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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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輩人常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能打洞”。自從貓吖和存生從西安進貨回來,隻要天氣晴好不刮風下雨,逢東九、白廟、寨河集都騎著自行車去集市上賣,為此,存生專門買了一輛二手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東九和寨河分別是白廟臨近的兩個鄉政,最近的約莫有十公裏左右,趕寨河集的路途更遙遠,需要翻兩個山頭,一個單邊騎自行車下坡騎,上坡推著,至少也得兩個小時,大多數路段是沙石路麵,部分土路每逢下雨衝刷,路麵被水流衝出幾道長長的口子。貨多的時候,貓吖和存生每人自行車後座兩側掛兩個包裹,後座上麵放一個包裹,貨少的時候兩個人輪流逢集去賣,留一個人在家裏經管地裏的莊稼,要是趕全的話,十天六個集。遇上周末趕集,是燕燕三個最開心的日子,去東九、寨河時,存生和貓吖會帶他們三個其中一個去幫忙照看攤子,有時攤位前人多一個人照顧不過來,小零碎的東西會被順手牽羊偷了去,存生和貓吖有個筆記本,隨手賣的東西,包括一雙襪子、一條內褲,他們都會標記清楚。有時賬麵上和剩下的東西對不清楚,肯定就是賬算錯了,或者東西被偷了,為此,貓吖要念叨好幾天,腦海裏幻燈片似的播放全天賣過的場景,回憶到底是什麽長相的人最有可能偷走,然後嘴上罵罵咧咧,
“肯定是那個帶個白帽子的小個子女人,轉了三四遍,為一毛錢和我燃來燃去,趁著人多擁擠我顧不過來拿走了,等我下一集再碰上攆上去臊她的皮!”
遇上周末天氣晴好,燕燕三個都跟著去趕白廟裏,嘴上喊叫著幫忙,內心裏盼望著到下午收攤時,貓吖和存生算完賬,如果當天盈利可以,心情大好時會給每人幾毛錢去買好東西吃。白廟集上存生幫忙把東西擺放好,就借口去牛市上轉一圈離開了,貓吖回頭說,
“你快去,萬一你在這裏碰上個熟人,你麵皮薄的還拉不下來臉”,
存生趕緊接過來說,
“看你這人啥,你說這個塬上過來過去就這些人,我一個大男人家家的,跟著賣些女人穿的褲頭、胸罩零碎,叫人不笑話嘛?不像東九、寨河,反正沒人認識,臉撐平掙錢沒人管”,
存生拍了拍貓吖肩膀,準備開溜了,貓吖擺放著東西也不抬頭,說道,
“咋不見你沒飯吃的時候,熟人看你可憐給你送點錢來,咱們正經的買賣,不偷不搶的,掙得清白的血汗錢,還怕別人說三道四,那男人賣女人東西的多了去了,像你顧及那麽多,還要把臉裝褲襠裏去呢,真是個窩裏佬!”
存生取下擱在耳朵後麵的煙,偏過頭,斜著身子擋住風,擦燃一根火柴,吸了一口說,
“看你啥,我這不是慢慢跟你學著嘛!啥都有個過程,我積極上進還不行嘛?我先走了,去看看牛價啥行情”。
燕燕三個圍著地攤幫貓吖整理,完了也不亂跑,看著貓吖賣貨,有顧客的時候,眼睜睜的盯著買主,內心裏強烈的渴望著買賣成交,哪怕是一塊幾毛錢的襪子,有時候顧客掏出50或100的大錢來,貓吖接過錢總是笑著說,
“還說你窮的沒有錢買,口袋一掏就是紅皮,為一兩毛錢和我爭競的麵紅耳赤”,隨後拿著錢用大拇指指甲在毛爺爺頭發上刮蹭,彈幾下聽聽聲音,然後雙手舉在半空中反轉著看,一邊說著,
