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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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塬上麥子在熱火朝天的收割,五年級的畢業考試也如期而至。全鄉所有小學放了一天假,文鄧小學的考點在鄉中心小學,陳老師領隊帶他們到了考點,一路上,邊走邊囑咐答題時要注意的事項,強調逢考必考的幾首古詩知識點。隻有兩門課程,中午不到燕燕可以回到家。存生前一天下午就把幾把鐮刀全部磨快了,貓吖早上趕集的時候一再叮囑熟睡中的燕燕三個,讓小燕和顏龍先去地裏割麥子,等燕燕回來了一起,希望他們三個今天把窯洞對麵的一塊麥子割完,回來時給她們三個每人買一塊冰棍。王家奶奶天麻亮就起來燒水熱饃饃,一遍又一遍的催促小燕和顏龍起床割麥子。燕燕考完試回來,進廚房裏拿了個饅頭掰開兩半,均勻的撒上一層幹辣椒麵,又捏了一嘬鹽撒在上麵,使勁的捏在一起,讓調料均勻混合。這是最近他們學校裏流行的一種吃法,有的學生把調料提前拌好拿紙包裹好,到了課間活動攤在課桌上,掰開饅頭蘸著吃,也有的像燕燕這樣撒在上麵吃。鹽中和了辣椒的辛辣,這樣蘸著吃饃饃更有味道,一節課下來,陳老師的門口站了好幾個排隊喝水的,舀起一勺缸裏的冷水咕咚咚灌下去,頓時感覺一股涼氣湧遍全身。燕燕邊走邊吃,大聲喊著奶奶,聽到回應後提著鐮刀來到麥地裏。王家奶奶帶著她的草帽,脖子裏圍著洗臉毛巾,出來時濕漉漉的毛巾,此刻已被風幹,像一片幹枯的粗樹皮掛在脖頸上。膝蓋綁著一塊厚厚的墊單,雙腿跪在麥茬裏割麥子。他們三個已經割了三分之一了,小燕和顏龍像看到了救星一樣,紛紛扔掉鐮刀到地頭邊的大梨樹下休息,王家奶奶扶著鐮把蜷曲著膝蓋跪著走過來,取下帽子扇涼風。小燕一屁股坐在麥捆上說:“我們盼你回來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你不回來,奶奶像黃世仁一樣都不要我們停下來尿尿”。王家奶奶“唾”一聲朝小燕吐了口口水:“你們兩個四平八穩的躺下叫不起來,你看誰收麥子天氣,太陽曬到勾蛋子上不起來?你媽走時給你們怎麽安頓的,答應的好得很,睡著叫不起來,你等我回來給反舌告狀,他們一走,我現在直接管不住了!”小燕翻著白眼瞪著王家奶奶,拿黑手抹擦著臉上的唾沫,低聲嘟囔著:“動不動就一口唾沫橫飛出來,臭烘烘的把人臉蟄的燒疼,老婆子太憎惡了!”王家奶奶一邊取下綁在膝蓋上的墊單,一邊說:“嘖嘖嘖,看著到底厚實呢,怎麽麥茬像戳進去了一樣,把人膝蓋骨紮的心疼,這下我不管了,燕燕回來了,看你們三個咋割,我腿疼的在麥茬裏拉不動,唉,老了不中用了,能幫多少是多少。涼快一會了趕緊割,等到太陽照到當頭頂,看能割完嘛!我緩緩腿腳回去再燒一壺水給你們晾著”。燕燕喝了一口水把嘴巴裏的饃饃衝咽下去,拿起鐮刀走進麥地裏,她一邊割麥子一邊腦海裏浮現著早上的考卷,所有的考題他們在學校都做過,包括作文題目。她確信除了作文不好估分外,其他她都答對了。一想到她應該能在紅榜上名列前茅,不由得咯咯笑出聲來。小燕在後麵聽見笑聲,也不問緣由,隻是笑話燕燕:“你是不是白日做夢呢?夢見吃了外爺的大冷屁。真的是‘傻子尿多,瓜子笑多’”,燕燕也不還擊,隻是得意的說:“跟你個瓜皮冷慫說不著,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小燕“嘖嘖嘖”的咋吧著嘴巴,變著聲腔學說燕燕的話。