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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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幾年前重新劃分了土地,貓吖家在塬上大塊地裏就多出了七畝的塬地。以前她總是羨慕別人家塬地多,離家近,腳一伸展就到了,耕種收割都方便。不用爬溝溜窪去老遠的山地裏,天麻亮出門,走到地頭太陽已經爬上了山頭。現在,雖然山裏的地大部分還在繼續耕種,最遠的羅灘窪和馬溝峁的兩塊地,去年退耕還進時都已被征用。現在通往各個山地的路都已被拓寬,三輪車直接可以開到地頭,就連通往河道去大灘窪的那條山路也拓寬了不少,由於路麵沒有鋪石子,道路被雨水衝刷嚴重,最深的溝壕能容得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像一條長蛇蜿蜒匍匐在馬路中間。存生開著三輪車顛簸下坡時,貓吖總是緊緊的抓住旁邊的欄杆,不眨眼的看著前麵的車輪,生怕方向一偏栽進土壕裏。莊裏好幾戶人家都嫌路遠不好走把大灘窪的山地丟荒了。存柱也把和存生連畔的那一畝多地留給了存生耕種。這樣一來貓吖家大灘窪那一溜地算起來有兩畝多了,除了路遠不好走,從地裏到大路上還有二百多米的羊腸小道,每年收割完還是要把麥子背到大路邊上裝車。唯一就是地還算平整,從下麵看下去,一道一道蜿蜒的山地就像是攔腰挖出來的階梯。遇上雨水充足的年份,那一塊地裏能打八百多斤的麥子,存生和貓吖一直舍不得丟荒。貓吖這樣算賬說:“大灘窪的那一塊地雖然路遠,但是咱們也操心的少呀,一年種一茬麥子,就耕種時去一回,收割去一趟,翻耕地時去一趟,溝施化肥的時候去溝施點化肥,再就是麥子黃時騎個自行車看一趟子,又沒有像以前一樣,精心的還去給拔個草。那個地裏幹淨雜草少,有一年麥子長得還比原地裏麥子好。一年按最少說打六七百斤麥子,算下來也是五六百的收入呢。”如今,貓吖家遠處的山地都種的麥子,塬地倒茬種玉米、洋芋、胡麻和糜子這些主要作物,近處的山地種些穀物方便割草喂牛。他們兩個逢著集趕集賣菜,在家時就忙碌著經管莊稼地。今年雨水稀少,麥子眼見著已經開始抽穗,才長到大人的膝蓋處,往年間雨水好的時候,麥子都齊腰高了。清明前天氣陰沉了幾天,下的毛毛細雨連地皮都沒有潤透。到現在快五月份了,天天烈日當頭。地裏的火燕麥倒是拔了一茬又長出一茬,比麥子還長得好。胡麻地裏的灰條菜和蓮蓬長勢都蓋過了胡麻,被太陽曬的蔫巴的耷拉著腦袋。玉米的長勢也是參差不齊,行隙間播散的豆子好多因為幹旱沒有長出來,隔三差五能找見幾個蔫苗。洋芋又該壟第二茬了,莊稼地裏人都知道,“鋤頭底下有水,鋤頭底下有火”,鋤頭在哪裏挖的勤快,莊稼地裏的長勢就好。尤其是洋芋,把土圍著根莖壟成一個個小山包,根莖粗壯了,結的洋芋才大。可是今年雨水稀少,洋芋莖葉也像扶不起的阿鬥,無精打采的鋪在地麵上。遠遠的朝大塊地望去,一大片鬱鬱蔥蔥,走近去看長勢稀疏卻不盡如人意。戴著草帽的幾個身影在地裏勞作,有的奮力的輪著鋤頭,試圖從鋤頭底下挖出水來滋潤幹涸的土地。前幾年政府投資修建的灌溉水渠沿著路邊伸展蔓延。溝渠裏垃圾雜草堆積,有的地方已被填埋,有工人在清理渠裏堆積的雜草垃圾。聽塬上人傳言,今年由於幹旱少雨,這條水渠又將被重新利用起來,直接從賈窪氣管站輸送水上到塬上。這個消息最近在塬上成了被大家熱烈討論的話題。