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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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進囤離場,人人喜氣洋洋”,麥收結束,地裏的胡麻花開正豔,這段時間,塬上的人經過忙碌的割麥、碾場、曬麥屯囤,終於可以喘口氣稍作休息了。羅灣廟會上的秦腔演出也應時合宜的拉開了帷幕,秀梅早在碾場時就通知了各家親戚。效林因為酒後駕駛拖拉機回家,回家的下坡道有個急轉彎,加上夜間行駛,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連人帶車從急轉彎處衝了下去。第二天清醒後,他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腦部輕微腦震蕩,右腿大腿骨折,萬幸的是人沒有生命危險。出院後,效林拄著拐杖在家修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呆在家裏,麵對熊家老爹喋喋不休的嘮叨,覺得生無可戀又沒有辦法逃避。熊家老爹隻要看見他,先是瞪著他看一會兒,一邊吧噠吧噠的抽著煙,一邊無休止地絮叨,永遠都重複那幾句話,
“腿瘸了,腦瓜也殘了,你這下安穩了嗎?像個二杆子一樣,耳朵裏塞著驢毛,說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皮臉比那城牆還厚,開了個爛慫拖拉機,就像開的飛機一樣,吃風似的快。把喝酒就像喝白開水呢一樣,沒有一點點拘謹。你這樣下去就和羅灣裏你二姐夫一樣了,喝的二不拉幾的像個啥?我在熊家渠一輩子的老臉都讓你丟盡了!……自己的娃娃都能打醬油了,你還把臉裝褲檔裏活人呢……”,
每次麵對熊家老爹喋喋不休的嘮叨,效林總是毫無表情的朝向一邊,板著臉不理睬,心裏憤憤不平地怒懟回去,隻是不敢說出口。吃飯的時候,他總是不在窯裏坐,端著碗坐在窯門口的石凳上獨自吃飯,盡量不留機會單獨麵對熊家老爹。秀梅過來幫忙碾場收拾麥子,順便過來叫他們去看戲,效林在秀梅跟前說,
“麥子收拾完,趕緊讓爸去羅灣多住一陣,一天天看見我就覺得不順眼,叨叨叨叨個沒完,有人沒有人他都能說個不停,我耳朵都長繭了,再這樣下去,我腿沒有長好,讓爸就把我煩死了,有時候把我氣懆了,我都想著不如當時一下子摔死一了百了”,
秀梅瞪了一眼效林接過話茬說,
“看你那點出息!你看你像你們強強嗎?多大的人了,動不動就死呀活呀的,大就是那麽個人,嘴碎的一輩子了有啥辦法呢?你好好緩腿,再不要一天到晚和自己的老子置氣了。你和彩霞知足的很,爸和媽又給你們拉扯孩子,地裏的活一樣給你們幹,哪像我那婆婆公公,另了家就像外人一樣對待,一根筷子都從家裏拿不出來,自己的親孫子舍不得給個饅頭吃,更不用說給你幫個啥忙了,根本就靠不住”。
效林坐在門檻上拿著木棍在地上亂畫圈圈,一隻手不斷的按摩著受傷的大腿。