就這樣,燕燕三個一邊拌嘴一邊割麥子,等到太陽當頭照時,早上還直挺挺站立的麥杆,已經變成麥捆整齊的躺在麥茬裏。他們三個除了割的麥茬稍微高一點,其他和大人割的沒有啥兩樣。塬上人割麥子很講究麥茬的高低,麥茬越低越好,一方麵,牛耕地時麥茬低不牽絆犁耙,最主要的,誰家的麥茬越低就說明這家人越細發,也就是日子過的精細。經過誰家割完的麥地裏,人們會不由自主的發表點意見,看這誰家的麥茬留的那麽高,像是“麥客子”割過去的一樣,滿地的麥穗,糟蹋糧食是要遭雷擊的;這誰家是一把好鐮刀,麥茬又低又齊整,細發的把麥杆都拾揀幹淨了。
    割完門前的麥子後,燕燕三個並排坐在樹蔭下的土梁坎邊吹涼風,王家奶奶爬上台階又著急的催促著——南邊有一團黑雲罩過來了,說不定等會兒還有過路雨,麥場裏曬了兩摞麥子,不趕緊摞起來擔心過雨來臨。刺眼的陽光透過樹葉散落在地麵上,樹影在微風中斑駁,南邊的烏雲聚攏成團,遠的隔了幾個山頭。燕燕看了看天空,不耐煩地喊道:“那塊雲離咱們還有十萬八千裏遠,你一天把人催忙唄了,我們剛把身上的汗吹幹,又喊著叫人摞麥子,到底是你跟我們過不去?還是過雨跟我們過不去?太陽紅豔豔的,哪裏有個下雨的跡象呢?”王家奶奶坐在場邊上長歎:“唉,燕燕,你油嘴滑舌的,到底把我的話聽點啥!起東風了,風一搭幫,呼呼呼呼的就把那一團雲吹過來了,不信你等著。場裏麥子快幹了,明兒個不跟集就要碾麥子,一場過雨再澆透,又得幾天曬,你們不嫌麻煩了,就坐著別管了。唉,一個個喊不動彈麽”,燕燕感覺一陣疾風吹過,心裏也開始猶豫起來,於是趕緊催促小燕和顏龍,三個一溜煙的跑到場裏,在王家奶奶的指導下把麥垛摞好。這時太陽已被烏雲遮住,一聲驚雷響起,瞬間天地變得昏暗。王家奶奶坐在炕頭上不停地自言自語:“得虧我喊得早,收麥子天氣的雷雨像妖婆娘的臉,說變就變。幹打雷不下雨還罷了,風攪和雷雨,地裏沒有割的麥子又遭殃了……唉,誰把老天爺能管住……”,顏龍進門就趕緊拔掉了電視天線,自從有了電視機,每當打雷下雨的時候,燕燕三個都不忘拔掉電視天線,生怕像存生所說的,雷擊燒壞了電視機,那可是唯一能把他們一家人聚在一起消遣的好東西。燕燕額頭上起了幾個小米粒大的痘痘,她站在門檻上對著天空掐痘痘往外拋,不知從哪裏聽來的,說是臉上的痦子要在打雷時掐掉就不再反複長了,她不知道自己額頭是不是痦子,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邊掐邊嘴裏念叨著,惹得小燕和顏龍在旁邊笑話她走火入魔。
    六七天的功夫,塬上麥地裏的麥垛像一個個草房子,錯落有致的坐落在田間。有幾家沒有打藥的玉米地裏,玉米葉子已被蟲吃的剩下了光杆,光禿禿的葉柄在風中搖曳,像初春時期人在地裏做的嚇唬鴉雀的稻草人。貓吖和存生在隔壁的麥子收割後的下午,趕集回來沒顧得上吃飯,背著噴霧器給玉米噴灑了農藥,一邊噴灑,身後傳來劈裏啪啦的聲音,蟲子像觸電般跌落在薄膜上,緩慢的蜷曲著,不一會兒玉米薄膜上密密麻麻躺了一層蟲子屍體。被蟲子啃食過的葉杆千瘡百孔,像無數個大小不等的針眼紮在葉麵上。說來也奇怪,那些蟲子似乎又在一夜之間,莫名其妙的消失殆盡了,誰也沒有探究過到底是什麽原因,人們都忙著碾場收麥子,根本無暇顧及。存生和貓吖批發了高高一三輪車的西瓜,趁著曬麥子的空檔,在周邊的幾個村莊裏串村走戶的叫賣,貓吖扯開了嗓門大聲吆喝:“換瓜咧——一斤麥子斤半瓜”,存生開著三輪車,咚咚作響的聲音壓低了貓吖的叫賣聲,存生索性把車停放在幾戶人集中的大路上,坐在車座上也幫著吆喝:“賣西瓜咧——沙瓤西瓜,賣西瓜咧……”,人們都在麥場裏忙碌著翻碾麥子,拖拉機轟隆隆的聲音響徹山穀。