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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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紛飛,洋洋灑灑的飄舞了三天兩夜。清晨,零星的雪花隨著冷氣在空中徘徊,似春日裏隨風飄散的柳絮花,輕盈的擱置在牆角的土縫裏;有的融入白色的雪堆間;有的被風吹散,在院子裏旋轉,最後被擋在角落裏。落在頭發和身上的雪很快就消融了,隨著呼氣形成水珠凝結在發梢上麵。放眼望去一片空靈飄渺,天地萬物唯餘莽莽,像披上了一層潔白厚重的大毛毯,白的發亮,看久了刺的眼睛睜不開。院子裏時常清掃,兩邊的雪堆像兩座厚重的小山一樣,存生拉著架子車往外轉運。王家奶奶像往常一樣起的早,穿好衣服隻在窯裏活動,打掃完衛生,就盤著腿坐在窗戶前向外望去,不時的感歎這一場持續了好幾天的大雪。爐子上的水壺被燒熱了,嗚嗚的發出聲響,爐火正旺,呼呼往上竄,煙氣順著鐵皮管道一直穿梭至山牆外,和飄舞的雪花融合在一起。煙囪的外端有一根鐵絲綁著一個奶粉盒掛在下麵,防止褐色的水煙氣滴落在院子裏,或是湊巧滴在人身上,隔一個多月,存生就要記得把裏麵的汙水倒掉,以免溢出來。錄音機擺放在偏窯外麵的窗台上,播放著戲曲《梁秋燕》,貓吖踮起腳尖拿掃帚打落玉米架上的落雪,嘴裏跟著哼唱著。在家裏幹活時,她時常帶著存生的一頂泛黃的軍綠帽子,把頭發包裹在裏麵攔擋灰塵。剛掃過的院子很快又被蓋上了薄薄一層落雪,低窪處積水的地方被凍住,能看到小塊明晃晃的冰麵。存生在洞門外鏟雪,把拉出來堆積在牆角的雪用鐵鍁扔到上麵的菜地裏保墒。狗拉著鐵鏈繩在窩邊來回走動,鏈繩被纏繞在三輪車的車輪下麵,它伸長脖子“嗯嗯”的叫喚著,試圖引起存生的注意。存生把鐵鍁立在懷裏,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兩下子端起一鐵鍁頭積雪倒進菜地,絲毫沒有發現狗的召喚。過年豬四平八穩的躺在窩裏,半張著嘴巴呼呼大睡,到了冬天它的瞌睡越發的多了起來,肚子餓了才起聲張開嘴巴哼哼的叫喚幾聲,隻要解決了吃喝拉撒,它總是一個姿勢平躺著睡覺,生活的及其簡單。洞門外,燕燕三個在掃雪開路,這條路是老五家和燕燕一家出行的必經路段。老五家一直從他們家坡頭掃到燕燕家洞門外,剩下的燕燕家負責掃通。“下雪不冷消雪冷”,顏龍身上已經熱乎起來了,他脫下手套塞進口袋裏,拿著鐵鍁在前麵鏟雪,他和小燕並排行走,向兩側鏟雪,燕燕在後麵拿著掃帚向兩邊把積雪掃開,身後一條可以容納兩個人並排走的路露出了土的顏色,其餘白茫茫一片。燕燕和小燕也掃熱了,她們把圍巾扯開掛在胸前。三個人一邊玩鬧一邊掃雪,也不著急著回家。她們倒是玩得不亦樂乎,難得遇見這麽厚的積雪,沒有清掃過的地方不敢下腳,一腳踩下下去能抹到膝蓋,田坎邊上的幾株野生槐樹和山桃樹幹被大雪壓斷,橫七豎八的栽倒在坡麵上。小燕覺得嗓子幹癢難耐,隨手抓了一把雪捏成團就塞進嘴裏,一陣滲透牙齒的冰涼,她臉上的肌肉也跟著抽搐起來。小燕的臉經過一冷一熱,臉頰兩邊像是掛了兩塊紅紅的西紅柿,於是她又有了一個外號“紅苕”,這隻是貓吖開玩笑隨口說出來的,燕燕和顏龍就記在了心裏,時常取笑小燕,燕燕看見小燕緋紅的臉蛋,笑著說:“你看圓蛋,臉蛋子紅的像紅苕一樣,穿的圓像個碌碡,抱著頭都能在地上打滾”,小燕斜著眼睛瞪一眼,嘟著厚厚的嘴唇憤憤的說:“哼!你看你們兩個日眼嘛!