轉身取下掛在爐子邊上的罐子,說,
“我把火架旺,你坐在爐子旁邊熬罐罐茶,我剛才還念叨呢,風這麽大不見兩個人回來,集市上怕都沒幾個人了,自從賣起零碎,兩個人一天也忙的暈頭轉向”,
“年輕人們,忙活點日子好過活”,熊家老爹坐在爐火旁邊,掏出汗煙口袋往煙鍋裏塞,用手壓了壓,燃起火柴點燃,“吧噠吧噠”的吸了幾口,零星的紅色火焰躥出煙鍋頭,煙霧繚繞著上升到窯頂,他轉頭朝窯頂看去,一條細細的裂縫從炕牆延伸到窯頂中間,說道,
“上一回來,裂的這條口子還沒有這麽長,你看周圍也有裂痕了,不趕緊修補著固定,那一塊土不定啥時候還掉下來,沒人便罷,傷到人就不好說了,哪天天晴了,讓村生把效忠叫過來幫忙收拾一下,家裏有娃娃,遲早要修補,宜早不宜遲”,熊家老爹邊抽著煙邊慢悠悠的說,王家奶奶接著話茬說,
“親家說的在理,存生兩口子自從做起這個爛慫買賣,不知道錢有沒有掙到,一天忙活滴,我也催促了幾次了,像秋風過耳一樣,嘴上應承著,不見動靜”,
王家奶奶取出茶葉捏了一嘬丟進茶罐裏,熊家老爹倒滿水,不一會兒,茶罐罐“咕咚咕咚”的發出聲響,淡淡的霧氣上升,和著煙氣彌漫在窯洞裏。王家奶奶見貓吖還沒有回來,打問著熊家老爹時間,
“親家,你看表現在啥時候了?今兒個天陰沉沉的沒太陽,我估摸不出時間,學生娃也沒有回來,有五點了嗎?”
熊家老爹看著放在寫字台上的表,說道,
“馬上就五點了”,
王家奶奶起身拉了拉衣襟說,
“你坐著熬茶,我去抱點柴火燒開水,剝蒜搗蒜,存生兩口子也快回來了,下午咱們摻攪團吃”,
熊家老爹笑著說,
“攪團可是好飯,現在牙口不行了,過幾天還就饞攪團,我們老婆子不愛吃,見我要吃攪團,嘴裏叨叨個沒完”,
“我和我們三個娃還都愛吃攪團,媳婦子也愛吃,存生吃是吃呢,我看嚼到嘴裏‘咕哇咕哇’不好好咽”,王家奶奶說著提著水壺出了門。
燕燕三個最喜歡熊家老爹來家裏了,吃完飯急忙寫完作業,就坐在炕上圍著熊家老爹,吵鬧著要給他們講故事說古經。熊家老爹右手捋著胡須,眨眨眼睛,思索片刻,開始給他們講大屁和屁大的事兒——兩個愛吹噓炫耀的人都愛放屁,他們誰都不服氣誰,就打賭比賽誰放的屁大,大屁撅起屁股一個連環屁,吹的路邊的柳樹連根拔起,屁大二話不說,捏住鼻子,隻聽得地動山搖裂口子,腳底下一條長長的溝壑縱橫……,熊家老爹邊講邊捋著長長的胡須笑起來,小燕和彥龍學著燕燕的樣子,腿在炕上來回拍打著,大聲笑了起來,彥龍起身撅起屁股對著小燕說,“我給你放個連環屁,把你吹到大柳樹,掛樹杈上去”,小燕也不甘示弱,撅起屁股,鼓起嘴巴,臉崩的通紅“噗嗤”一聲,頓時,一股酸臭味兒彌漫開來,燕燕趕緊捏緊鼻子,一拳頭砸在小燕屁股上,
“我們都放故事裏頭的屁,你個豬怎麽真的放嗖嗖屁,臭死個人了!”
