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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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學的第一天,最後一堂課還沒有結束,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滴滴答答的從房簷打落在石階上。燕燕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心不在焉的盯著黑板,躊躇不安。早起出門陰天,壓根就沒有想到拿把雨傘,地麵上已經完全浸濕,像鋪了一層光溜溜的塑料紙。靠牆擺放的一排自行車也裸露在外麵,隻有為數極少的幾輛用一個塑料袋包裹著車座。燕燕心想,怎麽自己就不想起來拿個塑料袋?正好她的自行車座墊上的皮革像幹涸的河床裂開了幾條口子,雨水肯定滲了進去,幸好自己夠不到車座,不然回到家屁股肯定濕透了。下課的鈴聲響起了,老師前腳邁出,教室裏頓時一片嘩然。雨勢不是很大,不管怎麽樣,總要回家吃飯,早上出門著急也沒有拿個饃饃,肚子早在第二節課時就咕嚕嚕直叫了。燕燕把書本放進桌框,跟著同學們一起出了教室。一路上,她顧不得衣服頭發被細雨打濕,全身心的看著眼前的路,壓實的土路很容易打滑,有幾次,她瞪著車輪,能明顯的感覺到後輪擺尾打滑,她盡量騎在有點雜草的邊緣,路邊上的泥濘粘在車輪上,隨著滾動和輻條相互擊打。雨勢不大不小,燕燕緊握扶手,顧不得擦拭臉上的雨水。身後的自行車一個個呼哧哧的超過了她,放眼望去,馬路上都是放學回家的學生隊伍,很少有人打著雨傘或披著塑料紙,燕燕心裏覺得平衡了許多。回到家,小燕和顏龍也已經開始吃飯了,王家奶奶跪在苕帚上彎腰把浸濕的布鞋放進炕煙門邊上烘烤。“人暖腿腳狗暖嘴”,她覺得隻要把下半身穿暖和,整個人身體都是熱乎乎的。每逢雨雪天氣,燕燕三個一進門她就趕緊催促著把浸濕的鞋脫下來,以免“寒從腳下生”。燕燕三個的布鞋經常被烤得鞋麵發黃,像爐麵上烘烤太久的饃饃表層。一場秋雨一場寒,塬上的秋天更是來的早,沒有架爐子之前,熱騰騰的炕成了取暖的唯一去處。貓吖盤腿坐在炕上織毛衣,存生見燕燕進了門,趕忙把鍋裏熱的菜和饃饃端過來,一陣熱氣在空氣中彌漫。燕燕三下五除二把頭發臉擦了擦,一溜煙的爬上了炕頭。小燕和顏龍每人一大碗炒洋芋絲,饃饃掰成大塊和洋芋菜和在一起吃,隻見顏龍筷子不停地揮動著往嘴巴裏刨,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樣。貓吖不斷的叮囑顏龍,吃飯一定要細嚼慢咽,像他那樣不叫吃,簡直像豬吞食。她轉頭給站在地上的存生說:“還有一盆洋芋菜,都端來讓三個分開吃了,我看著每人一碗就兩個饅頭都不夠吃,幸虧我沒有聽你的話,多切了三四個洋芋。隻要吃洋芋咱們一家子做多少能吃多少。我整整切了多半洋瓷臉盆的洋芋,三個學生娃的吃手是越來越好了,垤饃饃也像“嚓老鼠”一樣,兩三天就得蒸一籠。”存生把自己杯子裏的茶水倒了一杯放在炕桌上,“嘖嘖”兩聲後,笑著說:“都是一家子洋芋頭呀!慢慢吃,再喝點老爸的剩巴子淡茶水,你說你們三個書不好好念,怎麽對得起那一籠又一籠的白麵饃饃!見幹活的時候腰上懶油多,垤饃饃的時候咋不說麥子要一顆一顆種地裏,還要不斷地經管。每年刨洋芋的時候,圓蛋還嫌洋芋滿地都是,你算算你一頓要吃幾個洋芋呢?”小燕不好意思的撇撇嘴,傾斜著碗盡量遮蓋著自己的臉,一個勁兒的往嘴巴刨。坐在熱乎乎的炕上,熱氣從屁股腿腳逐漸傳到了全身,看著炕桌上摞起來的空碗筷,燕燕頓時感覺渾身舒爽。剛才一路上的緊張和焦慮也隨著一頓飽飯拋卻在了腦後。