一直給我起外號,我又不是沒有名字,誰再胡亂給我安外號,我抓一把雪從脖子後頭灌下去,老虎不發威,你們一直把我當病貓看待”,還沒等小燕說完,燕燕順手抓起一把雪上前塞進了小燕的脖子裏,小燕“唉吆”一聲,縮著脖子,瞬間感覺脊背一陣清涼難耐。小燕氣急敗壞,鏟起鐵鍁雪就往燕燕身上倒去,燕燕拖著掃帚早已退後,拿起掃帚來回擋著飛來的雪花,咧著嘴一邊哈哈大笑,還不忘嘴裏念念有詞:“來呀來呀我不怕,我是白廟塬上的老大。愛告狀就告去,我也不害怕,權當你喝馬尿去”,小燕恨得牙齒相互打磨,一把雪一把雪的扔向燕燕,幾乎都沒有打著。燕燕得意地手舞足蹈,拿著掃帚在眼前招搖。顏龍輕觸了小燕一下,使了個眼色給她,小燕瞬間明白了。顏龍朝燕燕說:“大姐姐,你再不猴精了,趕緊跑完了回,一陣爸爸喊開了”,顏龍抿著嘴朝小燕擠眼睛,燕燕並步上前低頭掃雪,趁她不注意,顏龍和小燕每人抓起一大把雪團扔向燕燕,雪團像發射的炮彈一樣,“嗖嗖嗖”的打在燕燕身上,燕燕慌忙抱住頭,雪花倒進脖子裏,順著脊背冷到了腰間,燕燕來不及反抗,隻感覺全身一陣冰涼,她抖動著身軀不斷地“嗷嗷”叫喚,告饒求情。存生已經鏟完了積雪,走出洞門喊燕燕三個:“你們三個不敢給安頓個活幹,像磨洋工一樣磨蹭著,讓掃路呢,三個嘰裏哇啦的玩雪去了,你看把棉窩窩鞋弄濕了,進去你媽不罵才怪呢,趕緊掃通了往回走”。存生厲聲喝道,燕燕三個還是比較害怕存生的,別看他平日裏很少嘮叨打罵他們三個,他們反倒對存生心存敬畏。不像貓吖經常數落調教他們,貓吖在一旁不停的說著,他們便在心裏不停地辯駁,隻是不敢說不口而已。對待王家奶奶就更是一種姿態了,王家奶奶一邊像念經一樣的念叨,他們還是各行其事不搭理,喊叫的不行了,也會嘟囔著嘴的懟幾句回去,經常氣的王家奶奶拍打著大腿麵哀歎:“把他這三個碎先人,人大了牙叉骨上勁也大了,頓不頓就懟我,一點點家教都沒了,等著我回來了給你爸你媽說,他們一走我直接一個個喊不動彈,光想著胡猴”,燕燕三個已經習慣了王家奶奶的作風,隻是嘴上說說而已,絕不會回來告狀,在他們心裏,王家奶奶可以是年老愛嘮叨的奶奶級長輩,也可以是他們三個隨意相處的同夥。他們有膽量惹王家奶奶生氣,自然有能耐哄得她開心釋懷。
晌午時分,微弱的陽光透過昏暗的雲層照下來,清冷的寒風吹過耳邊像針劃過皮膚,越發的寒氣逼人。女人們坐在熱乎乎的炕上做針線織毛衣,男人們有補不完的覺,喝再濃的罐罐茶都可以倒頭便睡。貓吖故意踹了存生一腳,存生被驚醒,眼珠子轉了兩圈,滿臉的不情願“唉——哎”兩聲,又轉過身沉沉的睡著了。貓吖低聲念叨:“你上一輩子肯定是豬變過來的,瞌睡蟲附身了吧,咋那麽多瞌睡,隻要人不叫,能把頭睡扁,天光神,還有你這號人!”下雪天的寒冷,絲毫不影響孩子們的好興致,雪天幾乎都會停電。再說,電視上白天也沒有他們喜歡看的動畫片,能收來的三個頻道播放的節目他們也不感興趣。有時正看到興頭上,王家奶奶便不斷的催促關電視,生怕費電要多交電費錢。燕燕三個假裝出門上廁所,拿著棍子在沒有被踩踏的雪地裏胡亂塗鴉,一邊畫丁老頭一邊振振有詞:“一個丁老漢,該我兩個蛋,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還,去你媽的個蛋,三根韭菜三毛三……”邊說掄起棍子畫,一會兒功夫,頭頂三根頭發的老頭子就在躺在了雪裏。小燕最喜歡在雪裏踩腳印,像兔子一樣並著腳蹦跳著向前,後麵一排排齊整的腳印留在雪麵上。顏龍拿著一根長樹枝,不停地在積雪上亂打,潔白如玉的雪地一會兒就被糟踐的淩亂不堪。燕燕故意把小燕引逗在一棵掛滿落雪的柳樹下,一邊分散小燕的注意力,一邊迅速的搖動樹枝,還不等她跑開,落雪嘩啦啦的打落在她頭上和脊背上。