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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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裏,燕燕三個去上學,存生和貓吖外出趕集,王家奶奶閑暇無事,就駐著拐棍坐在草窯外麵的土台階上,屁股下麵墊著一把苕帚,手裏拽著一小段苕帚尖剔牙齒。水窖上麵有樹核桃,自然熟透的核桃接二連三“嗵——嗵”掉落下來打在水窖的水泥蓋子上,嘟溜溜順著水道滾落到洞門外,有的滑落到狗窩邊,驚的狗撲通一聲爬起來,擺弄前腳饒有興趣的當玩具玩,尾巴翹起來在空中打旋。王家奶奶就這樣看著也不去阻止,看看灰暗的天空自言自語的說:“不知道這一周周末天氣陰還是晴,隻要不下雨,趕緊喊著要把核桃卸了。麥子種地裏頭就沒見著個太陽臉,再不曬還把麥子板到地裏頭。核桃在樹上把皮都脫了,往年這個時候早早都卸完了。唉,這天氣霧騰騰的晴不開,放晴曬幾天把秋天收完了,哪怕你天天下都能成……唉”,她經常一個人這樣自己給自己說話。這幾天地裏泥濘的進不去,她在窯裏坐的心慌的時候,就出來在門外坐坐。偶爾也去婷婷家窯背上趴在牆上探頭望下麵,看見下麵的人在院子裏說話活動,她也不搭腔聊幾句,除非下麵有人抬頭看見她,才打個呼說幾句家常閑話。塬上人打招呼通常開口就說:“走哪噠去?”、“飯吃了嗎?”、“浪門子呢!”、“你們拉閑呢!”……這些口頭禪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打招呼方式,對方回答也都是模棱兩可,“嗯嗯,吃了”,“轉一圈”,或者隻是笑著不回答。王家奶奶盡量不讓下麵的人看見她,尤其是婷婷奶奶,她現在的耳朵似乎比王家奶奶的還要背,得站在上麵重複兩三遍,隻看見她一臉茫然,伸長脖子張大嘴巴一個勁的問:“啊?你說啥?我耳朵最近也背的不行了,還不如你了!”王家奶奶感覺和她說話太費勁,所以,盡量少去招惹。她轉身往回走,一邊心裏思忖,一邊低聲感歎:“唉,祥祥她媽還比我小十來歲,今年過來一下子耳朵背了,說話一不利索聽不見,人就不愛和她說了。怪不得後人娃娃嫌她話多煩,人老了就開始窩囊了。唉,老了難!我今年過來牙口也不好了,沒有個刀子連蘋果都嚼不動了,光靠著後槽裏牙能把蘋果磨碎……天短夜長的白天還不敢睡,稍微打個盹兒,晚上急忙睡不著。老五家婆娘往常一下雨顛簸著腳愛跑來浪門子,這次咋也不見來浪?來的頻繁了我潑煩,不來了我還念叨……唉”,王家奶奶順路撿起路上跌落的幾個核桃,放在門縫裏夾碎,坐在炕頭上剝了吃,手腕上的幾個銅鐵手鐲相互碰撞的叮叮鐺鐺作響。前幾天天氣稍微變涼,她就穿上了夾層棉襖和棉褲,坐在炕頭上看起來臃腫不堪,凸出的腳麵上襪子白淨亮眼。
難得周六天氣晴好,顏龍端出靠背椅子在院子裏背對著陽光寫作業。燕燕和小燕在窯裏邊寫作業邊嘰嘰喳喳的說著話。王家奶**上包裹著毛巾,跪在炕煙門前掏灰,手裏的鋤頭伸進去一把拉出來一大堆炕灰,一團灰霧把她籠罩在裏麵,臉上、眉毛上蓋了一層輕薄的灰粉。聽見燕燕和小燕說話,她趕緊喊:“燕燕,你們兩個寫作業就趕緊好好寫,還拉啥話呢?寫完了把架子車拉來把炕灰鏟了,牛圈都沒有墊,今天還要把那幾樹核桃打了。趁著天氣好,把糜草散開讓晾著,草窯那幾捆穀子還等著捎穀子頭呢。活還多著呢,趕緊幾下子寫完算了,你們兩個呱噠噠還拉啥閑呢!”小燕一聽頭轉向外麵,撅起嘴巴朝燕燕翻了翻眼睛,燕燕瞪了她一眼,低下頭埋冤道:“好不容易等個周末,家裏一攤子活還等著呢,做人難,難做人,人難做呀,唉!”,後麵三個字顛倒的說法,惹得小燕和顏龍爭相拾人牙慧,筆頭抵著嘴唇上苦思冥想,嘴裏絮絮叨叨。