彥龍也來踢小燕,正好踢到了幹腿骨頭上,小燕“哇”一聲大哭起來,王家奶奶邊罵燕燕和彥龍邊拿衣袖擦小燕臉上的鼻涕和淚水,熊家老爹笑著說,
“愛大的,疼歲的,中間夾了個受氣的,說的怕就是你們三個,小燕夾在中間就是個受氣的”,王家奶奶接過來說,
“小燕打小愛哭,動不動撇著嘴巴,鼻涕眼淚一大把,這個娃脾氣倔,大點還好點了,我記得小時候有一回,不知為啥事,把燕燕胳膊咬了幾個牙齒印,不是大人看見能把肉啃下來。她愛告狀,人家兩個合起來收拾她呢,經常嗞哇哇大哭亂叫”,
“那還是你偏心呢,燕燕頭一個你帶的多,彥龍又是最小的孫子”,熊家老爹笑著打趣王家奶奶,王家奶奶看著小燕笑起來,
“看你親家說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還是一碗水端平著呢”。
燕燕又爬起來抱著熊家老爹的脖子,吵鬧著要再講個故事,他們要聽農夫救了蛇,三番五次取蛇膽的故事,熊家老爹架不住三個折騰,又給說了幾個古經讓三個猜,其中一個這樣說,
“一個黑房子,裏頭住個黑條子,蓋上蓋子,兒子女子都來嚎”,
燕燕三個抓耳撓腮,微笑著交頭接耳不知道是什麽,熊家老爹笑著說,
“你們窯裏就有這個東西,往窯後頭看”,彥龍起身笑起來四處觀望,三個爭搶著挨個說著窯裏的家具,
“寫字台?沙發?表?錄音機?……”
熊家老爹搖搖頭,指著棺材笑著說,
“就是你奶奶的那個老本,棺材。人死了裝在裏麵,兒女哭嚎著送埋,一輩子就下場了,唉!我們都是黃土埋到半截腰上的人了,不久都要去土骨堆浪去呢”,
燕燕覺得很好奇,趕緊問
“外爺,土骨堆在啥地方呢?遠不遠?你啥時候浪去呢?”
熊家老爹笑而不答,捋著他的胡須,一遍又一遍,王家奶奶笑著罵道,
“把你們幾個瓜慫娃娃,安安穩穩坐一會兒,話多地能用麻包袋子裝”。
不一會兒,熊家老爹起身下了炕,自言自語道,
“怎麽這幾天一到晚上肚子脹的不行,讓我去趟茅房”,說著提起鞋子出了門,約莫十幾分鍾又回來了,燕燕三個相互嬉鬧,推搡著彥龍,彥龍邊推邊就笑著說,
“外爺,我大姐姐說你跑廁所裏尿黃哥拉碌碡去了”,說完轉頭對著小燕和燕燕,三個捂著嘴巴笑,王家奶奶使勁兒瞪了三個一眼,罵到,“看你們三個皮緊想挨打了,啥話都問呢!”,熊家老爹拖鞋上炕,靠著牆角坐下,抬起雙腿平躺下,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一聲歎息後慢悠悠地說,
“肚子脹的,想著把肚子騰空就舒服了,結果蹲了半天,放了一堆堆屁出來了”,
燕燕聽了熊家老爹的話,又想起剛才的故事,不由得笑起來,小燕學著熊家老爹的樣子支起雙腿躺在炕上,彥龍不厭其煩的重複著熊家老爹的話,“放了一堆堆屁出來……”三個你一句我一語,推搡著在炕上玩鬧。
過了一周,效忠過來和存生一起,打牆鏟土和泥,修補了炕牆的那道裂縫。王家奶奶揭開炕席,中間凹下去一小塊,趕著院子裏剩下幾鐵鍁混泥,喊著存生把炕摸平了。燕燕三個放學回家,王家奶奶指著沒有幹透的炕趕緊叮囑,
