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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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逢周末,貓吖和存生不在家裏,燕燕三個便像是脫了僵的野馬一樣肆意撒歡。大清早吃完飯,三個唧唧咕咕的寫完家庭作業,把書包扔在棺材蓋上束之高閣,跨出門檻的一瞬間,陽光晃的睜不開眼睛,光照抹過了多半的院子。牛圈旁邊陰涼的角落裏,早晚都有一群麻雀不知疲憊的在樹樁上追逐嬉戲。顏龍心情大好,嘴裏哼起了歌兒,忽然想起了什麽,他趕緊走進窯裏抽開抽屜拿出他的笛子,那把笛子是王家奶奶從串巷的貨郎那裏拿頭發換來的,一尺來長的竹筒上鑽出了一排整齊的小眼兒,直徑有銅錢那麽大。顏龍偶爾拿出來擱在嘴邊一通亂吹,總是發出一陣陣“嗚嗚啊”的噪音,燕燕一見顏龍裝模作樣的吹就忍不住取笑顏龍:“咦啊,你又把那個拿出來製造噪音來了,吹的難聽的外頭牛都想把耳朵捂住,快放進去讓人耳根清淨一下。咱們的沙包爛的耍不成了,毽子也不知道丟哪去了,幹脆今兒個沒啥事,咱們各樣撩個,我和小燕剪布縫沙包,你給咱們出去拔幾根公雞毛,這一回咱們縫個雞毛毽子踢”,顏龍充耳不聞依舊拿著笛子擱在嘴邊,搖晃著腦袋像模像樣的吹湊起來,右手指變換著按著那些窟窿眼兒,聲響也隨著變幻,燕燕捂住耳朵在地上跺腳,嘴裏高聲亂唱想蓋過笛子發出的嗚哇聲。小燕不住地喊停,見製止不了他們兩個,取下牆上掛著的一把鐵哨鼓圓腮幫子站在門檻上也噓噓吹了起來,雜音一波勝過一波,驚動了大門外的狗,拉著鏈繩朝裏麵汪汪汪的叫了起來。狗叫聲又驚擾了豬的好夢,它起身圍著圈口旁邊哼哼哼的拱起了牆上的土。噪音此起彼伏蓋住了王家奶奶“唉——咦”的罵喊聲,無奈之下她掄起身邊的苕帚甩到了門檻邊,揚起的塵土四散飛來,都從窯裏竄了進來。聲音嘎然而止,耳朵裏似乎餘音未了,便傳來王家奶奶大罵聲:“唉!把人耳朵都吼聾了,你們三個這個樣子鬧騰誰能受的了?我現在說話不頂用了,一個個臉皮比那城牆還厚,賣菜的一不在家,我咋喊都當作秋風過耳。一個個眼見著都十幾歲的人了,皮臉說上一點兒顏色都不改。燕燕,你到底大些子,到底把那臉要點啥!我像你那麽大拖兒帶女給人當了媳婦子了,你瓜不愣登的還夥上胡猴著呢,針線不會做一把,鍋頭上沒人幫襯一頓飯都做不成,我看你這樣到時候把誰害了呢?天氣好的,堆了一大堆衣裳也不知道各家洗,我也不管了,看賣菜的回來該咋管教咋管教去,我說上又不聽……越大嘴上懟人的勁兒越大,你還不敢說個啥,看你們想咋胡整去,看能把天地鬧翻滾……”,王家奶奶歎了口氣,邊說邊在衣服上找尋粘在上麵的頭發,想到哪裏說到哪裏,嘴裏不停地傳道著。燕燕出來故意朝王家奶奶仰頭噘著嘴“哼”一聲,拉著小燕跑到偏窯裏翻騰出貓吖的針線籃子。兩個找來一塊舊衣服布料,裁剪成大小相同的六方塊開始穿針引線。