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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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三個放了暑假,正值農忙時節,便馬不停蹄的幫著家裏割麥子碾場。貓吖趕集的前一天下午就把第二天的活計給他們三個安頓好了。天麻亮,王家奶奶就早起掃院子燒水,掃帚一挨著地麵她就開始輪流叫喊燕燕三個的名字,不耐其煩的一遍又一遍,嘴裏不停地念叨:“燕燕、小燕、顏龍,快起來了,一會兒太陽從山背後上來熱的著不住,早去早回來,中午睡一陣。我聽著就剩下不多點了,割不完你媽回來又叨叨你們呢。”燕燕睡夢正憨,聽見奶奶的催促聲,恍惚以為是在做夢。強打著精神醒來,又開始催促小燕和顏龍。草草洗完臉拿著鐮刀和水出門時,太陽已從山頭升起,照著麥子金燦燦一片,青山綠樹掩映,鳥雀在樹枝間歡快的撲棱鳴叫,眼前生機盎然,燕燕三個這才從睡意裏徹底清醒過來。
黃澄澄的麥田裏,燕燕打頭陣,割了四行走在前麵下腰,小燕緊跟在燕燕後麵,顏龍在最後割了三行,順帶著捆綁麥子。他們不嘰嘰喳喳聊天的時候,隻聽得鐮刀碰到麥稈均勻的發出“哢嚓哢嚓”聲響,還有麥穗相互碰撞的呲啦啦聲。身後的麥捆錯落有致的延伸到了剛開始下鐮刀的地方。出門時穿的外套摞在後麵的麥捆上,迷了路的小蜘蛛和幾個螞蟻爬在上麵亂竄,跳上來的綠螞蚱後腳一蹬竄進了旁邊的麥叢中,和著周圍的鳴叫聲此起彼伏。燕燕一邊利索地割麥子,腦海裏浮現出小時候的零碎片段——順利哥給他們拿麥杆編了個螞蚱籠子,他們到處捕捉螞蚱裝在裏麵掛在樹梢上,拿著草杆塞進籠子裏逗得螞蚱無處藏身;她負責照顧小燕和顏龍,經常把他們領到羊溝壕裏躲藏起來竊竊私語,叮囑他們大人喊不要出聲,可不管怎樣教唆,小燕一聽見奶奶喊就大聲回應起來,捂住嘴也無濟於事。這個季節正是紫苜蓿花開正盛的時候,各種顏色的花蝴蝶扇動著翅膀在花間飛舞,隻聽得蜜蜂嗡嗡聲一片。他們找來一個玻璃瓶子,撲來許多蝴蝶,摘幾朵花放進去看著蝴蝶在瓶子裏撲棱。現在捉蝴蝶插花的樂子隻有彤彤和晶晶那樣年紀的小孩才能有機會玩。燕燕想到這裏,內心稍有一點兒懈怠,不覺抬頭看天上,鏡盤似的太陽明晃晃的當頭照著,遠處的幾朵白雲怎麽也飄不到頭頂,不然還可以遮擋片刻的強光。額頭的汗水順著太陽穴滑落下來,頭頂的草帽越發顯得沉重累贅,汗水浸過臉部一陣瘙癢灼熱,她停下來伸手去撓,回頭看小燕,她正撅起屁股攬過一把麥杆用力的把鐮刀揮下去,她的臉頰像菜地裏熟透的蕃茄一樣紅潤,汗水把早上摸的擦臉油衝刷出了幾道黑褐色的印痕。腿上穿的專門割麥子的舊褲子,膝蓋處縫補的口子又裂開了一道,像蛤蟆嘴一樣隨著身體的起落一開一合。顏龍把膝蓋壓在麥捆中間,使勁的揮動胳膊捆綁麥捆,順勢一屁股坐在麥捆上摘下草帽來扇涼。他抬頭看看太陽的方位說:“你們兩個不困嗎?咱們稍微緩緩喝口水,我感覺鐮刀都該磨一磨了,拉的我胳膊腕都發酸了,把你們兩個的拿來我一起磨磨”。不知什麽時候開始,顏龍學會了磨鐮刀,他磨刀的熟練程度一點兒也不比存生差,嘴巴裏噙一口水,刀刃在磨刀石上前後摩擦,水不斷的從嘴裏吐出來,剛好灑落在磨刀石上,他還學著存生的樣子拿大拇指在刀刃上刮蹭,試刀刃的鋒利程度。燕燕和小燕坐在麥捆上一邊拿帽子扇涼,腳在麥茬裏使勁的揉踩快要爬過來的小昆蟲。割完的麥子不用拉回家,隻需要把麥捆摞成麥垛,讓它們在地裏晾曬,等到碾場時存生開著三輪車一起拉回去。小燕起身抬頭看著不遠處就到了地頭,瞬間來了精神,他們三個今天的任務就是把昨天割剩下的麥子割完,這樣今年的麥子就全部收割完成了。按塬上人的話說,就可以掛鐮了,通常為了慶祝,在掛鐮時要吃一頓掛鐮長麵。可是燕燕家似乎沒那麽多的講究,在他們印象中,沒有因為掛鐮吃過一頓正兒八經的手擀長麵,隻不過,割完麥子的快感遠勝於吃一頓長麵。
