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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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春雨貴如油”,可是,塬上的學生打心底裏還是厭煩下雨天。如果一連好幾天的連綿陰雨,早起出門,眼前霧蒙蒙一片,像是在冬天的廚窯裏蒸饃饃,揭開籠蓋的一瞬間,白色的水霧四處彌漫,人恍惚間置身於雲霧繚繞中。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四周像是一頂大鍋蓋頂在頭上,毛毛細雨若有若無,等到了學校頭發梢已經完全被打濕了。結了青苔的幹硬路麵上稍不留神會打滑,細雨浸透的地方一腳踩下去稀泥從鞋周邊擠出來,隻有走在路邊雜草叢中才最穩當。小燕和顏龍頭頂著用蛇皮袋子做成的簡製雨衣,就是把袋子底部一邊的菱角對折塞進去,套在頭頂剛好能遮擋頭和後背。小燕和顏龍低著頭一前一後走著,每隻腳上都套著個塑料袋,踩在雜草上麵吱唔吱唔作響。能清楚地聽到後麵的說話聲,轉頭霧沉煙濃看不見蹤影。燕燕自從上了初中,比小燕和顏龍兩個早起半個小時。一路上她都是左手舉著雨傘,右手握著自行車的手把,從灣裏推上來還有一截土路,她小心翼翼的騎行了一會兒,車輪在地麵打滑時她趕緊雙腳叉到地麵停下來。年前的時候,大馬路上鋪了一層石子,現在已經被碾壓的差不多了,雖然騎行費力,但比起以前的土路來,至少自行車輪和鏈子裏頭不會塞進去淤泥,不至於像以前那樣,走一會兒必須停下找個棍子掏淤泥。燕燕現在已經能夠著車座了,隻是蹬到下麵需要繃直腳尖夠,時間久了磨蹭的屁股酸疼,她索性把屁股抬起懸在半空,跨在大梁上來回扭動著身軀騎著。自行車“咣當當”顛簸行駛,她來不及躲避裸露在地麵的大石子。一個姿勢舉著雨傘的左胳膊已經開始發麻,她右手緊緊的握著塑膠車把手,感覺手心下麵出汗有點打滑。突然,自行車前輪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腳踏板怎麽用力蹬也無動於衷,自行車穩穩地立住不動,她趕緊下車查看,不料一隻腳深深的踩進了糞土裏。她來不及多想,收了雨傘夾在後座上,奮力的拔出自行車前輪,掄起車頭在地上碰撞了幾下,試圖把輻條上粘的牛糞抖落下來。一股莫名的怒火在心頭燃起,她盯著糞堆旁緊閉的鐵大門,一邊摔打自行車一邊帶著哭腔說:“這誰實在是太討厭了!把個牛糞堆在路邊幹啥呢?沒啥地方堆了不會倒墳地裏去,害得我大清早踩了一腳的稀泥攪糞,咿呀——我真想一腳把這堆糞踢到你們炕上去呢!哼——哼”,看著布鞋麵上烏黑的糞土,燕燕不由得悲咽起來,一腳踹到了自行車車輪上,頓時感覺腳尖發麻。聽見後麵傳來學生的說笑聲,她掄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淚,又蹬上自行車向學校走。毛毛細雨像燒開的熱水汽一樣在眼前漂浮,她一邊自責自己耍大拿,這樣的雨壓根不用打雨傘的,如果傘不擋住視線,就不會一頭栽進糞堆裏。話又說回來,這家人著實太討厭,怎麽能把糞堆在公路邊上呢!她一邊騎一邊在腦海裏浮現各種雜念,又幸慶當時沒人看見她的囧樣子,要是被認識的同學看見了,傳道起來她不得羞的沒臉見人了,這樣胡思亂想了一路,不覺間到了學校。整整一個早上她都把腳交叉著藏在凳子後麵,生怕別人發現她沾滿糞屎的鞋笑話她。中午放學回到家,她像往常一樣把鞋子塞進炕煙門邊上讓慢慢烘幹。沒有人問她怎麽回事,她也隻字未提,隻有王家奶奶隔著窗戶叮囑她說:“你把鞋靠邊上立穩當,小心跌倒了把鞋麵熏黃烤焦了,明情知道下雨還不穿個爛鞋去學校,就那麽兩雙換洗穿的鞋,都熏的焦黃不堪的,連個出門的門麵鞋都沒有,一個個咋都不知愛惜。”燕燕撅著嘴巴沒有說話,隻是心裏既憋屈又覺得奶奶說的有道理。