熊家老爹到了羅灣,照舊拿個折疊小板凳,帶著他的旱煙管,每天早早的去在樹蔭下占個位置,和一幫老漢,一邊抽著煙一邊聽戲,直到戲唱完,才慢悠悠的回到秀梅家吃飯。秀梅自從分了家,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經常糧食不夠吃,熊家老爹就讓帶幾袋子麥子回家磨了應急,銀銀偶爾也跟著他爸到處跑著念經,隻是不愛好陰陽這一行,經文也背的不熟,後來索性不跟著濫竽充數了。莊戶裏有修房子的,就跟著去打雜當小工,他又嫌小工的活又累掙錢太少。後來,莊裏的何老五叫他跟著一起販牛羊,當中間人捏價從中賺取差價。經常和村裏幾個人喝酒喝的東倒西歪的回到家,秀梅一個人在家照管三個孩子種莊稼,每次銀銀酗酒回家,秀梅滿腹委屈看著生氣,就不停的罵罵咧咧,兩個人說著說著就動起手來。秀梅連哭帶鬧折騰一番,氣急之下就離家出走,去熊家渠或是去白家窪貓吖家住幾天,等著銀銀來接。每次熊家老爹都做個和事佬,給銀銀講一堆道理勸說一番,又當著銀銀的麵數落一頓秀梅,兩個人回家便能安安穩穩過一段時間。
白銀貓吖三爸三媽一家子回老家探親。貓吖和存生商量著叫他們一家來家裏吃飯。對於她三爸一家,貓吖總是心懷感激,她在白銀的那段日子沒有少麻煩她三爸一家,剛去白銀沒有地方住,在她三爸家前前後後打攪了一周,本來他們家裏也不寬敞,她三媽也不嫌棄,像待女兒一樣讓她覺得沒有拘束感。幫她找好活幹有了住所後,偶爾平時家裏買了肉做了好吃的,就會捎話叫他們堂姊妹幾個一起去家裏吃飯。她三爸家兩個堂哥堂嫂為人也憨厚,家裏親戚朋友穿舊的衣服,他們收集起來,分給貓吖他們幾個帶回來挑揀著給孩子穿。現在比起剛上白銀卸煤那會兒,貓吖家裏比以前寬裕了許多。她一想起在白銀的日子,總是感慨的給存生說:
“唉!那些年我三爸三媽把咱們沒有少拉扯,咱們現在能過上這樣的日子,離不開我在白銀九生哥這些人的拉把。我三媽人也憨厚,但凡老家人上去,她都前前後後的招呼周到,給我們尋房子找工作,我三爸找人給大哥家龍龍教學車。我四爸家姊妹幾個都去白銀投靠我三爸,一個個都沒把我們虧待,城裏人幹淨慣了,咱們農村裏人去樓房上鞋也不換,習慣又差,家裏的東西給人家胡拉亂放,趁夥夥來一幫子,吃完飯拍屁股就走人了,剩下我三媽才慢慢收拾整理呢,一般人真的做不到……”,
“這段時間地裏閑下來了,哪天叫過來在咱們家裏浪浪,把那個愛叨母雞毛的公雞殺了吃肉,把幾個母雞叨的脊背上都沒毛了,燉上一鍋雞肉粉條湯,煎些油餅子泡雞湯吃”,存生說,
“人家城裏人吃肉都不稀罕,我三媽愛吃農村裏的餄餎麵,家裏還有點蕎麥麵,摻合上壓一頓蕎麵餄餎。給我三爸烙些洋芋攤饃饃,蘸著蒜水吃,我記得在白銀時老是念叨老家裏大鍋烙的洋芋饃饃好吃。我聽秀梅說也想問我三爸去白銀卸煤去呢,坐家裏兩個三天兩頭打垂罵丈,秀梅一走,讓銀銀也嚐一下種莊稼拉娃的苦頭”,
存生歎了口氣說,
“唉!兩個人一個氣盛愛嘮叨,一個懶散愛喝酒,秀梅一走,三個娃也可憐了,銀銀一天東西頭亂跑,家裏就懶包了,不如兩個人守家裏把莊稼地種好,銀銀勤快點打個零工都好呢”,
“那怎麽辦?銀銀一天慫心不操,就守著幾畝地過日子能行嗎?唉!各家家鍋底都是個黑的,家家有個說不成。看他們自己決定去”。
貓吖三爸三媽一家來家裏玩,九生家的女兒蛋蛋也跟著一起來玩,她臉蛋圓的像個圓盤,白皙透亮的皮膚,精致小巧的五官,略微發黃的頭發。穿一身粉紅色的連衣紗裙,腳上穿一雙粉色的帶蝴蝶結的公主涼鞋,不像燕燕和小燕的涼鞋,她們的涼鞋都是從集市上買回來的透明涼膠鞋,因為一雙鞋穿著連蹦帶跳,經常鞋弦崩斷,每個人的鞋弦縫補了好幾處。燕燕和小燕目不轉睛的盯著蛋蛋,和蛋蛋的鞋比起來,她們兩個的鞋顯得笨拙土氣,黑黝黝的腳趾頭裸露的外,燕燕時不時的換著腳,試圖躲在小腿後麵不讓別人看到。蛋蛋和燕燕三個的年紀相仿,能歌善舞會表演,放什麽音樂都能落落大方的即興表演一段舞蹈。每當大人們說起燕燕三個的時候,他們三個你推我擠,躲在貓吖身後嘻嘻的笑個不停,不時的吐出舌頭翻起白眼,覺得不好意思,又不忘偷偷的打量著蛋蛋。四個孩子熟悉後,蛋蛋隨身帶了一副撲克牌,邀請燕燕三個玩撲克牌,這可是他們三個的強項,抽王八、彌竹竿、五八王三二一、打紅桃四,他們樣樣精通,家裏有一副撲克牌,被他們三個玩的摸起來軟軟的沒有了光滑度。四個人趴在院子裏的飯桌上,頂著太陽頭湊在一起玩的不亦樂乎。燕燕三個也帶著蛋蛋一起去外麵的草地上尋找野豆角,野豆角沒有地裏種的豌豆角大,開紫色的像喇叭一樣的小花,匍匐著草地蔓延生長,嫩嫩的豆角才好吃,太老了吃起來一股生豆子味。燕燕、小燕和彥龍摘下來爭相遞給蛋蛋吃,先前蛋蛋還有點做作不敢吃,燕燕剝開就往嘴巴裏麵塞,一邊吃一邊說,