扛著鋤頭剛從地裏勞作回家的人碰到一起,站在水渠邊雙手扶著鋤把,支撐著下巴和認識的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起來。老四媳婦一屁股坐在拔來的一堆草上說:“哎媽呀!把腿放這裏緩緩。這個水渠都撂了多少年了,自從修成就沒見過水從咱們這裏淌下來過,都差不多成了垃圾壕了,今年又開始折騰了。公家的錢多的花不完了,還不是瞎做樣子呢,聽著放水灌溉,從上塬淌下來家家截住水,到咱們這裏屁都沒有了”。一個正在拿鐵鍁清理垃圾的工人接道:“聽說今年個力度大,把水直接從氣管站就壓上來了”。馬良山搖搖頭唉歎了一聲說:“公家的想法好著呢,天不下雨,至少放些水叫人把菜地裏的菜命拉回來,莊稼地裏多了去了還能見多少水,就光靠近渠邊的莊稼能澆上。”楊家列鍋嘴裏叨著一支剛卷好的紙旱煙,一邊伸手摸火柴一邊說:“唉,這還不是瞎子學著繡花做樣子呢!自古以來,莊稼地裏的人還不是都靠老天爺賞飯吃呢。雨水好了這幾年了,輪著都該旱一年了,還能叫你年年吃個圓咕隆咚。啥行道都有個規矩呢”。列鍋是白家窪唯一一個愛抽旱煙的女人,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像極了男人家。她也不管別人怎麽說,隨時隨地掏出裁剪好的紙就卷起旱煙來。她經常掛在嘴巴的口頭禪就是:“管不了別人的嘴,我也不虧欠自己個的嘴。抽煙又不犯法,管求別人咋說呢!我才不像咱們莊裏有的女人,抽個煙都前怕老虎後怕狼的,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我一輩子幹啥事都正大光明,背後地裏一套,人前頭一套的事我做不出來”。馬家老漢手搭在背上,慢悠悠的蹲下來準備掏出紙卷旱煙,先是偏過頭遠遠了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說:“我聽後人說,原計劃這一兩天就要打壓灌水呢,看樣子還是要再等幾天,這一回聽著公家當事的很,專門派人手四處查看,不允許半路攔截改水。能下來到咱們這也能起點作用,菜地裏燒點水,有水窖的存點水。老天爺好歹也就給點雨水呢。”認同的人微微點著頭。來往路過的人都稍作停留插幾句話,你來了他走了,繞著溝渠的話題七嘴八舌的議論紛紛。
莊稼地裏雖然幹旱,可存生和貓吖的生意卻比往年好了很多,對於他們來說也算是一種慰籍。每天下午回來數著厚厚一踏大小麵值不等的零錢,存生都要長舒一口氣說道:“唉,這老天爺還是公平著呢,這邊不亮那邊亮,幸虧生意還能湊合,這要是莊稼糟蹋了,生意再不好,眼看著再不下雨要吃老本,人心裏空乏的哪有精神呢。好歹一天掙幾個,這心裏還有點奔頭呢”。存生的話讓數錢的貓吖分了心,一時忘記了數數,眨著眼睛嘴裏努力的記著數,抬起頭張望了一會兒說:“哎呀!你看你!一聽你說話數到多少了又忘了,現在腦子不夠用了,隨時忘性大”,貓吖於是在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又開始重新數錢。燕燕三個奔跑著從洞門裏衝進來,興奮的喊道:“媽——快拉水走,我大媽說溝渠裏水下來了,大的很,人都拉著水桶往回拉水呢!”貓吖一聽把錢拿皮筋一纏,說:“真的嗎?那趕緊,你們三個給咱們拉架子車把筒子架好。看趕著天黑能把水窖灌滿嘛,走,你也在不要吸溜茶了,我們娘幾個往回拉水,你給咱們提桶澆菜。”存生不緊不慢的說:“你這個人呀,做啥事火急火燎的,著啥急呢?再一個,人都知道水來了,肯定一窩蜂的湧水渠邊灌水呢,能不能灌上還不知道。”貓吖劈頭蓋臉的回懟存生說:“灌上灌不上去了才看呢,按你說的難道咱們坐著水自動就送上門來了,快快快!把嘴閉緊,啥事都不能聽你的。”貓吖帶著燕燕三個拉著車子提著水桶,風風火火的出了門。
