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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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霜降節氣,菜地裏一片狼藉,幾顆大白菜沒有包裹嚴實,外層的杆葉中間夾雜了好多殘渣敗葉,王家奶奶在中間綁了一圈線繩,試圖固定杆葉往一起包裹著生長,等到立冬時再收割儲存。“霜降蘿卜,立冬白菜,小雪蔬菜都要回來”,大白菜架得住霜寒,正是長成的時候,它們倔強的伸展著枝葉,向外延展伸開,絲毫不受線繩的控製,像一大朵咧開嘴巴綻放的白菜花。旁邊留了兩行蔥,葉子枯黃發黑,貓吖已經把冬天吃的蔥挖出來晾幹儲藏了,地裏的留著明年開春發芽了再吃。零星的菠菜和香菜鋪展在地麵,枝葉油綠油綠的,上麵覆蓋了一層雜草,更顯得菜葉子青綠油亮,這些菜都耐寒,立冬前還能在地裏留存一段時間。菜地邊沿幾株紫色的月季花迎風綻放,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孤傲的挺立在中間,被風吹斷的枝幹緊貼著坡麵,紫色的花朵繼續從殘枝上汲取著養分,開得鮮豔無比。存生和貓吖下午吃完飯,都來菜地裏翻耕一會兒地。地裏的樹多,能翻的地也零散,隻能腳踩著鐵鍁翻耕,被翻耕過的土地高出地麵一層,平整的像鋪了一層黑褐色的地毯。高處的蘋果樹枝上,還有沒有采摘的零星蘋果,經過霜打的蘋果最是多汁甘甜,燕燕三個周末閑下來,就爬到樹幹上摘下來當零嘴吃。存柱家牛圈窯頂的一片空地全是蘋果樹,高處沒有采摘的國光蘋果還很多。那片樹林也成了燕燕三個時常光顧的地方,成熟的國光蘋果和幹枯的樹葉顏色大致相同,樹梢頂上好多蘋果都隱藏在樹葉中間。燕燕三個也不著急都找出來,逢著閑暇沒有去處,他們便不約而同地爬樹找蘋果吃。坐在樹杈上悠閑的一邊吃,看見眼前大個的也摘幾個裝口袋裏。鳥雀撲棱著翅膀在林間亂竄,嘰嘰喳喳的叫喚著,似乎是在宣誓主權。鳥雀也是吃慣了的,凡是樹梢頂上的大蘋果,都被它們啄的坑坑窪窪。在鳥啄的蘋果背麵“哢嚓”一口咬下去,甘甜的果汁在嘴邊濺起小水珠,果然如小燕所言,鳥雀啄過的蘋果最好吃。
    翠霞自從工作調到了城裏,回家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像王家奶奶盼著玉蘭一樣,存柱媳婦想翠霞了,也是不斷的念叨:“這個翠霞,又不是離了十萬八千裏遠,周內忙的在學校,周末了也不知道把娃領上來轉一圈。蘋果、菜,還有洋芋收拾了這麽多吃不完,不會上來裝上些拿回去吃去,城裏買點啥不得要花錢。唉,嫁出去的女子潑出去的水,女子娃娃真的都臉朝外,有了婆家就十天半個月不來轉一回。翠兒家裏還有幾畝地要種,公公婆婆年紀大了,經常病病央央的,何立新守著個小賣部,還要時不時的給人送貨去,把我女子放家裏勞苦的說不成,老的小的都指望著一個人服侍。前天碰上他三媽,說在四中巷碰見霞兒賣白菜呢,婆婆也不給好好看娃,日子也惜慌的沒法說。唉!娃娃們小的時候條件不好,人愁的長不大,長大了都各自顧了各自,看著兒和女五六個,到頭來還不是剩兩個老鱉看家護院……”,存柱媳婦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和存柱嘮嗑。存柱坐在炕邊的靠背椅子上,那個椅子是他的專座,冬天的時候架上了爐子,他就坐在那裏熬罐罐茶,一杯接一杯的吸溜喝。他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翠霞媽說的話,也不搭話,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電視看新聞。