等了好一陣子他們的西瓜無人問津,急性子的貓吖開始著急了:“唉,這次怕還出了個餿主意,我看著賣西瓜還沒有賣菜利索,場裏一場的麥子等著人碾呢,咱們開個三輪車在這兒幹耗油,這把人能急死,拉了一車賣了兩天還有多半車。這次幹的事情把腸子都悔青了,嘖嘖嘖!我的天老爺,把這賣到啥時候去呢!”她一邊拍著一個最大的西瓜,“來上十來個大買主就好了,我坐不住了,你看著車,我過去給西瓜尋幾個買主去,放車上看著心慌慌”,貓吖說著噔一聲跳下車子,朝著對麵麥場走去。她穿著在集市上花十塊錢買來的一條斑點寬腿褲,上身一件紅綠相間的碎花半截袖,腰和髖部一般粗壯,來回擺動著肥胖的屁股,大步流星的走過去,三十出頭的她現在看起來,儼然一副農村中年婦女的形象。幾年的賣菜生涯,貓吖曼妙的身姿也一去不返,家裏有兩個直徑粗大的洋瓷大碗,她和存生賣菜回來每人一大碗幹麵,有時不夠還要再添半碗,一大碗麵湯喝下去,胃和肚子鼓起像吹大的氣球,貓吖撫摸著吃脹的肚子笑著說:“看看我這肚子這怎麽辦?像懷娃婆娘一樣,現在愣吃愣喝,胃撐大了,和以前比能胖出四五十斤,我做夢都想不到我都能胖成這樣!把腰上一圈的橫肉給誰勻些就好了”。存生飯後的一根煙永遠雷打不動,他吐出一口煙圈,慢悠悠的說:“胖了又不犯罪,誰還嫌你胖了就不買你的菜了,不胖每天早上怎麽能扛得動一袋子蔥頭,‘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快好好吃喝,胖了就胖了”。
    貓吖走遠後,存生摘下草帽撓了撓頭,從耳朵邊取下一支煙點燃,抽幾口煙扯開嗓門吆喝叫賣幾聲。毒辣的太陽光晃得他眼睛灼熱發癢,他趕緊把新近買來的石頭鏡帶上。由於長時間迎風開車,存生的眼睛經常幹澀發癢,剛開始的時候,他經常用剛倒的熱茶水散發出的熱氣熏眼睛,有時候忙了也就忘記了疼痛,最近越發的灼熱發癢,聽一起買菜的說帶個石頭眼鏡能緩解,於是存生在集市上一番討價還價後,買來了一個二手的石頭眼鏡,四方的鏡塊正好擋住開車時迎麵吹來的冷風,太陽光晃眼時他也戴上遮擋刺眼的強光,晚上回家吃完飯,他從來都不喝麵湯,下午燒開的燙水衝泡一杯滾燙的茶水,他把眼睛輪換著放在杯口用熱氣熏。存生戴上眼鏡的樣子常常惹得貓吖笑話,“人家都是先生書生戴個眼鏡裝斯文,你戴上個眼鏡裝狼不像野狐子,倒像是抗戰片裏給日本人點頭哈腰的臭漢奸”,存生翻著白眼瞪一眼貓吖,淡淡地說:“看你這個人,我不買了你成天催促著我買眼鏡,買上了又說我四不像,難(南)看了你不會北看嘛!我還管他斯文還是漢奸,隻要我眼鏡舒服了,管別人咋個看!”
    貓吖去了有半個小時,興衝衝地朝三輪車走過來,一邊揮手示意存生往前開車,一邊轉頭在前麵帶路,停到拐角處的一個麥場邊上,那邊的樹蔭下坐著一排邊乘涼邊曬麥子的老回回,草帽下還戴著一頂白色的確良帽,他們都認識白家窪賣菜的老王兩口子,說笑著擁蔟在三輪車旁,拍打著西瓜試聽聲響,存生掏出一盒大前門紙煙,輪流發煙套近乎:“平常照顧我的菜生意,今兒個到你家門上了,怎麽個都得抱幾個西瓜……”,貓吖一邊王婆賣瓜自賣自誇,說:“瓜個個沙瓤甜心,沒有一個串瓤瓜,有一個不甜的,假一陪十,都是隔壁鄰舍的,給你們賣個生瓜,我麵子上也過意不去,萬一哪個瓜不爭氣了,拿來換我立馬如數退錢,絕不含糊,一定叫你們吃個心滿意足。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了,賣瓜和賣菜一樣,稱上賬上也絕對不弄虛作假,你看中哪個拿哪個”。於是乎,存生和貓吖開始忙活了起來,一個挑瓜稱秤,一個算賬收錢裝麥子。還不忘大聲吆喝叫賣,不到一個小時的功夫,就賣出去了十來個大西瓜。