燕燕和顏龍爬上了核桃樹,小燕遞給他們每人一根細長的木棍敲打核桃。王家奶奶帶著她的草帽坐在牛槽邊上看著他們三個打核桃,隨著棍子不斷在樹枝間碰撞,核桃像雷雨天的大冰雹,吧嗒噠掉落在地麵上,有的跌進了草叢裏,有的滾落在地麵上。小燕遠遠的站在旁邊指揮著,偶爾一個核桃打落在她頭上,她“哎吆”一聲捂住頭,一大滴眼淚從眼睛裏擠出來,她開始抬頭大罵:“你們討厭死了!兩個眼睛長頭頂裏了嗎?看著我在下麵還往我頭頂敲打,像個石頭砸在頭上了一樣,疼死個人了!”燕燕仍舊不停地揮動著木棍敲打,笑著說:“你是個沒有眼色,讓你往邊上站,核桃又沒有長眼睛,要怪你把剛打你的核桃錘一頓”。小燕哭笑不得,嘴裏憤憤的嘮叨著。王家奶奶不時地提醒:“顏龍,你小心點,腳踩穩站好,邊緣夠不到的讓自己掉落,你們兩個一定要小心呢!三樹核桃把皮褪了看能裝一蛇皮袋子嗎,今年的核桃熟飽了,好多打下來皮都裂開了。”打完核桃,燕燕三個俯身在地麵上、草叢裏到處尋找撿核桃,洞門外的兩個籠裏裝滿了綠皮核桃,有的已經脫了皮精著身子躺在裏麵。雞舍上麵的一樹打下來都跌落在半坡的雜草叢裏,燕燕揪著坎邊的一把蒿草,傾斜著身子撥開草叢找尋,用腳踹著翻弄雜草,幾個核桃跌落進了雞棚裏,嚇得雞群咯咯咯亂叫,公雞跳上水槽敞開翅膀、伸長脖子喔喔的叫起來。顏龍鑽進雞舍去撿核桃,帶頭的紅公雞突然警覺起來,匍匐著身子,低著頭橫眉冷對著顏龍,一副要決鬥的架勢。顏龍“唉——”一聲抬腳把公雞踹到了雞棚的木柵欄上。王家奶奶看見連忙製止:“顏龍,你把個公雞踢打著幹啥呢?咱們的公雞不叨人,看把柵欄撞出個大縫隙,晚上黃鼬進去把雞叼走了。就那麽幾個雞,我還想著過幾天你大姑來了,咱們撿個肥母雞燉來吃,天氣一冷雞也不好好下蛋了,還要糧食喂”。燕燕三個一聽到要殺雞吃肉,頓時提起了精神,追問著奶奶什麽時候才能殺雞。他們一邊幹活一邊七嘴八舌的說起了關於黃鼬的話題。雖然一直聽奶奶說起黃鼬,他們一直都不得以相見。今年夏天,他們晚上開三輪車從羅灣看戲回來,存生剛熄了火,就聽見外麵人大喊著從老五家場裏追了過去。原來福祥他們一下車就看見一個黃鼬,大家便一哄而起的喊叫和追趕起來,黃鼬受到驚嚇,一溜煙的跑進了老五家的玉米地裏。燕燕本來都在車上瞌睡的打起盹來,聽見喊叫聲噌的跳下車跟著存生跑了出去。幾個男人在玉米地裏打著手電筒喊叫了一番,絲毫沒發現黃鼬的蹤跡,又折回來各自回家了。福祥意猶未盡的說:“晚上一個人碰上還有點害怕,眼睛綠亮亮的看著人,不防備真的嚇一跳。”這是唯一一次距離黃鼬最近的一次,可惜還是沒有見著麵。燕燕三個你一句我一句爭搶地問著王家奶奶關於黃鼬的事情。王家奶奶倒是見過幾回,隻說像狗一般大小,後腿站起來有時比人還高出一截。她說黃鼬不能糟蹋,那個東西像野狐狸一樣給人記仇呢。燕燕三個絞盡腦汁想著關於他們印象中的黃鼠狼——遇到危險會放臭屁;還有他們三個經常會用到的歇後語,“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三個人一邊津津樂道,一邊撿拾著核桃。王家奶奶手搭涼蓬坐在不遠處看著他們三個,感覺心裏的一塊石頭又落地了。