這可樂壞了小燕,雖然她是受害者,看到燕燕也自投羅網,她幸災樂禍的一邊拍打身上的落雪,一邊取笑燕燕:“看你個慫式樣子,害人害己,自作自受。你頭上的雪像頂了個孝帽子一樣,哈哈哈,還想捉弄我呢,我其實早都知道呢,就是跑的有點遲了”,燕燕自己也央央不樂,一腳踢踹在雪地裏,把雪花踢的開了花,她感覺鞋筐裏一陣冰涼,似乎襪子也被打濕了。顏龍的兩隻招風耳被凍得通紅,臉頰上被凍出了皴皮,像幹涸的河床裂了許多小縫隙。抓雪後手指頭被凍得麻木,他們便把手塞進衣襟下貼近肚子取暖。早在下雪前,燕燕的手上就被凍傷了,指頭上凍了幾小塊硬疙瘩,一到晚上發癢難耐,她便不斷的摳撓,在床單上磨蹭止癢。今年他們的腳上倒還幸免了,沒有被凍傷,過冬前玉蘭拿回來幾雙羊毛線織成的厚襪子,他們便套在自己的襪子上麵穿,反正冬天的棉窩窩鞋貓吖也做的大出正常尺碼,一年做一雙,可以省惜著穿兩年。現在做鞋比以前簡便多了,隻要把鞋麵納好,集市上有賣的膠皮鞋底,縫紉機上飛針走線做幾雙鞋墊,拿到集市上給修鞋的師傅幾分鍾就訂好一雙鞋。早在秋天的時候,秀梅來家裏住了幾天,幫著貓吖把冬天穿的鞋麵鞋墊都做好了。秀梅的針線比貓吖細致,早在沒有出嫁前,她繡的鞋墊在熊渠莊裏頭都是數一數二的精致,上麵的花和鴛鴦逼真的像是照相機拍出來的實物。這幾年農村出嫁女兒,也不像以前流行姑娘家做鞋墊,試試她們的針線功夫。貓吖也沒有刻意要求燕燕和小燕學著做一些針線活兒,一心期望她們能向翠霞那樣,將來端上公家的鐵飯碗。燕燕和小燕也對做鞋墊、織毛衣這些針線活兒不感興趣,有點空閑喜歡照鏡子胡打扮,把自己畫的鬼迷日眼的嚇唬人,要不就和灣裏的一幫小孩子滿塬瘋跑,用王家奶奶的話說,“一天像個瘋狗一樣到處亂竄,一點兒也沒有個女子娃娃的樣子,按照過去都能納鞋做鞋墊了,一點點針線都不想著學,將來出嫁了,手掉順啥都不會做,看婆家不打得墊了牛圈”。靠近墳地的山地裏新架起了一個高大的高壓電纜,他們也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用的,爬到第二層上麵的架子坐在上麵看,腿掉在空中自然的搖擺,有時候幾個人說說笑笑就忘記了回家,直到山裏傳來王家奶奶的喊叫聲。一會兒,婷婷和兵兵也尋著聲音趕來了,一見麵,他們便興奮地說起昨天吃兔肉的事情。福祥去他們家蘋果園裏撿拾被雪壓斷的樹枝,看到一隻出來覓食的兔子一頭栽進了雪地裏,他便上前輕而易舉的捉了一隻兔子。燕燕眼珠子一轉便不禁感歎:“原來這就是現實版的守株待兔,咱們也往墳地裏走,或許運氣好的話,咱們也能瞎貓碰個死耗子,捉幾隻兔子回家燉了,美美的解個饞”,顏龍伸出舌頭舔著嘴唇,趕緊煽動大家:“走走走,快走,說不定咱們一人能拉一隻,隻要找見兔子腳印順著往前走就能抓到兔子。”小燕和婷婷還有點猶豫,她們兩個膽子小,擔心兔子急眼了咬到手指頭。燕燕早已帶頭下了老五家的斜坡裏,她們隻好跟了上去。背陽的牆角被風吹集的雪堆經過幾天的風寒,已經被凍住了,他們小心翼翼的走在上麵,如屢薄冰卻自得其樂。地裏的新雪一腳踩下去看不見鞋,小燕和婷婷跟在後麵嘰裏哇啦的又說又笑,喊著前麵的等著她們倆,燕燕回頭看了看,厲聲吼道:“但凡有個兔子,都叫你們兩個嚇跑了,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顏龍和兵兵一邊踉蹌的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看有沒有兔子腳印。約莫過了很長時間,他們五個人還沒有走出坎邊的一塊麥田,更不要說發現兔子腳印了。小燕和婷婷知難而退便停滯不前,站在地頭的雪堆上看著他們。