細雨霏霏還在下個不停,小燕和顏龍共用一把雨傘去了學校。燕燕頂著一塊塑料紙遮擋著頭和脊背,到了大柳樹跟前,恰好遇著同村的王衛霞和楊靜,三個人一邊走一邊聊著早晨的英語課。第一次接觸英語,一節課下來燕燕感覺糟糕透了。她很想知道她們是否和她有同感,於是便問:“你們兩個把早上的單詞記住了嗎?我直接一頭霧水,聽了個稀裏糊塗,老師領讀的時候跟上會讀,讀過去再回來看,大多都記不起來,唉,英語咋那麽難呢?”楊靜清了清嗓子,她說話總是慢慢吞吞,說話左顧右看一番,還習慣湊近人耳邊,那種表情似乎要給你透露一個天大的秘密,生怕被別人聽到。平日裏上課愛睡覺,隻要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她總是把頭偏向一邊,似乎是擱置在肩膀,瞪著兩個大眼睛一眼不眨的看著老師,有時還會麵無表情翻白眼,氣得大馬老師敲著黑板厲聲喝道:“瞪兩個羊眼睛看我幹啥?瞅瞪瞪眼呢?我臉上有答案嗎?你看你那洋求不采的樣子。一見上課就睡覺,晚上別人睡覺時你放羊去了嗎?把你老人家困乏成那樣子了嗎?一問三不知,你是來學校裏養老生息來了。站著聽課!”楊靜像個木頭人一樣,麵無表情,仍然盯著老師一言不發。從此,她有了“羊眼睛”的外號,她不也生氣,人一叫她就“啊”一聲的答應,然後嘴巴微微張開,呆呆的盯著人看。她脖子往前探了探,故作神秘的回答燕燕說:“瓜娃,你不會把漢語寫在旁邊嗎?像學校school ,我就在旁邊住上‘死古兒’,背的時候想起來咱們英語老師姓古,一下子就記起來了,這樣記單詞好記。”王衛霞笑著說道:“你怎麽和我一樣,我看我們後麵都這樣記著呢,有的把‘good morning ’注成了‘古的貓咪’,反正差不多就能成。外國人舌頭都捋不直,說話繞來繞去,咱們還不是照貓畫虎,應付考試呢”。聽她們這樣說著,燕燕像發覺了寶藏般,心情豁然開朗,欣喜的隨著附和著:“我咋沒有想起來,這個辦法還好。以後我也跟著標注出來,背的時候就好記了”。她們三個一路走一路回憶著早上學過的幾個英語單詞,燕燕發現她們都比自己記得多,雖然在小學時,她們的學習成績根本算不上好,尤其楊靜,大馬老師總是說她上學是來湊熱鬧,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鍾混日子的。燕燕心裏有點兒著急了,到了教室她趕緊翻開英語書本,按照她們教的辦法,在單詞旁邊標注了漢語讀音。
白露節氣前後,樹上的果實大多都可以采摘了。菜園子裏,紅彤彤的辣椒掛滿了枝頭,王家奶奶摘了一籠,坐在牆角邊串辣椒,串起來的辣椒必須是帶著辣椒根的,兩三個並一起,用針線從辣椒根部穿過,穿過的辣椒一反一正的放置,穿好的辣椒串提起來像一串紅紅的大鞭炮,掛在窯洞外麵山牆的釘子上,等著慢慢風幹,吃的時候拿下來剪成小段,油鍋裏烘培幹,再用碾子碾。一年當中要碾五六次辣椒,臘月裏要熬臊子、炒肉,辣椒的用量更多。似乎在燕燕他們的印象中,碾辣椒、掩鹹菜、釀醋這些活計都是王家奶奶一手承包,隨著他們三個漸漸長大,王家奶奶就指導著他們幫忙幹活,比如借碾子、碾辣椒、拔蘿卜這些跑堂出力的活兒。碾辣椒的前幾天,王家奶奶給老三家送煙紙的時候就早早的靠好了碾子,灣裏十幾戶人家就隻有老三家和楊應堂家有這個東西。王家奶奶習慣了借老三家的。碾子外觀類似於一艘小船,兩頭尖,中間大。辣椒放置在中間的凹槽裏,然後前後推圓盤,被烘幹的辣椒在凹槽裏翻騰跳躍,被碾成粗細不等辣椒麵。燕燕和小燕抬著碾子進了洞門,王家奶奶又開始嘮叨起來說:“把你兩個猴慫,肯定又在路上耍去了,借了個碾子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太陽都偏到西邊了,趕緊放院子裏輪換著碾。”