麥場裏,三分之二的地方都立著曬太陽的麥捆,麥穗在陽光下鋒芒畢露,數不清的麥芒被曬的似乎越發的像一支箭刺,直挺挺的戳向天空。王家奶奶屁股下麵墊著一把掃帚,坐在場邊的樹蔭下乘涼,她時不時的抬頭看看天空雲朵的變幻,生怕幾朵雲聚集在一起變了顏色。夏天的雷雨說來就來,有時讓人猝不及防,曬幹的麥穗若是來不及摞起來被大雨澆透,後續反反複複的攤開晾曬太麻煩了。隻見湛藍的天空上飄浮著幾朵白雲,太陽像鏡子一樣當中懸掛,樹梢紋絲不動,樹葉被曬的蜷曲著邊角,曬幹的麥穗時不時發出嚓嚓的聲響,王家奶奶自言自語的說:“今兒個太陽好的很,趕緊把麥子曬幹了碾場,今年一場麥子還都沒有碾,聽著說得六七場碾,天氣好不說,天老爺動不動打雷發過雨攪合,把人就麻煩死了。快叫天氣安穩的曬上幾天,把麥子安頓放到袋子裏人心裏也就安穩了。一年到頭也就忙活這些天,得虧三個娃還能幫忙了,不然他們兩個真的忙不過來。唉,不知道掙了多少錢,把人忙唄的連軸轉呢!”
第二天天氣晴朗,貓吖和存生帶著燕燕三個早早的把的麥捆攤開在場裏,趁著太陽把夜間的濕氣稍微曬曬的空檔,貓吖帶領燕燕三個齊上陣,煎了一大盆油餅子。吃過飯,存生拎著水杯匆忙開著三輪車去了麥場。貓吖準備好中午的幹糧,裝了一籃子油餅,剝了幾個洋蔥和一大把大蔥拿塑料袋子裝好,洗了些西紅柿和黃瓜。小燕把罐滿了電壺提到了麥場裏,貓吖又另外給他們灌了一大壺地蕉茶。存生習慣了喝滾燙的茶水,即使三伏天也不例外,喝多了涼水他總是肚子脹不舒服。三輪車咚咚的聲音想起來了,存生已經拉著碌碡在麥草上開始碾場了,貓吖急忙把毛巾打濕,頂在頭上遮住臉的兩側,戴上草帽拿了一把新掃帚去了麥場裏。燕燕一直磨蹭到大家全部去了麥場,自己一個人來到貓吖睡的偏窯,打開裝衣服的櫃子在包袱裏翻弄,她試圖找一條有手指來長的布條。她感覺自從來了例假,自己的胸部也開始慢慢發育起來,去年都沒有那麽明顯,今年一跑一跳都讓她覺得難堪,尤其到了夏天不穿外衣的時候,胸部的兩邊像兩個小山峰一樣突起,害得她不敢挺起胸膛走路,一直弓背含肩的遮掩著,走路時情不自禁的低著頭。雖然大家都沒有太在意過,貓吖似乎也沒有發現她的異常。燕燕一個人的時候,也對著鏡子昂首挺胸的走幾步,看到鏡子裏的身形愈使她麵紅耳赤。小燕和顏龍早已穿著半袖跑來跑去,她隻能假裝自己不熱,刻意在半袖上麵套著寬鬆的外套,為此,小燕笑話她說,大熱天的穿外套想悟出蛆來。燕燕撇著嘴斜瞪一眼也不辯駁。存生和王家奶奶也都穿的長袖,王家奶奶即使天氣再熱,至少也穿兩層衣服。聽小燕這樣說,王家奶奶倒是回懟說:“有多熱呢!猴精的穿個半袖把胳膊晾外麵曬著,過幾天疼的得脫一層子皮”。幾番苦思冥想後,燕燕終於想到了一個可行的辦法,那就是找一條布條包裹著上半身,她翻來覆去的找出幾溜子碎步條,就匆忙的拿出針線籃子,拿著剪刀裁剪,飛針走線的縫合了幾針,然後對著鏡子綁在上半身,效果倒是還可以,唯獨布條沒有彈性,綁口處拽不緊,走幾步路就會滑落下來掛在半腰上。想了幾個辦法都沒有了可行性,燕燕隻好像先前那樣,走路含胸駝背,下巴盡可能的下沉,以此來掩飾自己不想為人知的秘密。尤其在存生和顏龍麵前,她更是不自覺的想去遮掩,有時遞送東西,人還離的老遠,她趕緊伸出胳膊遠遠的遞過去。