婷婷雙手遮著嘴巴大聲喊:“不敢再走了,墳地裏有鬼,萬一被鬼追上,雪地裏想跑都跑不出去”。燕燕聽到鬼字,突然身體一震,看著眼前白茫茫一片,腦海裏便出現了電視劇《聊齋》情景,不由得毛發倒豎,“啊”一聲掉頭往回跑,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裏掙紮。顏龍和兵兵倒是不害怕,看見燕燕慌張的返回,他們也沒有了興致。燕燕一慌張腳底下失了平衡,一頭栽倒進雪裏,直接來了個狗吃屎,惹得幾個人哈哈大笑。兵兵笑著說道:“咱們兔子沒撿著,倒像是被鬼追了一樣”,燕燕來不及拍打身上的雪,趕緊走到顏龍和兵兵的前麵,這樣她才稍稍感覺有了安全感。聽多了大人們聊天時說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由得她對神靈詭異的事反應敏感。有一年三十晚上,塬上大坑坑的老大來家裏給王家奶奶拜年,坐在炕頭邊說起他有一天半夜遇見前妻鬼魂來家裏翻箱倒櫃的經曆,說的有鼻子有眼,來不得半點質疑。燕燕三個聽的時候津津有味,在之後的幾天裏,隻要一到夜晚,看著周圍黑不隆咚,他們三個便會不由自主的胡思亂想,在院子裏活動都要結伴同行。存生偶爾也說起年輕的時候跟著大人們四處跑,聽到的和見到的一些古怪事情。讓燕燕三個印象最深的是,存生說歲坑坑老四親眼見到過墳頭上的白狐狸,明明看的真真切切,走近卻什麽都沒有了,墳頭上隻盤踞了一條粗壯的菜花蛇,悠閑的吐著信子。有時莊裏也會發生一些怪異的事,家裏沒了人辦喪事,會有近親接連鬼魂附身,瞬間倒地,口吐白沫翻白眼,全身莫名其妙的抽搐,偶爾也說些有的沒的地怪話。塬上人有個約定俗成的習慣,誰家裏發生點怪事兒,或者家裏人生病久治不愈,便會去廟裏求神卜卦,每個隊裏都有一個能和神溝通的會長,經曆過“神靈”層層考驗的人才會當選。廟神通過他下界坐鎮,卜卦開方,指點迷津後化幾道鎮宅除祟的符,或燒化喝掉或在指定的地方燒掉。經受病痛折磨的人吃了廟神開的方子,也會感覺身心舒暢很多。就在今年初冬,貓吖一直晚睡不寧做噩夢,一直都膽大的她感覺一到晚上身後老是有人跟著她。碰巧福祥媽在家裏請神坐鎮給她瞧病,存生和貓吖也就跑去求神卜卦,原來是貓吖經常夜半出門,三魂七魄不齊全導致。男人家陽氣盛,所以存生安然無恙。以後的幾天,每到晚上八點,貓吖都會喝下去廟神開的符,其實就是一道黃紙,燒化用水衝喝下去。存生領著燕燕三個從家出發一直走到十字路口,他們三個一邊走一邊念叨“媽,回來”,存生隨後答應“回來了”,接連七個晚上都是這樣。說來也怪,從那以後,貓吖睡覺也安穩了,她自己說一個人半夜沒存生陪伴也敢去大門外。燕燕獨自納悶,“是不是自己也被嚇得丟了魂魄,才會到晚上格外害怕”,於是她把自己的疑慮告訴了存生和貓吖,小燕和顏龍也齊聲附和,存生笑著說:“小孩子哪有什麽魂魄,你們三個還不是自己嚇唬自己。這些東西信就有,不信就沒有,你們是疑神疑鬼自己嚇自己”。燕燕對存生的話弄的一頭霧水,不得開解也隻能作罷。後來他們道聽途說,碎坑坑老四媳婦上輩子是狐狸精轉世,燕燕三個更加確信這世間有鬼魂存在,像《聊齋》演的那樣,都是天黑了出來遊蕩。每次碰見老四媳婦,雖然她肥胖的身形和燦爛的笑容怎麽看都和狐狸沾不上半點關係,他們依舊都充滿敬畏感,說話恭恭敬敬,有種學生給老師交作業的矛盾感。
冬天的晚上夜格外的漆黑,他們三個出門尿尿都要約好一起,院子裏亮著燈,還要拿著手電筒照亮,約好一起提褲子往裏跑。小燕經常半拎著褲子跟在後麵追,一邊“媽呀”的連吼帶叫,一邊責怪燕燕和顏龍說話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