“你們三個費事的,看看炕都被你們跳塌陷了,我讓你們爸爸用泥摸平了,以後還要在炕上跳騰,小心再跳塌跌進炕蹲裏。三個怎麽那麽不消停?這個浪被你們折騰的像個豬窩了,看看外麵的炕氈和棉絮,被你們尿的一團團,一圈圈,像繪的地圖一樣,三個還怪了氣了,最近一段時間,一個個輪流往炕上尿。天氣不好的時候,一進門一股子尿騷味,誰今晚再尿炕上,看我不把屁股擰開花……”,
王家奶奶還在喋喋不休,燕燕已經領著小燕和彥龍在晾曬的床單褥子下麵鑽洞子,頭撐在褥子裏麵來回走,果然有一股難聞的尿騷味兒。燕燕說是小燕尿的次數最多,小燕反駁說她尿的圈圈小,燕燕尿的多印漬圈圈大,彥龍跑到外麵指著相互交叉的圈圈圖案,劃分著各自的區域,燕燕和小燕也跟著跑出來,每人手拿一截木棍,指劃著被褥和床單,相互攀比計較著誰尿的圈圈大,得意忘形,似乎尿床是件很了不起的事。王家奶奶坐在門檻上一口唾沫吐過來,罵道,
“呸!一個個不嫌害臊,我把你們三個狗慫,炕尿成那個樣子了,還炫耀爭競個誰贏誰輸,是我早羞的把臉藏褲襠裏了”,
燕燕三個聽見奶奶嘮叨,一溜煙的跑出了洞門。晚上睡覺前,貓吖特意把炕頭上鋪的油布翻過來墊在燕燕和小燕身下,小燕已經連續三四天尿炕了,貓吖邊鋪邊給存生說,
“這個女子最近一段時間是怎麽了?如果不行,咱們可能要進城給娃檢查一下,到底是肚子受涼了?還是有啥病疾?”
存生轉頭看了看炕上默不作聲,王家奶奶接過來說,
“有啥病疾呢?歲娃娃們,白天耍的太瘋了,晚上困的醒不來尿尿,三個都是這麽個樣子,又沒有個啥症狀,我記得順利和勝利都多大了還往炕上尿呢”,
燕燕聽見奶奶這樣說頓時心裏寬慰多了,她放下手裏的喝水杯子說,
“媽,我總是晚上做夢夢見我想尿尿到處找廁所,好不容易找到廁所,脫下褲子尿到一半就醒了,醒了以後才發現尿炕上了,還沒有尿完,我就趕緊喊我奶奶開燈下去尿完,晚上不敢給我奶奶說,就睡到尿濕的地方捂著睡到天亮”,
小燕也趕緊說,
“媽,我也和我姐姐一樣,就是我尿完了才知道我尿炕上了”,
“我也是,我也是”,彥龍著急的舉起手喊道,
存生倒了一杯水,回到凳子上說,
“不要嚇唬娃了,尿了就尿了,以後尿炕上,換個幹處睡,不要捂濕處睡覺,小心濕氣進了身體,你們聽見了嗎?趕緊上炕脫衣服睡覺去”,
燕燕三個使勁兒的點著頭,他們覺得爸爸的話說到了他們心坎裏。每晚都是這樣,大人們看電視,到點了就催促他們三個趕緊睡覺,燕燕睡在靠爐子的最邊上,總是假裝著睡著了,轉身聽一會兒,又轉過來朝向電視,把被子拉上來蒙住臉,眯著眼睛留點縫隙看電視,鼻孔均勻的呼吸著。王家奶奶看一會兒電視熬不起了,就脫了衣服提早睡了,隻聽得一陣一陣的打鼾聲,有時候吸一口氣停留幾秒才“嗚”一聲呼出來。盡管存生把電視機聲音壓的很小,燕燕還是聽的很清楚。有段時間演《聊齋》,漆黑的夜晚,配著陰森的音樂,樹林裏傳來幾聲詭異的鳥叫聲,光是看著電視裏一個人走著心裏就怕的捏一把汗,更不用說鬼神幽靈隨時變幻出人形出沒。貓吖看不懂隨時問存生,“哪個是妖精?這個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來幹什麽?”存生總是不厭其煩的解說,偶爾會口氣強硬的說道,