貓吖隻是偶爾提醒她走路不要探出下巴低頭看腳尖,小心成了一個“背鍋子”。燕燕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挺直了腰杆試了幾次,發現自己還沒有成為一個“背鍋子”,於是,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了地,自己一個人或是和女的在一起的時候,她就正常走路。似乎也由不得她自己,在存生和顏龍麵前,或是其他異性麵前,她便下意識的含肩遮掩。所以整整一個夏天,她大部分時間都忍著燥熱穿著外套衣服,熱的實在受不了穿半袖時,她都在刻意的遮掩裏度過,讓她慶幸的是,大家都忙碌著幹活,根本沒有閑心注意她。這個難以啟齒的秘密一直陪伴她度過了幾個夏天。
下午三四點間,經過三四遍的碾壓和翻挑,麥杆已經和麥糠成功分離成兩堆。存生一邊弓著腰一邊走到樹蔭下,摘下石頭鏡放在旁邊說:“哎呀呀!總算早早的把場起了,趕緊讓我老漢把腿緩一下,挑最後幾叉草時,我感覺腿軟的撂不上去了直接。”存生擰開杯蓋倒滿了熱水,用手背把嘴裏來回擦了擦,抿了一口熱茶,轉身在旁邊的籃子裏拿了個油餅咬了一大口,蹲在地上邊吃邊說:“今年個這三個娃一下子能頂住事了,不是三個娃幫忙,咱們肯定沒有這麽麻利,養活了這麽多年,今年一下子能當個人用了,哈哈哈”,存生咧著嘴笑出了聲,貓吖走過來喝水,她看著存生說:“你看你不會把臉稍微拿手刨刨,鼻子兩邊的垢痂,還有那一大攤子眼角屎,看著到底髒囊的很,嘴一咧,直接沒眼看。”存生笑嘻嘻的摸了摸眼角說:“幹活的時候還哪有那麽多窮講究,你還說人呢,你看看你那個慫樣子,毛巾耳朵邊上一蓋,像不像電視上那日本鬼子進村了”。貓吖提起水壺對著壺嘴咕嚕嚕喝了幾大口水,又喊著燕燕三個過來休息一下喝點水吃點油餅。燕燕三個沒有任何疲憊的感覺,在剛堆積的麥草垛上跳著翻跟頭,麥草垛還沒有壓實,踩在上麵軟綿綿的,起身一跳能把人掩埋進去。三個興奮地在上麵踩踏跳躍,貓吖喊了幾遍他們都說肚子還不餓。存生一邊休息喝水一邊等待著涼風,夏天揚場時風顯得特別珍貴,如果風向風速都穩定,一大堆麥糠很快能揚完。堆積在一起的麥糠、麥粒、麥皮和細碎的雜草像一座小山丘一樣,橫斜在空曠的麥場中間,周圍已經被貓吖掃的一幹二淨。就差一絲涼風起,把麥粒從中分離出來裝進袋子裏,這樣才算是一場麥子收拾徹底。樹枝開始搖動,存生站起來趕緊拿著木杈揚起一叉麥糠試風向,找準了合適的位置,他開始一叉一叉的往空中揚,貓吖把毛巾打濕遮蓋住臉,帶好草帽拿著一把新掃帚走過去折場。燕燕三個跳累了,跑到樹蔭下坐在蛇皮袋子上開始狼吞虎咽的吃喝,揚場時他們幫不了忙,貓吖喊著燕燕下去幫王家奶奶燒水做飯,小燕和顏龍去割草喂牛,燕燕寧可去割草打雜,也不愛在廚房裏幫忙做飯,就和小燕調換了一下。太陽漸漸從西邊的山背後沉了下去,傍晚的風勢越來越大,吹得場邊的樹葉沙沙作響。存生也來了精神,逆風中用力的揚起麥子,麥粒嚓啦啦打在貓吖的帽子上,隨著身體的晃動又掉落在地上,她的草帽上,肩膀上落滿了一層灰塵和麥糠。一縷縷炊煙從煙囪緩緩升起,王家奶奶站在案板旁邊低頭推擀一大張麵,一邊擀麵一邊安頓著小燕跑堂打雜,和豬食、喂狗喂雞。她嘴裏不斷的催促小燕:“腳底下放麻利,一旦風向好,場裏的麥子幾下子就揚出來了。你們三個又得幫上裝麥子推麥糠。都長著嘴要吃,先把這些畜牲安頓好了。你們都墊了點油餅,等著把麥子拉回來了消停吃。你看看燕燕和顏龍把牛草背回來了嗎?兩個怎麽還不見回來,不會在半路上耍去了吧,人忙的像啥一樣,他們兩個可能想挨打了”。說話間,燕燕和顏龍每人背了一捆苜蓿進了洞門,大聲喊著叫王家奶奶來務草,王家奶奶放好擀麵杖,邊走邊醒了一把鼻涕,手搭在圍裙上擦拭了兩把,咯噔咯噔往草窯方向走去。