他掏出旱煙袋,裁剪好的卷煙紙總是整齊地裝在上衣口袋裏,卷了一根粗細均勻的旱煙卷,舔了口唾沫把一頭卷緊。一會兒窯裏便煙霧繚繞,一股刺鼻的煙草味彌漫開來。他和村裏抽旱煙的幾個老漢一樣,旱煙都是自給自足,菜地裏專門留一塊方地用來種旱煙。院子裏的蛇皮袋子上還晾著沒有曬幹的切碎的煙葉杆。存柱媳婦有氣管炎,聞著油煙味就嗓子發癢,一咳嗽就接連著喘不過氣來。存柱在窯裏抽煙看電視,她便坐在門口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著苕帚掃身上的灰塵,彤彤一個人拿著一把小鐵鍁在牆角鏟土玩。存柱的煙癮很大,隨時隨地嘴裏都噙著煙,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中間被熏成了焦黃色,像冬天爐子裏頭烤出來的洋芋,剝掉外麵的一層幹皮,裏麵焦黃一片。有一次,他點燃一根煙邊抽邊給牛添草料,旁邊的牛迫不及待的搖擺著頭在牛槽裏撥弄著吃青草,剛好存柱轉頭撥草,煙頭碰到了牛眼睛下方,牛受到刺激驚的後腿彈跳了起來,頭使勁一甩碰到了存柱的肩膀,幸虧牛韁繩也拴得短,存柱感到一陣發麻疼痛,顧不得嘴裏的旱煙,煙頭掉落在衣襟上,被燒了四五個像麻子大小的洞,萬幸的是,存柱沒有被傷到。存柱一邊幹活一邊叼著煙,有時存柱媳婦看不慣,就在旁邊一個勁的指責:“一天煙火緊的放不下,走走站站嘴裏的煙不冒不行,衣服被燒的大孔小眼的,件件穿出來新不新舊不舊的,把人能眼害死”。存柱本來話也不多,他已經習慣了媳婦不斷的抱怨和嘮叨,他不辯駁也不生氣,依然我行我素,一根接一根抽著煙。翠霞、順利幾個偶爾回家了也勸存柱少抽點煙,上了年紀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存柱隻是低頭卷煙,淡淡地說道:“天底下一層人抽煙呢,也沒見幾個是因為抽煙抽死的,我一輩子就這麽點嗜好,如果把煙戒了還活個啥意思呢!”翠霞幾個勸了幾次也無濟於事,隻能拿話寬慰存柱媳婦。翠霞還專門帶她去城裏醫院檢查治療了一段時間,現在她的氣管明顯好了很多。
    跑塬上的班車不經過文鄧這條路,下塬的人要坐班車進城,必須到白廟街道或是中學對麵的路口等,搭乘跑寨河或是大秦到城裏的班車。翠霞每次如果是一個人回來,王家奶奶總是催促著燕燕去打聽,等翠霞吃完飯,讓燕燕騎著自行車把翠霞送到白廟去打車。燕燕也是非常樂意,翠霞在塬上教書的時候,經常讓燕燕陪著她住校值周,翠霞結婚前在家裏住的那段時間,燕燕也經常晚上去和翠霞一起住。隻要翠霞回到娘家,燕燕和小燕就愛去存柱家。翠霞偶爾也把她買來的擦臉油和洗麵奶送給燕燕和小燕用,那可都是電視上廣告出來的,燕燕和小燕從來沒用過洗麵奶,洗臉的時候最多拿香皂搓搓手,然後在臉上抹兩下子就行了。看著翠霞在臉上塗抹好幾種擦臉油,她們甚是羨慕。回到家洗完臉,她們兩個先在臉上抹一層棒棒油,然後還要把貓吖新買來的擦臉油再塗一層。貓吖和村裏的幾個女人去城裏,在商城給她買了一瓶“霞飛”牌子的麵霜。那個時候平涼台的廣告上經常播出來“霞飛”的廣告,“女性魅力,盡在霞飛”,燕燕三個也是耳熟能詳。對著鏡子,她們兩個擦了一層又一層,隻顧著擦臉蛋,脖子下麵和臉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太陽光曬在陰陽對半的院子裏。周末的早上,燕燕和小燕兩個對著鏡子擦拭了半天,擠來擠去的對著鏡子相互取笑。燕燕拿著梳子抿口唾液把空中靜電引起的亂發打濕。小時候王家奶奶給她們梳頭發時,經常一口唾沫抿濕梳子才給她們梳理,燕燕討厭聞王家奶奶唾液的味道,經常一臉的嫌棄。現在她自己梳頭發時,頭頂的頭發隨著塑料梳子直豎起來,洗臉盆有水的時候就把梳子打濕再梳。