“你不著急了,我驗一下紅皮真假,前幾天粗心大意收了一張假的,把我氣的幾天沒有回過神來,小本買賣本來利薄,再收一張假錢等於幾個集都白跑了”,
顧客也陪著笑臉打趣地回應,
“我這怕是個假的,你慢慢看,萬一我把人哄了,鄉裏鄉親的再見麵你不把我撕的吃了,哈哈哈……”,
貓吖笑著轉頭問燕燕,
“讓我們幾個學生算一下要給你找多少,賣了個小東西,一下子收了這麽大個錢,把我愣住了,燕燕,你們算一下,一百塊錢去掉十一塊五剩下多少?我看,假設收十二塊,應該是……”,
貓吖偏著頭算計著,燕燕三個用手指頭就地蹲下來列著豎式算,燕燕算出來大叫,
“一百減去十一點五是八十八點五”,
小燕和彥龍還湊在一塊,頭對著頭在地上亂寫,貓吖笑著說,
“把咱們這文盲,上了個三年級,數學沒學好,簡單的會掐著指頭算,大錢還把人難住了,嘿嘿嘿……”,貓吖說著便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踏備好的二十,五十的備用金,彎著腰笑嘻嘻的遞過去找的零錢,顧客起身要走時,她總會笑說,
“那你慢走,穿的好了再來”。
燕燕跟上去寨河和東九趕集的次數多,為此,小燕和彥龍常常因為帶姐姐去心裏有埋怨,一回家趕緊追著問去趕集給買了什麽好吃的。燕燕也樂意跟著爸爸媽媽去趕集,有時候帶來的幹糧饃饃太硬了,或是家裏沒有現成的幹糧了,中午他們就會在集市上買釀皮吃,這是燕燕最歡喜的事情了,坐在人來人往的街道旁,端著一盤酸辣合口的釀皮子,一口饃饃一口釀皮,完了還要把剩下的醋水喝光。有時候大人去上廁所,就叮囑她看好攤位,萬一有人打問價格買東西,討價還價的時候,看情況少個兩三毛都能賣。燕燕經常跟著大人趕集,耳濡目染之下,大多數東西價格都能說出賣價,可是留到她一個人的時候,她仍然害怕,端端的坐在地攤前的凳子上,手裏緊緊攥著一踏零錢,心裏總是忐忑不安,既盼望著在大人回來之前自己能獨立賣去一個東西,又害怕過往的人走近攤位打問。逢有人徑直走向攤位,她趕緊起身招呼,輕聲問道,
“阿姨,你想看個啥呢?我媽上廁所去了,你看啥我給你拿”,
一個胖墩墩的帶著白帽子的回民中年婦女,吃力的蹲下身子,胸前和肚子前的橫肉堆積成塊,衣服簇擁成一團,她拉了拉衣服,隨手拿起一雙條紋襪子,問,
“這襪子一雙多少錢?”
燕燕趕緊回答,
“襪子一雙一塊五毛錢,顏色多,混棉麵料,結實耐穿的很”,燕燕指著一排襪子說,
“你這娃還能說,就是有點貴了,一塊五我拿兩雙”,回民女人翻弄著襪子,漫不經心的問,
“姨,這不行,一雙襪子掙不了幾個錢,發價都要一塊二呢,你實心要,一塊四毛錢拿去”,燕燕笑著邊說邊注視著對方,回民又撥弄著旁邊的內褲和線褲,一會兒她起身離開,自言自語念叨著,
“一雙襪子還要一塊幾呢,七八毛錢還差不多,我到那邊再問一下”,
燕燕走過來整理好回民女人撥亂的衣服,又回到凳子前坐定,轉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尋找貓吖的身影,她看見媽媽手裏拎著的袋子裏裝著兩個黃澄澄的酥饃,頓時嘴角上揚,剛才沒有賣出去襪子的些許失落隨即煙消雲散。