    下午放學回家,燕燕感覺自己右眼瞼下麵靠近眼角的地方一陣瘙癢難耐,她用力的揉搓了幾下,不一會兒,眼角邊起了個米粒大的小疙瘩,到了晚間時候,這個小疙瘩上麵凸起像一座小山峰一樣,周圍被崩得通紅。王家奶奶看了看笑著說:“這個女子眼睛就一直耍麻噠,動不動眼角裏就起個頂門蛋。這麽大的女子了,也不知道遮羞避人,一到晚上出門就脫褲子尿尿,大清早院子裏幾道子長啦啦的印漬。尤其冬天結了冰,亮光光的人看了到底眼害。三個都是那個慫樣子,一到晚上都大驚小怪的害怕個鬼!就嗚哩哇啦的喊叫起來了,我活了多半輩子了,都沒見過鬼是個啥樣子,你們三個陰陽怪氣的還不是自己嚇唬自己。這下好了,報應來了。‘拉屎尿尿不靈便,眼角裏起個頂門彈蛋’,你娃這下子不得難受十來天,我看圓圈的濃還沒有浮起來,正難受著呢!”王家奶奶叨叨叨叨不停地說著,燕燕因為不愛聽,帶聽不帶聽的跪在炕頭上,拉著門扣上的鐵環輕輕的在眼角周圍按壓。說起來她的眼角起頂門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人們都說,頂門蛋要用門扣上的鐵環一直按壓,這樣不但可以減輕疼痛,也可以加快化膿的速度,等到膿包裏的血水和膿擠出來,疙瘩會慢慢變小,一兩天就消腫好起來了。鐵環碰到膿包時,一陣清涼無比,燕燕感覺眼睛能睜到正常了。一有時間她就站在門檻上或是跪在炕頭上,拉著兩邊門扣上的鐵環不停地按摩膿包周圍。小燕和顏龍偶爾圍在旁邊笑嘻嘻的說:“拉屎尿尿不靈便,眼角裏起個頂門蛋,看你以後尿了還跑得快不等我們兩個嘛!”燕燕本來心意難平,按照這樣的說法,排除顏龍是個男孩子不說,他和小燕兩個從小到大,到了晚上都是約好一起出來尿尿,小燕總是習慣性的蹲在她旁邊。要說隨地大小便,小燕比她更勝一籌,應該她們兩個人都會眼角起頂門蛋的,怎麽隻報應她一個人?燕燕斜著眼睛瞪了一眼,沒好氣的說:“滾求遠!不知道誰胡亂編排的,隨地大小便就起頂門蛋,你們兩個還不是也隨時隨地大小便,我記得咱們三個小時候經常一排排蹲在咱們偏窯背的地裏上上廁所。咋沒見你們兩個眼睛起頂門蛋?我自從上了初中啥時候大白天還胡亂上大號?倒是圓蛋你,上三年級還往褲襠裏拉屎,最應該起頂門蛋的是你!”小燕見燕燕揭她過去的傷疤,氣的嘴都歪了,哼一聲扭過頭甩起胳膊就走,走了幾步回過頭吐出舌頭說:“龍王爺管土地,你閑事還管的寬。都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你還記性好。再說了,管天管地,誰要你管我拉屎放屁了?活該眼睛上起個頂門蛋,啦啦啦——”小燕舌頭在嘴唇上來回旋轉,擰著屁股跑出了洞門。燕燕氣不過,衝著背影“呸呸呸呸”的唾了幾口唾沫。連續三四天,燕燕眼角的膿包越來越大,頂頭處露出白色的膿包頭來,燕燕總是不由自主拿手指頭觸碰,貓吖看見了連忙製止,說是手上有熱毒不能摸。她找來一根針,在打火機上輕微的燎了兩下,一邊岔開話題說是讓她看看膿包浮好了沒,手底下麻溜的拿針尖刺破了上麵的膿包。白紅的膿水從刺破的小洞裏滲出來,燕燕趕緊掏出手絹對著鏡子擦拭。一邊拿手指從旁邊輕輕的擠出裏麵的膿水,隨著膿包越來越小,燕燕瞬間感覺眨眼睛時輕快多了。