著急的時候,她也學著奶奶的樣子抿口唾沫在梳子上,說來也怪,她總是感覺自己的唾沫沒有衝鼻的味道。王家奶奶坐在門檻邊催促著她們趕緊去拉水:“趕緊不拉去,一陣陣人家放水的回家去了,缸裏下午做飯的水都不夠了。就長了那麽個慫樣子,對著鏡子還能照出來個花嘛,兩個猴精的臉上抹了些啥?像是從麵缸裏栽進去了一樣,出去還把人嚇一跳,你兩個猴精的咋辦呢?”燕燕和小燕不以為然,她們覺得鏡子裏的自己膚白貌美,果然和廣告裏的明星沒什麽差別了。興高采烈的拉著水桶出了門。現在拉水再也不用去白廟或者是張莊排隊了,大塊地裏有一口隊裏的老井,經過政府部門的批準和翻修後,承包給了大坑坑老三家,一桶水五毛錢,大大的方便了周邊幾個隊裏的村民,鄧家莊、文家莊的村民都來這裏拉水飲用。灣裏的水溝因為鮮有人下去挑水飲牛,路被衝的坑坑窪窪,隻有放羊的人偶爾趕著羊路過。站在燕燕家場裏向對麵鄧家莊溝望去,偶爾還有一兩個人套著驢馱水,不像前幾年,山路上人畜來往,人的吆喝聲和牲畜的嘶鳴聲混雜在一起,惹得村裏的騾子一聲接一聲的嘶叫,燕燕三個偶爾也昂起頭也學著吼叫兩聲,聽從山那邊傳來的回聲。顏龍他們在學校也不用去溝裏抬水了,每天都有值日生負責去井上拉水。燕燕和小燕拉著水桶出了門,正好碰見老五家會軍媳婦剛拉水回來,她們打完招呼後,會軍媳婦笑著說:“你們兩個今兒個臉上摸了些啥?一個比一個白,本來就長得乖,一白遮三醜,越來越漂亮了”,燕燕和小燕聽到有人誇她們,當著麵兒反倒有點不好意思,等會軍媳婦走遠了,一下子高興的拉著架子車邊走邊跳,平時坡路上拉著空車都吃力,今天還沒有感覺使勁已經到了坡頭上。周末在家沒有事的時候,她們兩個也偷偷的在手指尖上蹭些鍋煤,對著鏡子描眉毛,然後梳整齊劉海稍加掩蓋,如果被貓吖看見,她肯定會嘮叨她們不學無術,一天就知道臭美。自從她發現燕燕和小燕偷偷的抹她的擦臉油後,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了一大堆激勵她們好好學習,長大了有本事了,靠自己想買什麽都可以之類的勵誌話,有時家裏來個串門子的親戚鄰居,想起來她就笑著當段子一樣說給大夥兒聽,一幫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著。燕燕羞的飛紅了臉,恨不得有個老鼠洞鑽進去躲一躲尷尬。
    有一次翠霞回娘家來幫著收拾衣櫃,翻出一件她上體校的時候穿過的一件半新不舊的純棉翻領夾克運動上衣,藍白相間的顏色,藍色的胳膊上兩道白色的條紋,就拿給燕燕穿。燕燕第一次穿帶拉鏈的衣服,雖然稍微有點寬大,穿到身上卻很舒服,燕燕愛的舍不得脫,周末洗幹淨周一時還穿著去學校,冬天的時候剛好套在棉襖上麵當罩衣穿。隨著他們三個漸漸長大,貓吖忙著趕集,常常到換季的時候找不到合身穿的衣服。尤其到了冬天,新拆洗的棉襖棉花沒有壓緊實穿身上比較臃腫,他們前一年穿的衣服套在上麵緊緊的裹著,胳膊和肩膀感覺活動不開。王家奶奶笑著說:“看著人好像也沒有長多少,一到冬天穿上棉襖袖子短那麽一大截,一年年快的,去年穿的衣服到今年就穿上不合適了”。貓吖自從趕集做了生意後,身體也慢慢的發福起來,腰和胯一樣圓乎,以前穿的衣服都穿不上了,有兩件結婚時娘家陪嫁的棉襖罩衣,她便找出來稍微做了縫改,讓燕燕和小燕套在棉襖上麵,王家奶奶新趕製的棉襖棉褲比較蓬鬆,上麵再套上大人的衣服,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就像碾場時用的碌碡一樣。貓吖從白銀回來時,別人送她的幾件穿舊的帶帽子寬鬆大棉襖,冬天賣菜趕集的時候她就套在身上穿,敞篷的三輪車開起來,正好衣服的帽子可以把頭和臉包裹起來擋風遮雨。存生當兵的時候穿的軍綠大衣已經被他磨蹭的油光鋥亮,袖口邊上的棉花都裸露了出來。