窯背上的麥場裏,厚厚的堆積了一層糜草,中間夾雜著一些玉米剝皮。燕燕和小燕拿著鐵叉挑撥著翻曬。早上存生趕集回家來拿幹糧,急匆匆地吃了幾口喝了杯熱茶,拿著鐵叉在場裏翻挑了一遍。臨走再三叮囑燕燕,趁著天氣好,要他們多把糜草翻挑幾遍,等曬幹了給牛鍘,提早給牛儲備過冬的草料。糜草和玉米剝皮攪合在一起,一鐵叉戳下去,小燕吃力的往上挑,“哼哼”憋的臉蛋通紅,燕燕在一旁笑話著說:“你看你臉掙的像猴勾子一樣紅了,都能去城裏當紅燈指揮交通了,你牛勁還大得很,一口還想吃成個大胖子,胖子是這樣養成的嗎?不會每次少挑點,人輕鬆翻挑起來還快,看把臭屁掙出來了”,小燕聽到最後忍住笑,噗一聲,假裝著用嘴憋出了一個“大屁”,咯咯咯的笑出聲來,牙縫裏塞滿了沒嚼細的玉米渣。她們兩個每人口袋裏都裝有幾把昨天下午炒的玉米粒。秋天剛收獲的玉米水份還沒有晾幹,這樣的玉米粒放鍋裏炒來最好吃了,不管放鹽還是糖,炒出來軟糯香甜,燕燕三個最愛當零食吃了。隔了夜的嫩玉米粒也有嚼頭,像是在吃牛板筋,越嚼越得勁。每年玉米搬回來堆放在院子裏,王家奶奶便把長的參差不齊的嫩馬牙玉米,專門挑出來扔在一個提籠裏,蒸饃饃的時候放在鍋底煮來吃,或是炒來吃都可以。燕燕三個想吃的時候,就趁著鍋底未熄滅的餘火,添點柴草輕輕拉幾下風箱把火引燃,鍋熱了倒進去玉米粒翻炒,八成熟時沿著鍋邊倒進調好的鹽水,水份翻炒幹就可以出鍋了。他們三個早上去學校裝在口袋裏當作早餐吃,學校裏的學生多半和他們一樣,課間活動時,把家裏拿來的各種豆豆當饃饃吃。關係好的也分享了吃,有的學生炒的羊眼睛豆豆,還有白雞蛋豆豆,還有大麻子,都是當季剛收獲下來的,課間除了一片喧鬧聲,還有“咯嘣”嚼豆豆和嗑麻子的聲音,這讓值日生最頭疼了,一到放學時間,桌子下麵的麻子皮、豆豆渣滿地都是。秋天是農民收獲糧食的季節,也是農村孩子們零嘴最不缺的季節。塬上有的人家還種荏,又名白蘇,秋天收獲了用來和著菜籽和胡麻一起榨油,也可以和熟麵粉一起包荏包子。老八媳婦最愛包荏包子,她家門前頭的坡地年年都用來種荏。偶爾貓吖帶著燕燕三個去老八家串門碰上他們家包的荏包子,老八媳婦就給貓吖包幾個帶回家吃,一口咬下去,一股荏的清香撲鼻而來。燕燕三個便吵鬧著讓貓吖也種點荏給他們包包子吃,貓吖總是嘖嘖的咋吧著嘴說:“哎喲,你們三個還越吃越饞了!那個荏費地費勁兒,要曬幹一把一把敲打出來收拾幹淨,主要產量還不好,一畝地最多看能打一袋子嘛,又小又難收拾,有種荏的地種一畝胡麻還能多榨幾壺油吃”。
幾下翻挑完糜草,燕燕和小燕便兩個人在糜草上麵翻跟頭打趔趄,燕燕身輕敏捷,頭還沒有觸碰到草上便翻了過去。小燕撅著屁股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翻著,頭發上粘滿了糜草碎屑,口袋裏的玉米粒也灑的所剩無多了,她們倆的毛衣馬甲上盡是雜草碎屑,她們一邊拍打,彼此對照著拾撿著身上的雜草。顏龍領著順利家的彤彤從半坡上爬到了場裏,邊走邊說:“奶奶叫我來看你們幹啥呢!說翻一遍了就趕緊讓曬著,別在上頭踩來踩去,你們兩個像麻雀一樣,在上麵嘰嘰喳喳,我們聽的清清楚楚”。彤彤看到有一群麻雀在糜草邊上啄食地上的糜子,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每逢他走到跟前,警覺的麻雀一哄而起,飛到了場邊的樹枝上。彤彤今年有五歲了,順利兩口子有了老二晶晶就把彤彤送回了老家,存柱和媳婦幫忙帶著。村上如今有了學前班,年滿五歲就可以送去上學,存柱兩口子舍不得送去,說是娃還小,學前班裏就是個哄娃玩耍也學不了啥東西,再者來天氣馬上就冷了,等著明年開春了,天氣暖和了跟著玩去。勝利兩口子還在金昌,媳婦專門負責看小孩和做飯,到過年的時候回來呆幾天。順利如今已經是能顛大勺的廚師了,在城裏一家酒店當後廚廚師。他也難得回家一次,有時晚上下班早,借個摩托車騎回來在家呆一會兒又連夜趕回城裏。收麥子的時候,順利請了幾天假幫忙把麥子收割了又急匆匆地趕了回去。