貓吖高興的指揮存生說:“走,咱們打一槍換一炮,小城人賣的差不多了,趕緊開到張莊去賣,老回回莊裏還是好做買賣,人都有錢,也舍得吃嘴,不像咱們老漢人,光沒了命的掙錢,舍不得吃穿用度,有啥意思呢!人活一輩子光圍著錢財轉圈圈,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歡喜。唉,啥時候咱們把三個娃供出來,個個有點出息了,咱們也嚐一下隨心花錢的滋味。”存生開著車“哼哼”的出了兩口長氣說:“恐怕到那個時候,咱們牙口也不行了,流鼻淌口水,彎腰駝背的叫娃娃們嫌棄”,貓吖緊挨著存生坐在一起,順手一拳頭砸在存生腰間,提高嗓門說:“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就不會往好處想,隻要三個娃個個有出息,哪怕咱們吃糠咽菜,我都心裏歡喜,人活一輩子還不是都為了後輩兒孫”,存生抿著嘴笑著說:“嗯嗯,往好處想,老了三個娃給咱們穿金戴銀住洋樓,把咱們當老太爺一樣供著,說的比唱的還好聽”。貓吖撲哧一聲笑了:“你看你這個人像個豬嘛,跟你好好拉個閑,說著說著就跟人磨嘴皮了”。前麵一個大坑,存生踩下刹車放慢了車速說:“抓穩坐好,把我腰摟緊,我把你個熊家渠裏的常有理,像個呱啦雞一樣,呱嗒嗒、呱嗒嗒,啥話到你嘴裏反正都是理”。
    太陽漸漸西下,對麵的小城路上,存生開著三輪車往回走了,站在麥場裏望去,三輪車的身影像披著一身金黃鮮豔的霞光,追隨著太陽一路行進。燕燕三個遠遠的就聽見是他們三輪車的聲響,頓時來了氣力,卯足了勁把曬幹的麥子往一起堆積,等存生和貓吖回來趁著傍晚的風揚幹淨再裝起來。王家奶奶坐在場邊的一堆蛇皮袋以上,不斷的叮囑指揮他們三個,“小燕,你把掃帚拿上往堆掃,腰彎下去拿穩掃,不要把麥粒蹦的到處都是,掃進場邊的雜草裏找不出來。你們兩個趕緊推廣,這會兒風向也好,趁著有風揚場快”。場邊的杏樹下麵擺放著一茶盤切好的西瓜,這幾天燕燕三個很少喝水,渴了就吃西瓜。存生把拿回來磕碰後放不長久的西瓜專門挑出來放家裏吃,本來貓吖想著以次充好賣出去,存生不願意,他說:“這麽熱的天,如果咱們不賣西瓜,不也得自己買一兩個回來吃,咱們都賣的是周圍的熟人,賣出去不好背後地裏說三道四,劃不著”。燕燕三個把麥子堆積起來後,不約而同的跑向西瓜,每人一瓣西瓜蹲在地上吃,王家奶奶在一旁喊:“燕燕,你是不是看著這幾天西瓜多就糟蹋,你看你不把紅的啃幹淨就把瓜皮丟了,小心回來你媽看見收拾你。一個個咋不知道省惜,那都是錢買來的,不是狗給你拉出來的。你們‘有了一頓,沒了抱棍’,我看都吃的蟥脹了!”燕燕看了王家奶奶一眼,撿起她剛吃完的西瓜,把吃剩下的靠近瓜皮的幾口紅瓤啃幹淨,隻到露出了綠色的瓜皮,揚在手裏朝向王家奶奶喊:“奶奶你看,我吃的剩瓜皮了,沒有紅瓤”。小燕接過來說到:“姐姐,你還記著咱們小時候吃瓜皮的事嗎?大媽家把吃剩的瓜皮倒籠裏準備喂豬,咱們三個撿起來啃瓜皮吃,你說,咱們那時候怎麽那麽傻?”顏龍咬了一口西瓜說:“傻啥呢?爸爸和媽還沒有做生意之前,碾場的時候換個西瓜回來,我記得媽說她不愛吃西瓜,等咱們吃完了,媽經常拿刀把瓜皮跟前的切下來,咱們還跟著媽一起吃綠色的那些部分呢。你和大姐姐還跟著媽拿瓜皮洗臉”。燕燕笑著說:“就是,我現在知道媽為啥不愛吃西瓜了,是舍不得吃,就是嗎?”小燕和顏龍齊聲“嗯嗯”的點著頭。燕燕手裏的西瓜吃的幹淨的沒有了紅色,低著頭連續的咬了幾口瓜皮,咋吧著最嚼著,像是在咀嚼一塊泡泡糖的香甜,不一會兒,偏頭“呸呸”的唾在地上,一個勁的說:“嘖嘖,一點味道都沒有,像嚼了一嘴草一樣,沒有小時候吃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