天冷的時候他就穿在身上禦寒,身體暖和了他就蓋在菜上麵給菜取暖。冬天的菜不經凍,芹菜、菠菜這些粘了水的綠菜如果被凍了,顏色發青就不好賣了,買回去也放不了多長時間。冬天趕集時,貓吖把他們大人小孩穿不了的舊衣服都帶在車上給菜當被子蓋。玉蘭每次回來都多多少少拿些平時收集的舊衣服,撿燕燕一家大人小孩能上身穿的拆洗幹淨帶回來,存生穿的衣服都是玉蘭拿回來的。這次回家她還專門帶回來幾雙毛線編織的厚襪子和一雙軍用皮靴,天大冷的時候,存生就穿著去趕集賣菜。沒有人的時候,他習慣性的站在三輪車旁邊,低頭縮著脖子,手捅進兩邊的衣袖裏,包裹著發黃的軍綠大衣,來回跺著腳在地上咯噔作響,像是故意賣弄腳上的棉靴。效林時常取笑他說:“你看我姐夫,到底穿的紮實呢麽,手一筒,那個架勢咋看咋像你們莊裏的‘常有理’,縮著脖子片兒爛衫的繞著大柳樹轉。”他笑著對著存生說:“你把錢揣在口袋裏了,心裏應該熱火呢,裝那麽個架勢,是賣排你腳上的鞋呢?還是害怕我們跟你借錢呢?”效林一邊笑著一邊打趣存生,存生眯著眼睛抿著嘴隻管笑著說:“跟你們年輕人能比嗎?我們上了年紀了身上沒了火氣,跟錢有啥關係呢?叉口裏這點錢都還沒捂熱,一陣陣出去買碳又成了別人的。一頭掙八頭子等著花,今天的本錢還在這些菜上壓著呢”。效林“嘖嘖嘖”的咋吧著嘴巴,擰開蓋子喝了口水說:“你們比我早動身三四年,那時候賣菜還沒有幾個人,那幾年就把錢掙了,當我們跟上販菜的時候,人都多的不像話了,我們還不是一天跟上給你們作伴糊口呢,頭幾年你們都把錢掙了,現在菜越來越不好賣了,錢也不好掙嘍”,貓吖打發走客人把菜蓋好,抬頭給效林說:“你們可能還想著我們兩個這幾年把錢存下了,家裏的繳消也大,等你供學生你就知道了。剛有幾個錢,三個娃就輪流害病。重新分了地,我們這一兩年才存了點糧食,一年的化肥,拉碳拉煤,就吃菜不花錢,其他啥都得出去錢。前幾年人都往灣裏跑,現在都喊叫著在塬上蓋房子。平第眼見著開春暖和了就搬塬上了。我聽會軍家也想辦法對地修地方呢,看過幾年都啥動靜,真的都要搬,你不攢錢蓋房也逼的你沒辦法。”存生輕歎了一口氣說:“唉,走一步算一步,誰能說的上,該搬的讓人家搬麽,他總一年兩年搬不走。會軍家說著對地呢,現在塬地哪有那麽容易對來的。哪怕都搬走了葉無所謂,都搬走了咱們住著還清閑。”貓吖輕笑了一聲說:“你還不是沒辦法了自我安慰著呢,沒錢就說沒錢的話,理由還充分的不行”。存生取出一塊早上拿的饅頭,使勁的咬了一口,在嘴巴裏隻是幹嚼著不下咽,憋的嘴巴鼓鼓的凸起。效林笑著說:“你看把我姐夫愁的饃饃都咽不下去了,如果把你愁成這樣,我們還咋活呢?你們莊裏人還是有錢,像熊渠我們莊裏,窯爛的實在沒辦法了才想著塬上修房呢,再沒有幾個人還想著到塬上修房”。貓吖看了看存生,說:“你看你那點出息,人都這麽個說呢,還不是都住的好好的,老八家還在洞門上來蓋了幾間房,那也不是在灣裏呢,嘴上都喊叫呢,有幾個動彈的呢,沒有十來年咱們灣裏搬不光,你快把心咽到肚子裏好好吃喝。你這個人心大了大的很,小了能用針尖剜”。存生苦笑著唉一聲:“我還愁啥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沒有往那裏多想,是這個饃饃凍住了,我咬了一口急忙放嘴裏化不了。我難道就那麽點出息,叫你們還把我小看了”,效林和貓吖對視了一下,都抿著嘴笑了起來。
    王家奶奶常說:“人一輩子不好過,一口氣還在,就爭競這個,爭競那個,沒完沒了的算計著,沒有遠慮,還有近憂,磕磕絆絆的一輩子就消停不了。臨了臨了,氣一斷,眼一閉,一輩子也就完了。想來活一遭太沒意思了,就像白開水一樣,淡淡地!隻是眼睛睜著不算計也不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