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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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中發榜的日子到了,燕燕約好同村的幾個同學一起去白廟。糧站的院門口稀稀落落的站了幾個看成績的大人小孩,塬上的人都忙的不可開交,碾麥子、曬麥子,哪有閑情專門跑來看孩子的成績,反正好歹都有個學上。這幾年塬上的輟學率明顯的減少了,基本能上完小學也能順理成章的進入中學。農民的思想觀念也有所改變,人們都習慣在閑談中這樣詮釋家裏孩子的上學問題——不是家家祖墳上都能冒青煙,好歹讓娃多念幾年書,多識幾個字,中學上完有本事考上學,砸鍋賣鐵繼續往前供,考不上中專或高中,那也就是他自己個兒的命,我們大人先把該盡的義務盡到。再不要像我們,一來那時候沒有條件,肚子都填不飽,哪有條件上學,二來也不是讀書的材料,成天裏有點閑時間光想著掏鳥蛋打雀兒。沒有文化走到哪裏眼睛一抹黑,字也不認識幾個,而更的社會越來越好,有本事有文化端上國家鐵飯碗,總比在黃土地裏刨著吃強。話又說回來,即使考不上多念幾天書總不吃虧,老農民的家庭,能把中學供著出來就能成了,上完中學也就成氣候了,哪怕出去打個零工也不受人白眼。燕燕班上的毛五軍,他父親因意外離世後,三番五次的想退學當小工掙錢養家糊口,陳老師勸說了幾次,勉強才把小學上完,聽同村的同學說,他考完試就跟著村裏人去外地打工了。
一大張紅榜貼在糧站門口的水泥牆上,燕燕難掩激動的心情,迫不及待的穿到了前麵,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前麵第三名的位置,第二名也是文鄧小學,是同班的馬海平,再往下看,前十名中有五人就是文鄧小學的學生。後麵有兩個老回回家長在閑聊:“文鄧小學這幾年攢勁很!你看前麵的都是文鄧的學生,咱們白廟占了個第一名,學生娃成績懸殊還是比較大,不齊茬。”燕燕在最後麵的幾行裏找見了毛五軍的名字,想起他已經扛起了養家糊口的重任,再也不能上學讀書,多少有點遺憾,轉念又回想起毛五軍在學校飛揚跋扈。“唉,就像他自己說的,他也不是讀書的料,搬磚可是一把好手。我算是幸運的,和那些家庭有變故供不起學上的同學相比,真應該慶幸能有個學上”,燕燕瞅著紅紙黑字的榜單,內心裏這樣思忖著,長吸了一口氣。她終於如願以償,等父母趕集回來聽到她的成績,一定會很歡喜。她似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樣的場景。貓吖肯定會開心的誇她爭了一口氣,為她自豪的同時也鼓勵小燕和顏龍向她學習,隻要他們三個能好好讀書,她和存生早出晚歸的苦命掙錢也有個奔頭。存生喝著茶不說話,嘴裏叼著煙,吐出的煙氣輕飄飄的散開,眉間盡是歡喜。唯獨王家奶奶會掃她的興,盤腿坐在炕頭邊上,淡淡地說道:“女子娃娃,能識幾個字念幾天書就能成了,學上的越多越費錢,到頭來還不是別人家的人,女子娃娃臉都朝外,有了婆家就是那潑出去的水,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念好念歹沒用處,我顏龍好好念書才是正理,將來以後成個秀才能光宗耀祖”。唉!燕燕最討厭王家奶奶這樣說了,她偏要和奶奶對著幹,偏要證明給她,女子娃娃也能給父母臉上貼金。