牆頭的一根樹幹上掛著一個電燈泡,昏暗的燈光剛好照到剛揚幹淨的麥堆上。貓吖和顏龍一組,燕燕和小燕一對,一個人撐著口袋,一個人拿著木掀往袋子裏裝麥子。存生在一旁嘴裏含著一根線繩紮口袋,線繩光滑捆綁不緊,在嘴裏抿一下線繩更容易紮緊口袋。存生嘴角習慣性的咬著下嘴唇的一邊,使勁的提起麥子在地上蹲幾下。紮好口袋的袋子每個都有一百來斤,渾身上下圓鼓鼓的站立在一邊。貓吖一邊數著袋子數,一邊說:“我看,總共是是十一袋子半,這一場能打一千來斤嗎?”存生一屁股蹲在袋子上點燃一根煙說:“這些都是一百斤的尿素袋子,差不多也就千搭十斤,唉,這山裏的麥子算是爭氣了。麥子裝完就行了,剩下的明早上再收拾,我去把三輪車打著往回拉。折騰了一天,人困馬乏的撐不住了”。存生和貓吖抬著一袋子麥子往三輪車上放,燕燕三個也幫忙抬麥子,他們挑選出一個相對較小的袋子,燕燕和小燕每人抬著袋子的一頭,顏龍胳膊支在中間的位置往上撐起,橫著身體走在中間,三個人齊聲高呼著口號“一二一二,嗨喲嗨喲”往三輪車跟前抬,小燕緊緊的抓著袋子底部兩邊的邊角,走了幾步手心出汗一滑,袋子順勢掉到了地上,顏龍和燕燕猝不及防,也被連帶著袋子栽倒在地上。顏龍和燕燕一起嬉笑著打趣小燕說:“圓蛋不知道吃了這麽幾袋子麥子了,看著圓鼓隆咚的,幹起活來撅著屁股光拉後腿”,燕燕又接了一句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圓蛋就是個豬隊友”,小燕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大聲朝貓吖告狀:“媽,你聽他們兩個說的,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的手指頭現在還燒疼燒疼的”,貓吖有氣無力的說了句:“三個好好的不要拌嘴了,我都沒氣力給你們判官司了,抬不動了緩下,我和你爸爸抬”。洞門不夠寬,三輪車隻能停在洞門外,車上的麥子還要再一次轉移到兩百米開外的糧食窯。存生把袋子兩個一碼,彎著腰把袋子擱置在腰間扛起袋子就走,貓吖也照著存生的樣子扛在腰間。等他們都走了,燕燕也想試一試,就讓小燕和顏龍把麥子滾出來扛到腰後,燕燕頓時感覺腿上像綁了塊大石頭挪不開腳步,臉憋的通紅,使出渾身解數往前挪移著腳步,存生看見燕燕背著麥子,“愣娃呀!”一聲小跑過來,接過袋子說:“唉,我把你個二瓜子,小心把腰閃了,我們背有竅門呢。你本來就不好好長,看壓的又不長個子了,愣慫一樣麽!”燕燕沒走幾步,其實還沒有感覺一袋子麥子有多重,嘴裏嘟囔說:“我試著一點都不重呢”。貓吖嘖嘖了幾聲說:“二涼女子,那是你走了兩步路,以後不敢這樣背麥子袋子,我們老了骨頭硬,你才正長身體的時候,看把你壓的長不高咋辦呢?”王家奶奶手扶著門框看著存生和貓吖快要抬完了,喊著燕燕端去了洗臉水,她趕緊進廚房把麵條煮熟撈出來,給每個人拌好了一大碗臊子幹拌長麵。燕燕三個並排靠牆站著吃飯,繁星點綴在猶如黑色大帷幔的夜空中,籠罩著四麵高牆的地坑大院。存生吃完飯,新泡的熱茶還沒喝幾口,頭挨著枕頭就鼾聲如雷。燕燕三個躺在炕上前一秒還在嬉笑玩鬧,不一會兒,都沉沉的睡著了。四周萬籟俱寂,一隻蝙蝠撲扇著翅膀落在樹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