隻要膿包一破,過個兩三天眼睛又會恢複如初。燕燕一邊對著鏡子擦拭,一邊問貓吖:“媽,你們大人說這是隨地大小便起的頂門蛋,為啥小燕不起,你不是有時候在地裏幹活也蹲在田坎邊沒人的地方上廁所嘛!怎麽就我一個人愛起頂門蛋呢?”貓吖笑著說:“嗬嗬,那還不是人故意那樣編排的,跟拉屎尿尿沒有啥關聯。我印象中我小時候也時不時的眼角起頂門蛋呢,後來大了點就再沒有起過。你可能隨了我了,不礙事,年紀大點就好了”。燕燕接著說:“這叫遺傳,怎麽好的不遺傳點,盡把糟粕給我遺傳給了。哎呀呀——千萬不要再讓我長像我爸爸鼻子上的大疙瘩,你看我爸爸鼻子本來就大,還長了些囊腫疙瘩,鼻子都趕上大坑坑我五爺的大鼻子了,人家那是天生的大鼻子,我爸爸那可是打腫臉充胖子的大鼻子。嘿嘿!讓遺傳到小燕和顏龍身上去,要給我遺傳就長到勾蛋子上,反正穿著褲子人也看不見”。貓吖聽著咯咯咯笑了起來,小燕的聲音從院子傳來:“媽——我才不要遺傳呢!”“我也不要!”顏龍緊跟著說道。存生手提鐵鍁從洞門裏進來循聲問道:“你們喊叫著都不要啥,啥好東西都不要了給我拿來。”等小燕笑著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後,存生不覺笑了起來說:“老爸怎麽了你們都一個個嫌棄的不行了?我的大鼻子現在都成了標誌了,以前是白家窪賣菜的老王,現在都叫成大鼻子老王了。”存生從褲兜裏掏出一盒壓的皺了吧唧的軟包煙,拿出來最後一根一邊點燃一邊說:“我記得還有兩三根呢,怎麽光剩最後一根了?一會兒顏龍上塬給我買一包去”。貓吖嫌棄的翻了一眼存生說:“你說你一天幹啥都窩囊,褲腿上的土都不打一打,一陣都給我帶炕上了。一天就煙火緊張的不得了。給人一邊稱菜一邊嘴裏噙著煙,黃眼仁一翻,邊上掉兩疙瘩眼角屎,我看見就忍不住想罵你,你嫌我愛給你挑刺愛叨叨,你把那不讓人傳道的事幹點嘛!”存生笑眯眯的咋吧著嘴“嘖嘖嘖”的歎了幾聲,一副有意討好的樣子說:“戒煙了戒煙了!今天再買一包抽了把癮一過完,以後就和你們女人家一樣,嘴饞了就磕麻子,這下能成了嗎?”貓吖鼻孔出氣哼哼的冷笑了兩聲說:“哎呀呀!我都聽的不愛聽了,到底把那新鮮的說幾句啥。你把煙如果能戒了,狗拉多少我能吃多少!到底再不要羞你先人了,你說話就像放屁呢一樣,啥時候我還當過真啥?咱們打過多少回賭,都算不清你跟我姓了多少回了。把你我還不清楚,嘴一張我就知道肚子裏有幾個花花腸子。大白天的,再不說鬼話了”。存生拿苕帚拍打著褲腿的土說:“哎呀!我說的真的,以後保證一天最多抽五根,嘴閑了就磕麻子,幹脆一會兒讓燕燕騎自行車到白廟商店裏稱半斤麻子回來,你們娘幾個不信了就監督我。真的!我說話算話,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貓吖抿著嘴不懈的說:“快快快!你快算了,再不要給我下套了,打著買麻子的幌子想買煙了就說。”貓吖若有所思的停頓了一會兒,咋吧了幾下嘴唇,用舒緩的語氣說道:“這幾天我可能身上快不好了,嘴饞的不知道想吃點啥東西,吃點麻麻的辣辣的味道。一陣燕燕把錢拿好,給咱們娘幾個一人買一包麻辣條回來解個饞。”燕燕一聽要她去買麻辣條,興奮的跳起來跑進炭窯裏準備去推自行車。她彎腰捏著車輪胎鼓鼓的,隨口說:“自從我爸爸把這個輪胎補了之後,都三四天了再沒有漏過氣”。小燕和顏龍圍在貓吖身旁算計著該給燕燕多少錢,生怕燕燕拿多了吃獨食。存生指使顏龍去問問王家奶奶看有沒有需要買的零碎東西,顏龍扭頭跑進了正窯裏:“奶奶,我媽叫燕燕去白廟買煙和麻辣條去呢,你要稍著買煙嗎?”