碾場曬麥子接近了尾聲,一年中最忙活的日子雖然完了,可是,隻要和莊稼打交道,一年到頭就沒有個清閑自在。自從上麵的政策下來,取消了給國家上繳公糧,農民都一片歡呼,貓吖和存生更是喜上眉梢,他們一家六口人,每年少說也要省出五六袋糧食來,麥子的價格也是逐年上漲,今年七八千斤的麥子,怎麽換成錢也能賣四五千。村裏時常也有開著三輪車在莊戶裏叫賣收麥的糧販子,貓吖和存生意見一致,他們覺得麥子的價格很可能還會上漲,他們在等待時機賣上個心裏價兒才滿意,具體他們的心裏價兒是多少,他們也說不清楚,憑著直覺,現在出售肯定是不劃算,哪怕是多賣一分錢,他們也要再三斟酌算計一番。
燕燕考完試提前放假,每天幫忙料理家務,麥子已經整齊的碼在了糧食窯裏,草垛還沒有用泥草抹平,場裏還有幾堆麥秸杆,洞門裏堆放著幾袋子沒有收拾幹淨的麥子,其實裏麵沒有多少麥子了,大多都是癟麥糠和雜七雜八的草籽。眼見著地裏的胡麻都變了顏色,青黃相間,說不定曬一兩天大太陽就能收割了。幾場暴雨過後,玉米地裏的灰條和蓮蓬把行隙間的豆豆都蓋住了。貓吖和存生趁著雨後地裏墒情好,播撒了幾畝糜子,秋後收割了回茬明年種玉米。燕燕有時跟著三輪車看攤子賣菜,這是她最情願的,這幾年東郊蔬菜批發市場的秩序也沒前幾年混亂了,加上效林和秀梅的三輪車都放在一起,相互來來往往有個照應。燕燕不跟著去趕集時,就在家裏照應,割草喂牛、洗衣做飯。今年的雨水充沛,田間地頭青草比糧食還茂密,她背著背簍提著鐮刀,在附近的田壟上、玉米地裏割青草,隻要是沒有結籽的青草牛都能吃,結了籽就不行了,牛吃了又把沒有消化的草籽拉出來,窩成糞土,最終還是回到莊稼地裏。玉米行隙深處,風一吹,隻聽得草葉間呲啦啦發出聲響,燕燕一邊撅著屁股彎腰割草一邊唱歌壯膽:“小山娃,放學後,一把鐮刀拿在手,上東莊呀下西溝,哪裏有草哪裏走”,這首歌確實應景,每次割草時,嘴巴都會不由自主的哼唱起來,反反複複,複複反反。不一會兒,地頭背簍裏的草晃晃悠悠的溢了出來,她使勁地按壓下去,還能再割一抱添進去。王家奶奶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縫補簸箕,簸箕邊緣的薄木板已經裂開了一道口子,她在穿舊的衣服上剪了幾塊布墊在上麵縫合。看見燕燕進來隨口說道:“我看北邊個雲罩的陰沉沉的,估計明兒個還有雨,你今天怕要把明天的草也要備上”。燕燕沒有吭聲,徑直走進草窯把背簍一扔,踢踹著背簍憤憤地說:“好不容易放了一個早假,一天坐家裏像個夥計一樣沒完沒了的幹活,不是喂牛喂豬喂狗就是喂雞,喂飽了還要做飯喂人,都長個嘴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吃吃吃,有啥意思呢?!我爸爸非要讓我尋青草割,放著墳地裏一地的苜蓿,還有王山上幾塊子穀子草不割來喂牛,都等著結籽呢嗎?玉米葉把我臉劃的燒呼呼的疼,手都被冰草割了一道口子,我再不去了,明兒個下雨牛吃幹草去!哼——把我也當牛一樣使喚……”,燕燕憤憤不平的嘟囔著,一邊摳著牆上的幹土塗抹在出血的手指上。王家奶**也不抬地做著手裏的針線活,嘴裏也在不停的小聲念叨:“把他這些歲先人,越大越懶,見幹個活嘴裏皮叨皮叨的狡辯個沒完,幹活都不上進,還能念個啥書?萬一念不到頭,以後到婆家這個樣子,看人家還不打得墊了圈。”王家奶奶嘴巴裏吐了一截線頭繼續說,這次放大了聲腔:“穀子草留著長幾個穀頭碾了還能給你們熬米湯,墳地裏就幾分二連苜蓿,長得挨著膝蓋高,現在割了喂牛糟蹋了,今年的雨水好,哪個坎邊上不割一抱青草?有多費勁呢?用的著你喊天怨地嗎?你都十幾歲的人了,長這麽大了,這一兩年才把你當個人用,再說了‘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多幹點把你大你媽替換了,你也不看兩個一天集上家裏連軸轉不辛苦?