燕燕讓小燕縫合,她自己去糧食窯裏裝了半碗麥子揣在衣服下麵從王家奶奶麵前經過,王家奶奶瞪了一眼嘴裏低聲罵道:“我看你們今兒個有本事瓜猴上一天,我再不喊了——”。顏龍拿著彈弓在射牆角樹樁上的麻雀,幾次都沒射中,驚的鳥兒撲棱著翅膀全部飛走了,他又喊著燕燕跟他一起去拔雞毛。王家奶奶嘴裏還在念叨著罵,搭著涼棚看了看太陽的方位,起身拍了拍腿上的土進屋上了炕,枕著磚頭側著身子睡在油布上,這是她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約莫著十一點左右總要在炕上小眯一會兒養養神。小燕揣著針線活兒也跟了出來,坐在牛槽旁邊湊熱鬧。看著燕燕和顏龍湊近雞窩,母雞伸直了脖子咕咕咕的開始躁動不安起來,唯一的那隻花公雞低頭撲棱著翅膀,全然一副打架的姿勢。顏龍打開柵欄門瞅準盯穩,趁著公雞轉過身一把揪住尾巴撕扯了幾根羽毛,公雞立馬呱呱呱的跳起來使勁的亂竄,母雞被嚇得蜷縮成一團縮在角落裏。雞圈裏麵瞬時間烏煙瘴氣,揚起的雞毛和灰塵在空中飛舞,一股臭哄哄的雞屎味兒撲麵而來,燕燕早已捏著鼻子跑到了一邊。牛正悠閑的在樹蔭下回草,聽到雞叫聲“呼”撅起屁股站起來,身上的蒼蠅一窩蜂的四散逃竄,牛的尾巴還在來回掃蕩。顏龍拿著手裏的雞毛遞給燕燕說:“給——夠不夠的我再不管了,弄的滿身土,猴精的非得要個雞毛毽子,看你娃會做嘛,三天兩頭雞毛就掉了,還不如拿洗衣粉袋子剪成細條火上一燎粘在鐵皮片片上就能踢了”,燕燕看著手裏三根粗壯又柔軟的羽毛,覺得顏龍說的不是沒有道理,索性揪下羽毛給她和小燕每人做了一對羽毛耳環戴在了耳朵上。她們兩個縫好沙包,又在存生的工具盒裏翻出了兩塊中間有圓孔的鐵片,像顏龍說的那樣做了個簡易的塑料毽子。王家奶奶看見她們在院裏噔噔的踢毽子,下意識的趕緊摸摸衣襟口袋裏的鑰匙在不在,一邊大聲吆喝起來:“你們又拿啥做的毽子?再搜刮我的麻錢看我不把你們腿打斷,剩下那一串著急了還派個啥用場,你們拿去都糟蹋完了”,燕燕大聲說:“你看看你鑰匙在不在,我們可沒有拿麻錢做,你看這是鐵皮片片”,王家奶奶看了一眼說:“這下好好踢,幾下子把鞋幫磨破了,我看你們光著腳片子走路去。現在忙的都沒時間糊背紙做鞋麵了,爛了看有多少錢給你們買著穿去”,王家奶奶戴上她的草帽出了門,她抬頭看看日頭說:“太陽都斜過牆頭了,天短的一陣陣可要收拾做飯,我看你們三個今兒個猴了一天,回來給賣菜的咋交代!”等著王家奶奶過了門檻,燕燕一聲令下,顏龍提水,小燕和燕燕洗衣服,三個又分工合作,齊心協力的在院子裏洗起了衣服。
    菜地邊上種了幾株大麻子,枝幹粗壯,分支上密密麻麻的結滿了大麻子。貓吖種麻子的原意是為了讓存生少抽煙,想抽煙的時候就磕麻子來代替煙,這是她從一起買菜的那裏學來的。開春的時候便隨手把買來的大麻子撒在了地頭邊,沒有想到竟然長得像棵樹一樣枝繁葉茂。剛開始變顏色有了點果肉,燕燕三個就捋下分枝磕著吃水嫩的麻子。把麻子揉搓了曬幹,到了晚上,一家人一邊看電視一邊磕麻子,磕開的大麻子皮像兩個半圓,有的扣到地上苕帚很難掃出來,不知道誰把麻子皮丟在沙發後麵的角落裏,如果不及時的打掃清理,就引來成群的小螞蟻在地上打窩,有時還會爬到炕上來。