王家奶奶瞪了一眼沒好氣的說:“咋不說給我買一包煙回來?明情打發你來要錢來了。都一個個是那白眼狼,不是你西峰你娘給我給點錢,我看你們老的小的還把我倒陽溝壕裏去呢。沒良心的……光知道搜騰我這兩個錢”,王家奶奶一邊傳道一邊伸手一層一層的揭開衣襟去掏貼身裝的零花錢。顏龍站在地上等著,隨口問:“奶奶,不是三十晚上我爸爸,我大爸,還有兩個哥哥都給你給年錢了嗎?我大姑回來還給你給了好多呢。我媽說,你又有錢花呢,不買化肥種子家裏不開銷,七八天才抽一包兩塊錢的煙。你攢錢幹啥呢?”王家奶奶呸一聲把一口唾沫吐到了地上,說:“光看我的眼珠轉著呢!給你們一家子當牛做馬的,一年到頭連個爛布唆唆都沒見著過”,顏龍探頭往外看了看,生怕奶奶聲腔大被貓吖聽見。王家奶奶數了兩塊錢給顏龍,又仔細的折疊手絹把錢貼身收好。顏龍把錢給了燕燕,貓吖問起王家奶奶是不是傳道著罵她了,顏龍一個勁的搖頭說:“沒有麽!我奶奶啥都沒說,光說著我大姑啥時候還來呢”。貓吖撇著嘴笑說對顏龍說:“你還會圓話哄人,我聽著你奶奶罵我們呢。這個老婆子嘴碎的,又不是沒錢花,叨叨叨叨又要幹啥呢?又不是養了一個兒?大兒好得很,一年到頭不過來看你兩眼,有個病疾啥的,恨不得躲得遠遠的假裝不知道。我再不好不好,雖說沒出錢,還指著幾個娃娃給你叫醫生看病買藥。一見著大兒大媳婦來了,她熱激的不知道說啥呢,嫌我這不好那不行,叫她跟大兒去她怎麽不去?人家肯定也不要她。這真的是“久病無孝子”,老人在誰跟前誰都是個受氣不落好的。你看著,淘氣還在以後呢,現在老婆子身體還硬朗呢,再過幾年老病出來了,淘氣挖嗓子還在後來呢,看著架勢,都要咱們硬著頭皮往過挨呢。唉!”存生深吸了一口氣唉了一聲說:“看你說的,誰都有個老的時候呢,我媽為咱們也受了一輩子的苦,我不管誰管呢?即就是老大家一分錢的孝不行,我也照樣要管吃管喝。那就像熊渠他外爺外奶,他歲舅再不好,八十老都是向著小。咱們權當給自己行孝集福,那老天爺長眼睛呢,好歹人家心裏明鏡一樣。”燕燕三個站在原地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插話。貓吖斜著眼睛翻了一眼存生說:“我就那麽一說,你看你這個人,繞了個大圈子給我話裏帶話的說了一長串子。大道理誰會不說,我也沒說不要你媽不管你媽,你這樣一說,我倒心裏磕磣的慌!三個娃都在這裏聽著,我還哪一句說了不管你媽的話了?”燕燕三個爭圓眼睛,頭像撥浪鼓一樣搖著,存生起身把他剛泡的茶水遞給貓吖,笑著說:“唉!我把你個混慫呀!精明的時候誰都比不過,糊塗的時候像是攪團吃多了一樣,咋們辨不過來好歹話呢?燕燕騎上車子去給你買好吃的去,看還饞的想吃點啥,都讓女子給你買上。”貓吖抿著嘴笑罵存生說:“像花我的錢呢一樣你不心疼!還想買啥買啥,把你還窮大方,我掙的錢我給不會花嗎?”氣氛隨著貓吖的笑聲終於緩和了,燕燕三個緊繃的臉上也舒展開了。他們三個搓手合掌笑嘻嘻的念叨著要吃麻辣條了。
    騎車去白廟的路上,迎著霞光滿天,山頭的雲彩像棉絮一樣散開,一會兒又變幻成海浪的波紋,兩旁綠柳成蔭,飛鳥在葉底鳴叫。燕燕腦海裏回想起貓吖和存生的對話,她心裏自言自語:“奶奶把我們拉扯大不容易,給家裏付出了那麽多,如果爸爸媽媽嫌棄奶奶,以後不管奶奶,我心裏肯定有意見呢。等我長大掙了錢,一定要給奶奶買很多好吃的,也像大姑一樣時不時給她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