真的把書念到頭裏麵去了,一點點人情世故都曉不得……”,王家奶奶還在喋喋不休的說道,燕燕聽得不耐煩了,倒出背簍裏的草,把背簍背在肩膀上,提上鐵鐮刀,故意轉過身對著王家奶奶眯著眼睛撅著嘴“哼”了一聲,一邊大步流星的走出東門一邊大聲唱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學校已經放了暑假,熊家老媽捎話給貓吖,要叫燕燕過去幫忙照看幾天強強,她和熊家老爹要摘花椒。燕燕一聽專門提名叫響了點她的將,興奮的手舞足蹈,熊家老媽家裏了沒有自個兒家裏那麽多活,可最讓她神往的還是效忠家門口的大澇壩,熊家渠和她年紀相當的小孩子多,他們玩的花樣更多,可以一起玩泥窩窩,捉水裏的蝌蚪。熊家老媽可不像王家奶奶,去了熊渠她大小也算是個親戚,不會指使他幹很多的活兒。燕燕一個勁的在小燕和顏龍旁邊誇誇其談,惹得小燕和顏龍眼紅,他們也想去浪,斜著眼睛、嘴巴嘟起表示不滿,貓吖在一旁對燕燕說:“把你高興太早了吧,叫你哄娃又不是叫你浪去呢,強強才半歲過點,能翻身會爬了,正是最難帶的時候,你不操點心給人家看,萬一從炕上滾落下來或是磕碰一下,我看你給你舅舅舅母怎麽交代?你外爺外奶摘椒,你得定定守著看娃,哪還有時間耍?你們兩個不要聽燕燕在這兒胡吹冒料。胡麻收拾了,家裏現在又沒有多少活了,咱們那幾樹花椒不到一天就摘完了。”聽貓吖這樣說,小燕和顏龍頓時臉露悅顏,吐著舌頭給燕燕做鬼臉。燕燕也不在乎,反正她覺得去熊渠比待在家裏樂趣更多,看個小屁娃能有多大點子事兒。
讓燕燕出乎意料的是,看一個半歲大的小孩竟然比她幹農活更累人。效林兩口子去趕集,熊家老媽早早起來生火做飯,熊家老爹幾十年如一日的早茶習慣永遠雷打不動,夏天熱屋子裏不籠火,他有個自製的手提土爐子,專門放在牆角,每天早上籠起火,熬幾罐濃烈的罐罐茶,趁著熱氣,吸溜吸溜的喝幾杯,一天的精氣神都提起來了。吃罷飯,熊家老媽備好簸箕、篩子和竹籃。拿幾個蛇皮袋子,鋪在陰涼處,讓燕燕帶著強強坐在樹蔭下玩耍。熊家老爹拿著灰耙和一截長棍,他們的花椒樹是十幾年的老樹了,枝幹粗壯高大,枝頭的花椒必需得拿著灰耙頭勾下來才能摘到。花椒園在門前的半坡裏,有一塊塌陷下去的低窪地,雖說隻有三棵花椒樹,茂密的枝幹籠罩著整個園子,下麵雜草叢生,熊家老爹先把拌腳的蒿草割掉,三伏天蛇蟲多,踩到腳下滲的慌。旁邊有一棵大核桃樹,是隔壁春生家的,燕燕把蛇皮袋子鋪在樹下平坦處,自己坐在上麵,抓住強強的一隻腳,任他在袋子上翻滾攀爬。經過幾天的折騰,她已經沒有耐心逗他玩了,別看這麽大點小屁孩,隻要他不閉著眼睛睡覺,總有耗不完的精力,一會兒摸爬翻滾,一會兒吃喝拉撒,一到飯點,他就拉屎尿尿。熊家老媽用她的麵手擦完屁股,在圍裙上象征性的一抹擦,又端起飯碗吃飯。燕燕偶爾也端著碗去門外麵吃飯,想起臭烘烘的一坨屎,她嘴裏的麵條怎麽也嚼不爛。熊家老媽笑話她說:“你還嫌棄別人髒囔,你小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我聽你媽說,你爸爸平躺著把你放在肚子上跳,屎抖出來,差點跌進你爸爸的嘴巴裏。哈哈哈,拉娃娃的人就這樣,想得個利索沒有辦法”。燕燕隻要和強強呆在一起,她感覺自己的眼皮隨時都在打架,乏困不能自已。強強看見了地上的螞蟻,光著屁股瞪著腿,黑黝黝的屁股蛋一扭一扭的往前爬,爬不動了,扭頭咧著嘴朝燕燕咧嘴假哭,被束縛的一隻腳用力的蹬著燕燕的手,試圖掙脫出來,一邊哭鬧一邊伸手去夠螞蟻,燕燕斜著身子坐在旁邊,不耐煩的抓緊了腳踝任他掙紮。她也擔心熊家老媽看見說她欺負強強,故意放大了聲腔哄:“不敢捉螞蟻,咬手手,哇——手手疼,嗚嗚嗚哭——”,手裏越發的拽的緊,強強沒辦法掙脫,腳踝被拽疼,“哇”一聲咧著嘴巴哭了出來,燕燕趕緊抱起來原地踏步哄,拍著肩膀嘴巴裏不住的“哦哦哦,娃娃乖,睡覺覺,睡覺醒來要饃饃,饃饃哪?