碾辣椒可不是什麽好差事,燕燕三個誰也不願意推碾子,嘴巴裏嘟囔著,臉上寫滿了不情不願,因為碾辣椒對他們來說,費力耗時又聊無生趣。王家奶奶時不時地拿貓吖前一天貓吖安排的話來壓製他們:“你媽昨天咋給你們安頓的?到人家們跟前應承的好,幹活的時候耷拉個臉,有本事不要吃辣椒了,小燕嘴饞的拌幹麵時美美挖一勺油熟辣子,辣的隻管吸溜呢。罐裏一丁點兒辣椒都沒有了,你不碾我看你吃屁去!”燕燕推搡著小燕要她先去碾,三個人商量好每人碾一鍋,誰也不吃虧占便宜。王家奶奶坐在旁邊的凳子上拿個勺子一邊把快要碾出來的辣椒撥進去,一邊監督他們碾。輪到顏龍了,坐在小凳子上彎腰推圓盤太吃力,他索性端來了靠背椅子,坐在上麵用腳替代手來回推碾,王家奶奶看著隻是嘴巴裏小聲嘀咕了幾句,她也不加指責,隻要哄著三個把辣椒碾碎,她盡量忍耐不和燕燕三個動嘴皮功夫。尤其是燕燕,她的嘴頭功夫和她的年齡成正比,有時王家奶奶說一句,她後麵有幾十句在等著她,有時說的話又老道又可笑,常常氣得王家奶奶哭笑不得。有一次,燕燕在院子裏和小燕抓杏胡玩。她們最喜歡立在炕頭,放在油布上抓,可是王家奶奶不讓,生怕把油布抓破了,她們就趁著王家奶奶去菜地的時候,偷偷的在油布上玩,那裏又寬敞又光滑是玩杏胡、抓羊骨頭的好地方。眼看著太陽都從院牆上沉了下去,該到做飯的時候了,王家奶奶一聲連一聲的催促著,燕燕和小燕仍舊蹲在原地不理會,一氣之下,她邊罵著邊抄起身旁的苕帚疙瘩扔了過去,正好落在燕燕腳邊,燕燕呼哧起身,撿起苕帚使出渾身解數又扔到了牛圈門口,手叉在腰間,一副潑婦罵街的架勢,沒好氣的說了一大堆:“唉!我的老奶奶呀,你叨叨半天了,都不嫌嘴皮子困嘛!我的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我的碎腳老婆子哎,不用你喊,到啥時候我知道幹啥活,耽誤不了吃飯喂牛,你消消停停的坐著緩下!……真是的,喊叫的人連個杏胡都抓不到手裏,像陰陽念經似的,一直能嗡嗡嗡。你上一輩子肯定尼姑轉世投錯胎了……”燕燕的嘴巴像炒豆豆一樣吧嗒吧嗒的說了一大串,王家奶奶“嘖嘖”、“唉哎”連聲嗟歎,她剛要張嘴說話,燕燕聲音又劈頭蓋臉的強過了她,她唉聲歎氣,一字一句的壓低聲音指著燕燕說:“唉,燕燕呀,你到底把好的學點,光知道懟人,你不知道給怎麽樣的婆家呢?油嘴滑舌的以後有你好受的!我再不管了,你大了翅膀硬朗了,我也管不下了,看你們想咋弄咋弄,唉”,王家奶奶緩和了一下情緒,喊著顏龍說:“顏龍你來,把櫃子打開取幾塊冰糖咱們兩個噙著,再不要給兩個屎蛋女子給了,都是些外來戶,懟起我來一個頂八個”。顏龍聽見連忙答應著跑了過去,燕燕霎那間變了臉色,撿起苕帚眉開眼笑的走向王家奶奶:“奶奶,我給你說個話,你看你濃眉大眼的,肯定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眼睛黑溜溜,臉蛋圓乎乎,睫毛毛眨眨,我太爺太奶奶才給你起了個小名叫‘貓娃’,你看你櫻桃嘴唇,高鼻梁,簡直就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燕燕嬉皮笑臉,在王家奶奶麵前手舞足蹈晃來晃去,小燕在一旁跟著搭腔。王家奶奶聽到最後不由得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她朝燕燕唾了一口唾沫,幸虧燕燕躲閃的快才沒有濺到。“唉,我把你個猴呀,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遲早活活被你們一個個氣死不可。”小燕接過來說:“奶奶,我掐指一算,你長命百歲老不死,如果不是你動不動就唾人,你能活一萬年。”王家奶奶抿著嘴強忍著笑“哼——哼”了兩聲,嘴皮動彈著,低聲嘀咕著她平日裏說順溜的髒話。一會兒轉頭給顏龍說:“拿出來放錘頭砸碎了一人一塊吃去,都一個個饞嘴的放不下……”。