“可好吃了,嫩嫩的,甜甜的,我們經常吃,你先嚐嚐看”,隨手遞給蛋蛋一個,蛋蛋拿在手裏打量了半天,半信半疑地塞一個進去慢慢的咀嚼。後來,蛋蛋撩起裙子蹲在草地上,跟著燕燕三個低著頭在草叢中摘野豆角吃。還有一種叫“雀枕頭”的野草,結的果實外形又圓又鼓,外皮裏麵包裹著幾個圓圓的小豆子,像極了農村裏老人枕的四方圓枕頭,隻不過這種野果實兩頭略微凸出,正好適合麻雀當枕頭,顧名思義“雀枕頭”。蛋蛋也顧不上她的漂亮裙子了,跟著燕燕三個在草地上一會兒跪,一會兒趴在上麵,粉色的紗裙被雜草剮住,有幾處已經抽絲了,她也毫不在乎,手裏拿著一根樹枝,一邊撥弄草,興衝衝地一起在草叢裏低頭尋找。剛開始吃杏子時,蛋蛋還象征性地在手裏擦拭幾下,見燕燕三個摘下來掰開取出核就往嘴裏塞進去,燕燕爬上樹給他們搖樹枝,枝頭成熟的杏子像雨點兒一般打落下來掉進草叢裏,下麵小燕、彥龍和蛋蛋撩起衣襟撿杏子,蛋蛋也撩起裙子把撿來的杏子放在裏麵。吃飯的時候,貓吖三媽看見蛋蛋灰頭土臉,裙子也被剮破了,腿上還有幾道子被雜草劃出的痕跡,笑的直不起腰來,她說,
“你看我們蛋蛋成個啥樣了,也像耕地種莊稼去了一樣,回來老家這幾天臉都被曬紅了,頭毛臉髒的不成樣子了”,
貓吖三爸笑著說,
“一點土怕啥,這樣子才健康呢,土是個好東西,你不看農村裏個個娃娃看起來黑不溜秋,但是精氣神十足,黃土養人,隻要健康就好,城裏娃娃穿的幹淨,倒沒有人家農村裏娃娃健康。蛋蛋回老家這幾天飯量都好了,現在一頓一大老碗餄餎麵幾下就刨完了,”
蛋蛋媽微笑著注視蛋蛋,她說話語氣緩慢,聲音聽起來了柔和自然,不像農村裏的女人,說起話來嗓門大,生怕別人聽不清楚,而且燕燕覺得蛋蛋媽說的普通話比她們陳老師都標準,
“就是呀!我們蛋蛋寶兒這次回老家玩開心了,在熊渠跟著在澇壩裏玩泥窩窩,今兒個跟上燕燕幾個又瘋了一天,這幾天一天換一身衣服,把我都洗忙唄了”。
下午貓吖三媽一家要回熊渠去,蛋蛋低著頭磨蹭在後麵不出門,燕燕三個也不想讓蛋蛋回去,早早在一起商量著對策,讓蛋蛋再住幾天,他們領她去墳地的大柳樹上摘木耳,那個樹中間有大塊壞死了,又寬又平坦,可以容三四個人站在上麵看風景。還要帶蛋蛋到場邊的苜蓿地裏捉蝴蝶,苜蓿最近開花,地裏有好多漂亮的蝴蝶,蛋蛋瞪大眼睛饒有興趣的聽著。貓吖看出了蛋蛋的心思,就拉著蛋蛋說,
“把蛋蛋留下來和這幾個再玩一天,有燕燕的衣服呢換一身穿上,晚上我洗幹淨回來時再穿,能行嗎?蛋蛋,在我們住一晚上。”
蛋蛋頓時麵露微笑,連連點頭示意,燕燕三個也高興的跳起來拍手叫好,惹得大家都笑起來,蛋蛋媽見蛋蛋不想回去,隻是叮囑蛋蛋,
“暑天天氣燥熱,要多喝水,草太多的地方不要去,小心有蛇,明天我們去羅灣看戲,順路過來接你哈”。
剛來的時候,蛋蛋走路像她媽媽,抬頭挺胸輕抬腳走貓步,在塬上呆了半個月,走起路來連蹦帶跳。遇到大太陽也不用手搭涼棚遮陽光,頭頂一個用楊樹枝條編的涼頂蓬,跟著燕燕三個摘路邊的野花插在邊緣。手裏拿一根樹枝邊走邊粗魯的拍打路邊的雜草。偶爾還會不太順溜的學說幾句髒話,說完趕緊捂著嘴巴,自己把自己逗樂。