到了塬上,一過大柳樹就能聽見嘩啦啦的水流聲湍急奔湧。水渠附近的人挑著水桶擔水回家,離莊稼裏近的拿著長水管往地裏抽水灌溉,有的一家人齊齊上陣,揮動著鐵鍁往地裏撈水澆灌。遠一點的像貓吖他們,田地離水渠遠澆不進去,隻能拉著水筒拉回去澆灌菜地。最興奮的是孩子們,塬上的孩子很少見到這麽大的水,手舞足蹈的在水渠邊看水裏衝下來的青蛙和蛤蟆。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麽大的蛤蟆,有的快要抵得上一個盛菜的洋瓷盤那麽大了。全身長滿了凹凸不平的疙瘩,它們不知道怎麽從湍急的水流裏跳上來的,排著隊在馬路上比賽跳躍,有的被疾馳而過的三輪車碾壓的開膛破肚,隻剩下一副皮囊橫斜在馬路中央,讓人不忍直視。膽子大的男孩子提著一隻青蛙後腿故意掄起來嚇唬身旁的小孩,發出一陣嘶聲裂肺的嚎叫聲,隻聽得不遠處的大人高舉著鐵鍁吆喝叫罵:“我把你個狗慫,手閑的沒啥挖抓了,提個癩蛤蟆嚇唬人呢,看一不小心把你狗慫蜇一下子,那個東西可有毒呢!膽子大的萬一甩誰身上,把人家碎娃娃給嚇著了,看我不拿鋤頭把你腿打折才怪呢!幹活幹活你不行,偷雞摸狗挨湊你第一名”。附近的大人聽聞都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幹活一邊扯著話頭說笑幾句。燕燕三個幫著貓吖把水筒灌滿,掀著架子車沿跟著一路小跑,貓吖一心想著趁著水大趕緊把水窖先灌滿,腳底下三步並兩步的加快了步伐。經過大柳樹時,顏龍看見錘子家門口處圍了一堆小孩在嬉鬧,那裏地勢轉低,水流順著直坡,像一道白色的小瀑布傾瀉而下。有幾個男孩子光著腳丫抓緊上麵的欄杆,把腳丫放在水流上衝洗,發出哈哈的大笑聲。顏龍聽著傳來的嬉笑聲,不住的扶著車沿跳起來回頭看,他能分辨出那裏麵有他們班馬紅濤的聲音,洪亮的嗓音裏夾雜著顫音,老師經常說他的音質很特別,長大了適合走文藝路線。貓吖頭也沒抬的弓著腰拉著架子車,她似乎也明白了顏龍的小心思,說道:“最近可能水渠裏一直放水呢,你們三個可不敢耍大拿把鞋脫了鑽進水渠裏玩去。水火無情,這溝渠裏水流急湍,小心把人還衝走了呢。”貓吖邁著輕快的步伐,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顏龍,你和小燕二年級的時候,你們班裏鄧家莊那個被水衝走的娃叫啥來?曹啥?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就是頭圓咕隆咚的,學習還好的很。跟他爸爸過涇河時連人帶車子被水衝跑了沒尋見。唉,你看可憐嘛!那水火無情要人命呢!”有時候腦子一懵,一個人的麵容笑貌清晰可見,就是死活想不起來叫什麽名字。燕燕三個都開始絞盡腦汁想那個小孩的名字,小燕“嗷”一聲想起來了,她趕緊說:“我想起來了,叫曹小明,和顏龍,五隊裏馬傑,他們三個頭一個比一個又大又圓,被我們班裏娃娃稱作‘三大頭’。我都有印象,曹小明被水衝走了那一年,我們早上害怕的不敢一個人去學校”。燕燕斜著眼睛瞪了一眼小燕,抿著嘴笑話小燕說:“就你一個人勾子慫,害怕的不敢去學校吧。”小燕瞪著眼睛朝燕燕做鬼臉,燕燕偏過頭假裝沒有看見,繼續說道:“那幾年好像涇河的水大,我還記得我們五年級時候,陳老師給我們讀報紙,讓我們學習張梅生跳水救人的英雄事跡,還讓我們寫讀後感。