深秋是收獲的季節,樹上的果實都開始陸續下架。存生和貓吖把采摘的蘋果按照大小個兒裝袋,大個的都儲存在地窖裏,留到正月裏過年了吃。小個的也裝袋放置在糧食窯裏麵,燕燕三個隨時隨意吃。其實大的也存放不住多久,到了冬季裏,燕燕三個吃完放置在外麵的蘋果沒啥零嘴吃了,也悄無聲息地溜進儲藏蘋果、洋芋和蘿卜的窖裏偷吃。王家奶奶和貓吖看見了也不指責說什麽,最多嘀咕幾句,說他們三個像老鼠一樣饞嘴的放不下。存生背地裏給貓吖說:“咱們勞苦奔波的還不是為了三個娃,栽了那麽多果樹,就是想著咱們娃不受賤眼子。隻要他們三個乖乖的,身體好不害病,那幾個水果它能值幾個錢,不像那幾年,摘點蘋果還想著換點錢貼補家用。現在哪個家裏門前頭不栽幾棵果樹,家家不稀缺。”王家奶奶還是像以前一樣,撿好的十來個蘋果放在櫃子底下,她喜歡紅香蕉蘋果放置一段時間後散發出來的味道,尤其到了冬季,紅香蕉蘋果會慢慢的軟化,一進窯門櫃子裏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幹燥少雪的冬季,燕燕三個容易咳嗽痰多嗓子疼,一個開始咳嗽,其他兩個像是會被傳染,不由得自己“咳、咳、咳”的伸長脖子咳嗽,張開嘴巴,和鼻孔裏同時保持呼吸。有時候,盡管按時吃著藥,貓吖還弄幾道偏方,綠蘿卜拌白糖,喝蜂蜜水,還有煎炒花椒麻雞蛋,但也不能有效的緩解症狀。小燕從小一咳嗽就愛喘,提起胸腔半張著嘴巴,半天了咳不出來,憋的臉深紅發紫。貓吖不停地拍打著後背,一邊焦急的說:“哎呦,把我娃難受的,這可咋辦呢?這個女子從小到大一到冬季,這個咳嗽綿長就把我嚇唬住了,臉憋的像下蛋母雞一樣氣就出不來了。咳咳咳的,感覺能把心髒蹦出來。有點啥東西吃上把你嗓子潤潤啥?吃點啥呢?”貓吖一邊念叨一邊思索時,燕燕很快就想到了王家奶奶櫃子裏的紅香蕉蘋果,窖裏的早都被他們吃完,隻剩下國光蘋果和酸的滲牙的紅皮蘋果。她脫口而出:“吃個紅香蕉蘋果把嗓子潤潤,我奶奶櫃子裏的紅香蕉再不吃就化綿不好吃了”,王家奶奶盤腿坐著半眯著眼睛打盹兒,聽見燕燕說的話頓時來了精神,手摸著腰間尋鑰匙,一邊說:“看我櫃子放點啥你不把它搜尋著吃光弄淨,心裏像過不去一樣,我看可能是你嘴饞了想吃紅香蕉了,下剩不多幾個了,一下子吃完省的潑煩我”,王家奶奶把鑰匙丟到炕頭上,燕燕一溜煙的跳下炕趿拉著鞋就開櫃取蘋果。說來也怪,小燕吃了幾口蘋果,咳嗽也緩和了不少,隻要小燕不帶頭咳嗽,燕燕和顏龍的咳嗽聲也少了些。存生坐在爐火旁邊忍不住憋出了笑聲:“嗬嗬,我說你們三個咳嗽怕是故意的,還有那麽奇怪的事,把你奶奶櫃裏的紅香蕉一吃就好了,這樣的話,那還要開藥鋪當醫生的幹啥?一個個為嘴的不行,你們三個在吃食方麵,我們到底沒有把你們虧欠下,怎麽還那麽眼饞呢?”燕燕三個相互撇著眼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小燕一笑嗓子發癢又開始了咳嗽。王家奶奶手塞進被窩裏,淡淡地小聲嘀咕說:“那還不是跟上你了,你小時候就嘴饞的,你大經常說你饞的給點狗屎疙瘩都想吃”。燕燕坐在旁邊聽見了,大聲把王家奶奶說的後半句話重複了出來,三個一邊咳嗽一邊笑話存生,存生故意抿了一口茶,取下別在耳邊的一根煙,在爐麵上敲了敲,一副得意的樣子說:“我的娃不像我像誰呢!”,說話時,每一個字似乎都從牙縫裏蹦出來的,還故意拉長了間距突出節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