院子裏,太陽已經從對麵的牆上落了下去,一片餘暉灑落在牆角,院牆角上半邊陰暗半邊光亮,一群麻雀嘰嘰喳喳追逐著,落在牛圈門口堆放的木樁上,那裏已經成了它們的聚集地兒,木樁上密密麻麻的落滿黑灰相間的鳥屎,白色的小貓咪“喵喵”的叫喚著,一會兒前爪趴在地上,匍匐著身軀做出衝鋒向前的架勢,一會兒順著一根木樁往上爬,爬出一截又被脖子裏拴的繩子撲棱一聲拽下來,木樁上留下幾道子爪印,嚐試了幾次上不去,圍著木樁仰著頭張大嘴巴叫著,朝木樁上停落的鳥雀憤憤地示威。每年到秋後,莊稼地裏的糧食都收回來,家裏的老鼠也跟著多了起來,窯洞裏的門關再嚴實也擋不住老鼠,它們會從牆角打洞進去,鑽到中間的麻包袋上,撕咬開一個小口子偷吃糧食,地上的老鼠屎和麥粒攪和在一起,王家奶奶每次掃地都可惜的念叨好一陣子,“該死的老鼠子,把這麽多糧食糟蹋了,這麽一捧至少能做半個饅頭,人都省惜著吃呢,老鼠倒敞開了肚皮連胡撥帶吃,天殺的老鼠,逮住了把皮剝了才解恨……”。王家奶奶一直打聽著莊裏誰家貓咪要下貓仔,準備養隻貓。正好趕著五隊裏她一個表親的貓下了一窩貓仔,趕集時碰上存生帶話讓王家奶奶捉回去。第二天,王家奶奶就去五隊裏抱回一隻全身雪白的小貓咪,放在墊著麥草的鞋盒子裏精心的照顧,早上熬些小米稀飯,把饃饃掰碎了泡在稀飯裏喂,還沒有滿月的小貓不會自己吃,王家奶奶左手從脖子一抓,提起小貓咪夾在胳膊肘內,捏住兩邊的嘴角撐開嘴巴,拿個勺子往嘴巴裏喂。放學回來,燕燕三個把小貓咪當玩具玩兒,小貓咪看見他們趕緊縮著腦袋蜷縮起來,他們三個都喜歡從頭到尾順著捋毛,毛絨絨的脊背摸起來好舒服。有時彥龍捉住脖子提起來就在院子裏甩著跑,小貓咪“喵喵”的叫著,四隻腳在空中亂撲棱,趕著抓彥龍的手,彥龍一把丟在地上,小貓咪翻轉著起身趕緊跑進窯裏,蜷縮著身子靠牆躲在支棺材的腳蹬邊,瞪圓了眼睛朝門口望去,燕燕找來了苕帚疙瘩,小燕蹲在旁邊,彥龍拿著苕帚把兒往裏麵亂撥,小貓咪伸開右邊的前爪抓打著苕帚,發出驚恐的叫聲,王家奶奶端著熱水壺進來,看見三個趴在地上欺負小貓咪,順手抄起炕頭上的掃炕苕帚,掄在半空中大聲罵起來,
“我把你們三個害人精,放學回來不好好寫字去,把個貓娃兒欺負幹啥呢?看糟蹋死了,沒個貓響動,老鼠把糧食糟蹋完了,你們三個都吃屎去”,
燕燕看著奶奶走近趕緊起身,側著身子讓過王家奶奶,跳出門檻就往外跑,小燕和彥龍來不及拍打褲腿上的土,小燕抱著頭躲過奶奶跟在彥龍後麵跑出來,王家奶奶隨手丟下苕帚,嘴裏還在不停地嘮叨,
“虧了有個貓娃兒一天叫喊響動,這幾天麥袋子下麵的糧食都少了,貓娃長大了能逮老鼠了,也省的你爸爸半夜三更的起來打老鼠了,你們把貓娃兒糟蹋的一看見你們三個,就躲在牆角裏縮成一團了,一個個耳朵根子深,就像被驢毛塞住了,怎麽聽不出個好歹……”。
小貓咪再大點,王家奶奶怕它跑遠被人拉走,主要擔心怕它吃了被藥死的老鼠。灣裏本來有幾隻貓,隨時都能看見在院牆周圍活動,最近不知誰家把藥死的老鼠沒有埋藏好,貓刨出來吃了,一連失了兩隻貓。王家奶奶就用繩子拴著貓脖子,綁在門檻的水道眼裏,有時也拴在牛窯邊上的牆角木樁上,白天燕燕三個上學,存生和貓吖不在家時,小貓咪就像個尾巴一樣,總是圍著她在腳底下轉來轉去,成了王家奶奶的伴兒。晚上睡覺,小貓咪總是趴在王家奶奶枕頭旁邊,歪著頭埋在前腿下縮成一團,伴著王家奶奶平穩的呼嚕聲,身體此起彼伏。自從有了貓咪,睡覺前燕燕三個總要為了貓咪拳打腳踢爭吵一番,彥龍貼著奶奶睡,一把抱著小貓咪放在他和奶奶的枕頭中間,貓咪卻也不反抗。燕燕和小燕不依了,非要放他們兩個中間,好說歹說說不動彥龍,就開始搶,三個頭湊在一起,枕頭踢到了地上,撅著屁股踩在亂堆放的被窩上,手底下貓咪被蹂躪著“喵喵”的叫喚,不一會兒,三個你踢我打,彥龍壓倒小燕,騎在小燕背上,燕燕又衝上去騎在彥龍背上,小燕被壓在下麵翻不了身,三個連喊帶叫,小燕手撐緊卯足了勁兒身子一傾斜,三個像翻鬥車一樣都倒在了炕上,哈哈大笑起來,全然忘記了剛才還在為貓咪鬧騰的不可開交,小貓咪脫身後,早已跑到王家奶奶的被窩裏,貼著王家奶奶的胳膊睡著了。