莊裏劉明義家牛生小牛時,小牛顛倒著出來,折騰了半晚上,最後連夜去文家莊請來了獸醫張之洞,也沒能保住大牛,小牛出生後不久,大牛就咽了氣。小城的牛販子趕來看了看,隻是連連搖頭。他們是不宰殺已經斷氣的牛羊的。沒有辦法,事已至此為了減少損失,鄰裏相互商量,現場剝了牛皮,牛肉便宜了處理給莊塬鄰裏。明義靠著牆蹲在牆角,雙手抱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明義媳婦本來身體瘦弱,加上擔驚受怕熬了一個通宵,還折了一頭牛,氣的倒頭昏了過去,跟前的人掐住人中,醒來後被抬到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炕牆,眼角不停地流著淚,枕頭打濕了一大塊。院子裏的人都唏噓不已,莊稼人養頭牛不容易,而且莊稼地裏的活全憑牛耕地翻種,折了牛就等於折了家裏的大半家產。老回回牛販子不要就意味著牛要低價處理,市場上原牛肉價的一半都賣不上。明義幾個自家兄弟忙前忙後幫忙料理後事。存生和存柱弟兄兩個卸了一個牛後腿,連肉帶骨頭提回了家。貓吖把肉泡在大盆子裏,吃罷晚飯,衝洗了幾遍,放進鍋裏文火慢慢煮,王家奶奶進廚房特意安頓說,
“這是個老母牛,肉肯定都老,要文火慢慢燉,緊鍋裏米,慢鍋裏肉,燉不爛柴的都塞牙縫裏了。還有鹽要最後頭放,咱們也沒啥調料,丟幾顆花椒進去,祛祛腥氣味”,
貓吖一邊點頭應答一邊說,
“看著泡在盆裏一大盆,其實煮熟了也沒有幾塊子,燕燕他爸這幾天剛說他饞肉了,那天要到菜市場裏稱豬頭肉,硬是讓我給攔擋了”,
王家奶奶站在旁邊看著,歎了一口氣說,
“莊稼人傷了牛十天半個月緩不起來,這畜生也不會說話,喂養個不容易,不知道明義兩口子難過成啥樣了?唉!老天爺難為人,人有啥辦法呢?”
貓吖蹲下身子坐在板凳上抽出一根木頭放進鍋底下,說,
“就是,我聽燕燕他爸回來說,明義媳婦都氣的背過氣了,唉!不看牛地裏不成,看上了操心的不成”。
第二天早上吃牛肉泡饃,正好趕上周末,貓吖早起撈出牛肉和湯。在鍋裏烙了幾鍋子饃饃。她在案板上一邊切肉,燕燕三個圍在旁邊,伸手拿一片放進嘴裏就嚼,貓吖不停地說,
“你們三個饞的很哪,小心手被刀劃一下,少吃點牛肉,俗話說,‘羊肉膻氣牛肉丸,想吃豬肉沒有錢’,小心吃多了不消化胃脹,一會兒把湯子調好,泡著饃饃一起吃才更有味道,光吃肉得多少夠?”
舀飯的時候,貓吖給她隻舀了一碗湯,泡了一大角饃饃在碗裏。從肉盆裏取出兩塊肉骨頭擱在案板上的麵盆下麵,燕燕三個時不時跑進來撕一塊牛肉,摸點鹽邊走邊往嘴裏送。貓吖催促著存生說,
“盆裏肉還有點溫度,我給你把肉裝好,你騎自行車趕緊送過去讓他外爺撕著吃點。這三個娃一會兒跑進來撕點,幾下子撕的不成樣子了”,
“我說你給你基本沒舀肉,你是舍不得吃,給他外爺外奶留著呢?我問你咋不給你放肉,你還說牙疼的咬不動”,存生笑著說,貓吖擦著鍋台,頭也沒抬接著話茬說,
“本來早上就有點牙疼,不知道是這幾天咬杏核傷到後槽牙了,還是酸杏吃多了,一咬硬東西牙軟的不敢嚼。本來我也不饞,看著你們都吃好我心裏比啥都踏實,再給我大我媽留兩口,你們都吃點我心裏才踏實”,
“你辛苦燉了半下午,多少吃點也不妄你辛苦燉。再說,人有大小,嘴沒大小,我們今早都吃美了,算是把饞解了,把剩下的給你留點,其他都裝上我送過去”,存生轉身出去推自行車,貓吖找來個袋子裝好,把剩下的藏在靠牆的罐子裏蓋好,一邊自言自語說,
“讓三個不看見就不糟蹋了,你本來饞的愛吃肉,把剩下的給你和他奶奶留下,明天了每人少放點肉,燒點熱湯還能泡饃饃再吃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