“你往下看啥?馬上就演出來了”,
燕燕不知道電視都是人扮演的,以為電視裏能演出來,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偶爾看的入了迷,關了電視還在腦海裏回憶劇情,不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麽。小燕碰碰燕燕問,
“姐姐,你睡著了嗎?我害怕的睡不著了,你說萬一鬼來了怎麽辦?咱們這裏離也沒那麽近!”說著她趕緊把整個身體貼進燕燕,他們兩個緊貼在一起,燕燕說,
“你也偷著看呢?我也害怕的不敢睡了,你往彥龍跟前睡,把我擠得快要掉下去了”,兩個悄悄地說著話,周圍一片漆黑,隻有奶奶的打鼾聲,燕燕想起電視裏的情景,不禁感覺身上一陣發熱,頭發似乎豎了起來,趕緊掀起被子蒙住頭,兩個人的腳丫露在外麵,於是又背靠背,腳對腳,緊貼在一起,胡思亂想一會兒困極而眠。
第二天中午放學回家,燕燕一進門就看見小燕睡的床單下鼓鼓的隆起一個大包,上麵壓著兩塊磚頭。轉頭問剛進洞門的小燕,
“你又尿炕了?不是鋪的油布嗎?奶奶在炕上到了些土,拿磚頭拔臭氣呢”,
小燕看奶奶沒在院子裏,不好意思的說,
“我也不知道,反正油布上尿了些,炕上也尿了些”。
臨近年關,一場大雪紛飛,貓吖和存生也沒有去趕集,每天把炕燒熱,炕上堆積著破舊衣服、各種布料、針線籃子,貓吖靠在窗戶邊上沿鞋邊,手裏拿著黑色的條絨鞋麵,白色的鞋邊兒沿邊包裹,針線時長時短,來回翻轉著,嘴角還有幾根線頭留在上麵。存生自從搬過來以後,一來莊稼地裏忙,加上趕集賣東西沒有時間,二來也沒有現成的書供他看了,以前勝利愛看武俠小說和小人書,總是跑過來趴王家奶奶炕頭上看,隨處可見到處亂放的書,存生沒事就翻來看,完了就問勝利借。現在他也沒有以前的閑情逸致了,滿腦子盤算著過日子掙錢的事兒。偶爾閑暇也去莊頭上走走,人手湊齊了,聚集在一處玩長長的紙牌,掀牛摸花花。王家奶奶眼睛沒有以前那麽亮了,經常穿不上針,很少做針線活兒,更別提打麻繩了,現在集市上有了賣塑膠鞋底的,做好了鞋麵拿集市上,專門有釘鞋的上鞋底。王家奶奶坐在炕上打盹兒,一會兒屁股腿底下太燙了,就挪個地兒,透過窗戶往院子裏望一會兒又躺下來休息。傍晚,存生掀開門簾進了門,立在炕頭說,
“媽,剛才平第報喪,說是王溝裏我嬸媽中午沒了”,
王家奶奶迅速起身坐起來,雖然她早有預感,王溝老太堅持不了多久了,聽見存生如此說,她還是有些震驚,
“哎呀,我的媽媽,冷不丁的還把人驚著了,我月前頭還去看,動彈不得了腦子還清楚呢,我看樣子能湊合到年後,沒成想沒在年前頭了,唉!她把活人沒受的罪都受了,死了到幹淨”,
“聽平第說,半個月水米不進,身子底下都壓破了,人剩下點幹骨頭了”,存生說,
王家奶奶感覺自己心跳加快,她轉過頭,目光呆滯的望著窗外,院牆角落裏堆著一大堆雪,半空中還有零星的雪花飛舞,院子像鋪了一層薄薄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