大馬老師編了些順口溜天天下午自習課讓我們學習呢。我現在都能倒背如流呢。我看——農民學習張梅生,機器隆隆產值增;工人學習張梅生……嘿嘿,我想不起來了”。燕燕撓撓頭笑了笑,生怕小燕又抓住話柄打趣她,她自己個擠著眼睛看一眼小燕,還把頭仰起還偏過臉背著小燕。貓吖邊走邊不停的強調水火無情,提名叫響喊著顏龍的名字,叮囑三個不要下水玩耍,不要隨便捉癩蛤蟆。她說:“看著那癩蛤蟆滲人的,不由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呢,不知道從哪來的那麽多,有些大的像成精了一樣,還說你們,我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那麽大的癩蛤蟆。今年年景也不好,盡出現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娘四個一路走一路說,來來回回折騰了幾番,月亮悄悄地掛上了樹梢,貓吖還沒有要停下來休息的樣子。存生還在菜地裏一遍又一遍的澆灌蔬菜和果樹。他其實早已經困的不得了了,從臨晨四點多到現在,還沒有好好的躺下舒展一下腰肢,他試著勸說貓吖明天了再拉水,被貓吖劈頭蓋臉懟了回去:“你困了你回去躺炕上緩著去嘛!有沒有人硬逼著你幹活,菜地裏菜澆不透叫它幹著去,反正也不是你一個人吃菜。幹點活了乏的困的,誰又不是鐵打的身子,誰不愛翹著二郎腿把茶吸溜上?關鍵問題你我有人家的命嗎?好不容易能拉點水,不趁著有水儲存點,萬一明兒個沒有了你到哪能給我拉幾筒子水來,這個人叫幹點活就拖人後腿!”存生一聲不吭了,呼哧呼哧的拿著馬勺舀出水順著薄膜輕輕澆過去,幹涸的蔬菜像渴極了耕牛,咕嚕嚕地喝著清涼的水,一會兒就滲入根部。燕燕三個的體力也已經消磨殆盡,剛開始的興奮勁兒隨著一趟趟的輾轉早已消失,扶著車沿耷拉著腦袋。小燕嘟囔著嘴巴不停地詢問著貓吖:“媽,我腿也困的都跑不動了,啥時候才能把窖灌滿?明個還有水呢,咋不明兒個再拉。又不是再不放水了,一嘴又吃不了個大胖子。……”貓吖喘著氣拉著架子車說:“最後再拉三筒,萬一明兒個不放水了怎麽辦?再說你們三個明個都去了學校,還沒個人給我掀車子。把菜地裏辣椒西紅柿黃瓜澆一澆,長大了你們吃起來多方便,自己家裏種的總比買來的好吃。如果咱們吃不完了,我拿集上賣了錢都給你們三個當零花錢”。燕燕三個對貓吖說的已經不那麽感興趣了,一個個撅著嘴巴垂頭喪氣不說話。燕燕不敢大聲發牢騷,她生怕像存生一樣撞在槍口上挨一頓批鬥,隻是低聲嘟囔著:“我現在隻想躺炕上睡覺,我現在感覺眼睛都睜不開了,我站著都能睡著”。貓吖像是沒有感覺到疲憊,依舊精神飽滿的邁著輕快的步伐,弓著腰拉著架子車向前走。燕燕走幾步,小跑幾步緊跟著車子。她低著頭靸踏著路上的浮土,心裏不禁埋怨起來:“家家都有地,家家都在澆菜,為啥別人家娃娃有時間耍水捉青蛙,我們三個就要幹活?……如果我是城裏人就好了,吃好的穿好的還不用幹活,嘿嘿”,燕燕順著思路繼續想著當城裏人的美事,不覺入了神。顏龍喊著說:“到了,你還往哪裏掀上走呢?這個女子糊塗了嗎?”燕燕這才回過神來,咧著嘴笑著沒有說話。月亮像一個明亮的大圓盤懸掛在頭頂,閃爍的星辰把夜晚照的如同白天一樣清亮。大塊地裏人聲嘈雜,這一渠水似乎驅趕走了人們的困意,披著月華如光,熱火朝天的澆灌著莊稼地。這一夜,聽取蛙聲一片,和著田間的嘈雜聲,水流的湍急聲,讓早就應該寧靜的夜,顯得格外鬧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