時至樹葉凋零,雜草枯萎,麥苗也被霜凍的青黃暗淡沒有了生機,對麵的山窪處,一群羊散落在山間,低著頭尋草吃,放羊的老回回頭帶一頂白色無沿帽,手捅在袖筒,胳膊肘裏夾著長長的羊鞭坐在山頭。王家奶奶坐在婷婷家和平第家中間的土坎邊上,和在下麵曬太陽的王溝老太太扯開了嗓門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王溝老太太耳背,王家奶奶抬高了嗓門喊,
“你們梅渙老二生了個兒子還是女子?”
王溝老太太似乎聽明白了,大聲回應,
“我們平第放學還沒回來呢,太陽才到當頭頂,回來還早呢!”
王家奶奶笑著說,“唉!你現在耳聾眼瞎的,我說東你答西的,把我喊地累的對麵老回回都能聽見我說啥,你光說人家大人娃娃把你當瓜子嫌棄不理睬,老了不中用了!唉!看我過幾年像你這麽個樣子怎麽辦?”
王溝老太太挪了挪坐久了的屁股,伸手吃力地把小腿拉過來放在大腿下,從身後摸到了她的木頭拐杖放在腿邊,手杖三分之一處手經常拿的地方,黝黑發亮格外的光滑。她稀疏的頭發一片花白,亂蓬蓬的罩住了額頭,發絲裏的虱子在頭皮上移動,耷拉的眼皮完全蒙住了眼睛,眼珠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白色霧膜,她抬起頭往上仰望,張大嘴巴,露出上下僅有的兩個大門牙說,
“她嬸媽,你在上頭嘰裏呱啦的說啥呢,你聲音像在屁股底下壓著,我一句都沒有聽清楚,唉!我最近老是夢見我在王溝裏住時的可憐日子,夢見我月子裏沒日沒夜的在煤油燈下穿針引線納鞋底,還夢見我們那個埋在土裏的催著我趕緊走,我不知道往哪走,尋不見路隻是個走……唉!我估摸著人家可能叫我陪他去,我最近心裏說不明白怎麽了,怕不行了……”,王溝老太歎了一口氣,又說,
“趕緊要死,死利索算了,我這樣活著遭罪的,惹的豬狗都厭煩,人家兒子媳婦孫子一大群人都不夠吃,留下我還要吃一口糧,人家個個橫眉豎眼的不好好給我吃喝,我一直餓得爬不起身,哎喲喲,我的媽呀……”,說著她又開始吃力的轉動著身子,“唉喲喲”的聲喚個不停。王家奶奶瞅著,壓低聲音自言自語,
“唉!老婆子今年過來一下子不行了,耳背瞎眼窩,光說兒孫們嫌棄呢,人家地裏那麽忙,你屎尿都不能自己送,身上臭烘烘的人不敢靠近,兒孫們有一頓沒一頓的給點飯,像吊胃口的一樣,活不旺,死不了,正受著人間的活罪……”,王家奶奶內心一陣酸楚,聯想到自己老了或許也是這麽個下場,不禁唏噓不已,全然沒有了聊天的心思,聽見雞在窩裏“瓜噠噠—瓜噠噠”的叫起來,尋思起今天還沒有收雞蛋,遲了又被花公雞叨碎吃了,起身拍了拍屁股後麵的土,移著小步,手搭進大衣襟下麵進了門洞。
王溝老太喊了幾聲,“她嬸媽——她嬸媽……”沒有人答應,又自顧自的靠在牆角一邊“唉喲喲”的呻吟,一邊伸手在身上撓著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