貓吃咧,貓哪?上山咧,山哪?豬毀咧,豬哪?刀殺咧,刀哪?不見咧……”,她學著熊家老媽的樣子一邊強按著強強的頭要他睡覺,一邊嘴裏念叨著民謠,這也是她們三個小時候睡覺時,王家奶奶和貓吖經常說給他們聽的,她耳熟能祥,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說,可強強剛睡覺起來沒多久,絲毫沒有睡覺的意願,在燕燕懷裏掙紮著要挺直腰杆直著頭,鼻涕眼淚都抹在了燕燕的肩膀上,燕燕一邊嘴裏不停地說著,心裏早就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使勁的在強強的屁股蛋上擰了一把,強強哭的更厲害了,張大的嘴巴像瓦窯門一樣,能看見嗓子眼。熊家老媽一邊罵叨著強強一邊走過來:“把他這個碎先人,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一樣,嘶聲裂肺的嚎著要幹啥呢?吃飽喝好了就跟著姐姐玩就行了,再這個樣子吱吱哇哇,我也把你放炕上,丟半袋麥子,找了繩子拴在半腰裏,像狗一樣放點饃饃在旁邊,你自己一個人在炕上翻騰去。單膀子人家地裏農活忙了,還不都是把娃娃拴在炕上他自己玩,哪有時間哄娃。有的娃把尿布撕掉,屎抖摟在褲襠裏,手胡亂抓,回來把屎都吃的差不多了。”熊家老媽笑著從燕燕手中接過強強,拍拍肉嘟嘟的屁股又愛戀的說:“我的娃,你咋了哭鬧著,是不是要奶奶抱呢?奶奶摘花椒的手麻的不敢碰你,你乖乖的,讓姐姐哄上玩,奶奶趕緊把花椒摘完,曬幹賣了給你們買糖糖吃哦”,熊家老媽把強強哄乖遞給燕燕,又過去摘花椒,燕燕抱著強強一邊搖晃著身子抖來抖去,還不忘斜著眼睛瞪幾眼強強,嘴巴裏小聲嘟囔著罵些平日裏聽來的髒話,強強以為燕燕在逗他玩,反倒咯咯咯的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道彎彎的線。
晚上,熊家老爹的牙齒疼的無法安穩入睡,翻來覆去的呻吟著,“唉吆喂——媽媽呀,要人命呢!天光神,把命拉去了……我都快沒命了,你還能扯著呼嚕睡大覺……”熊家老媽聽不下去了,掀開被子一骨碌坐起來拉開燈問道:“你說叫我咋弄呢?白天腳不離地的忙活了一天,頭跌到枕頭上就啥都不知道了,牙疼就要拔掉,不行了我給你尋個鉗子拔出來”,她打了個哈欠,語氣緩和了一些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人老先老牙口,你後槽裏牙一直耍嘛噠,不行真的要拔掉”。熊家老爹試了試牙槽已經鬆動了,就指使熊家老媽按照原來的方子給他拔掉牙。把麻繩的一端拴在門扣的鐵環上,一端磨細打了個活扣套在牙齒上拉緊,熊家老爹張大嘴巴趴在炕頭,熊家老媽站在地上掂量著使氣力關拴著繩子的一扇門,隻聽得“唉吆”一聲,熊家老爹滿嘴血腥,伸手取出了被血浸染的牙齒,說話還不利索含糊不清:“唉,這個牙把我整了有多半年了,終於拔出來了,嘖嘖嘖!右邊臉疼的都沒直覺了”。熊家老媽倒了一杯水遞給熊家老爹,把嘴裏的血和口水清洗了一番,隨後把拔出來的牙齒衝洗幹淨,拿在燈下仔細瞧了一下說:“光說你喊疼呢,你看牙根底像腐朽的樹根一樣都爛完了”,熊家老爹眯著眼睛無心看,嘴裏還在不斷的“嘖嘖嘖”的呻吟。熊家老媽把牙齒塞進門框的下麵的土縫隙裏,按照他們老一輩人的說法,“上牙下扔,下牙上扔”,要是下麵的牙一般隨手丟在山牆上。熊家老爹很快就睡著了,胸脯平穩的忽起忽落,不時的吸口涼氣“嘶——唉”的咋吧嘴巴呻吟一兩聲。不過,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