存柱兩口子一邊種地務農一邊帶孫子,家裏還養了三頭牛,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存柱外出去地裏幹活時,彤彤早早就爬上架子車,蹲在車廂裏等存柱拉著他一起去,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存柱後麵。有時候,存柱兩口子出去耕地收莊稼,彤彤就自己坐在地頭刨土玩,隻要吃飽喝足,他一個人不吵不鬧能自己玩一天土。偶爾去遠處的山地裏幹活,他們便把彤彤領來燕燕家,王家奶奶幫忙看,隻要貓吖在家,彤彤就像個小跟班一樣,跟在貓吖後麵跑來跑去。彤彤長得像極了勝利小時候的模樣,嘴唇又小又薄,一雙丹鳳眼,高挺的鼻梁。他說話聲音很小,說話常常把最後一個字重複說,還有點饒舌,有時肚子餓了想吃饃饃,連續說幾遍,“老太,我豬豬臥了”,王家奶奶不知道他到底要什麽,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追個打問,彤彤著急了就拉著她的手去廚房窯洞裏,指著饃饃籠不停地拍打,王家奶奶才笑著說道:“唉,老太眼瞎耳背的就辯不過來你要啥呢!你奶奶剛還說你睡起來才吃了,怎麽?勾子裏塞的馬勺,這麽快肚子就餓了?來——拿一個饅頭垤”。彤彤拿著饅頭坐在門檻上邊玩邊吃,王家奶奶倒了一杯水晾著,嘴裏嘀咕著:“幸虧這幾年莊稼地多了,糧食不像以前緊缺,倒退十幾年,不說白麵饃饃了,雜糧麵饃饃都要省惜著吃。放到前幾年,叫你碎奶奶看見我給你拿了個大饃饃,肯定又得碎嘴叨叨幾天,陳皮子爛穀子的事都提出來埋冤個沒完。唉,人越窮越窮慫鬼,有時候一個饃饃餓死英雄好漢。彤娃,你慢慢吃,小心噎住了,你看你,像是你奶奶沒給你吃飽一樣。喝口水咽下去,嘴裏吃完了再咬。”王家奶奶遞給彤彤搪瓷水杯,彤彤咕嚕嚕喝了幾口把嘴巴裏的饃饃衝咽了下去。王家奶奶接過杯子放在寫字台上,邊看彤彤吃邊念叨:“你爺你奶奶一天忙活的幹啥呢,不是把你送過來我都見不到人麵。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還一天費勁把火的像年輕人一樣幹活,身子要吃的消!你奶奶見炒個菜一見油煙,咳嗽氣喘的上不來,啥重活都要你爺一個人扛,把人掙成啥樣子了!唉,兒和女生養了那麽多,翅膀硬了都一個個遠走高飛了,到頭來,還不是剩他們老兩口了。三個牛、幾十畝地、豬狗不說,還要拉扯個碎娃,你看你爺這兩年瘦的成一把骨頭了。不會把你爸爸叫回來,那麽遠打啥工呢?回來到門跟前尋點活,把地裏務上,把老兩口也替換一下,現在社會上活路廣了,到哪裏幹活隻要勤快都餓不下肚子,那麽遠不說,一個人打工掙得那點錢,還要養活婆娘娃娃,吃一頓麵還要花錢買,真是的!家裏糧食堆了那麽多,何必呢?唉,我說話又不管用,我也不管了,娃娃大了就不由爹娘咯!這個翠霞也是,自從調到城裏上班,也不知道周末了上來給你媽幫上把衣服洗洗,都趁著過自己的日子呢!……彤娃,你一個都垤完了?還要饃饃嗎?”王家奶奶就這樣沒完沒了念叨著,像是給自己說,又像是和彤彤聊天。彤彤也不理會,自己一個人在門檻邊玩,捏死了一堆螞蟻,拿棍子刨坑把螞蟻用土埋上,又在院子裏到處捉螞蟻。
聽見狗拉著鐵鏈繩撲騰起來“汪”一聲,王家奶奶趕緊朝門外望去,她心裏思想著玉蘭該到回來的日子了。自從玉蘭有了孫子,她被牽絆著好久才能回來一次,每次回來也是拖娃帶包的。看著洞門外有人走過去的身影,王家奶奶嘴唇觸動著小聲嘀咕:“幾個月了都不回來把我看一眼,都是些沒良心的,唉,光顧著顧自己的日子去了……不來了還好,雞留著隔三差五還能下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