王家奶奶不愛磕麻子,她一磕麻子就感覺嗓子幹癢難受,有時咳嗽的氣喘不上來。她看見燕燕一家大小一邊磕一邊呸呸的唾皮,就不由得滿肚子的火氣,又想著存生兩口子累了一天,晚上才得個時間消閑一陣,於是,她看到滿地的麻子皮被來回踩的稀碎,雖然心裏生氣又故作鎮定。第二天早上掃地時,王家奶奶總是一邊掃地一邊俯下身拿手扣鑲進地上的麻子皮,嘴裏自言自語的罵起來:“把它大這個頭到底有多好吃呢?呸呸的都唾到地上,光圖自己吃舒服了,咋不知道第二天有多難收拾,惹得到處都是螞蟻,把人還害死呢!唉——,明年個快不要種了,我一下子夠夠的了!”王家奶奶嘴上這樣說著,到了第二年開春,又提醒貓吖說:“我看地邊上還寬敞,存生愛磕麻子,少種上一兩窩幾個娃到秋天了解饞”。
    三輪車自從買回來很少出現故障,天氣好的時候,貓吖總是要把它推出來裏裏外外擦得幹幹淨淨。被存生幾次勸說後,她現在總算是不擦車輪了。這幾天油箱哪裏又出了問題,經常有油滲出來滴到地上。存生和貓吖前一天晚上去老八家,請他第二天有空來幫忙看看。老八已經不止一次幫忙修理存生的三輪車了,自從買了三輪車,哪裏出現故障,存生也不開去修理部檢查修理,隻要給老八一說就能被診斷的八九不離十。老八可是幾十年的老司機了,他從老式的手扶拖拉機換到現在的“東方紅180”,這些年三輪車的大小毛病都是自己琢磨著修理。存生剛開始在貓吖的建議下去找老八,為的是省錢又省事。次數多了他們也覺得不好意思,偶爾老八家裏有事推脫,存生隻能開去修理部修理。後來,貓吖和存生商量著,但凡覺得是小問題,以後找老八修理便象征性的讓他收點人工費,每次都被老八以幫小忙的理由拒絕要錢。拖拉機去山地拉麥子或是拉糞沒有三輪車方便,老八便來找存生幫忙拉麥子,有時讓小勇來借三輪車,存生和貓吖也是很樂意,這樣一來一去,他們也覺得不欠了別人的人情。這天中午,老八剛和存生修理完三輪車,洗完黑乎乎的油手,兩個人蹲在地上一邊聊天一邊喝著茶。貓吖從窖裏吊上來一桶水倒在盆子裏準備擦洗車子。存生便在一旁相勸說:“怎麽又開始擦呢?明兒個還準備拉糞,幾下子弄髒了,何必呢?你一天到底勤快很”,老八笑著說:“你幹脆縫個袋子把車包裹好,風吹日曬不讓,當個古董一樣擺設起來”,貓吖彎著腰洗幹淨了抹布,笑著說道:“還擺設起來幹啥呢?這可是家裏的搖錢樹,它的軲轆不轉一家子人都要喝西北風去呢。那就對了不擦了,明兒個把糞拉完了再說,我給咱們洗手壓餄餎麵,飯成了指哪個娃上去把我嫂子叫下來一起吃了省得又要做”,老八起身抿了一口茶說:“早著呢,讓我回去幫著揭玉米地裏薄膜去,過幾天人叫著耕地就沒有時間了”,老八說著起身要走,貓吖和存生留不住便送出了洞門外。剛好看見效林騎著自行車從拐彎處過來,下車和老八打了個招呼,便跟著存生和貓吖進了門。存生在心裏低頭思忖著:“這個慫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道過來又幹啥來了?不是來還錢就是又來借來了,七成是來借錢來了,去年秋季買牛拿了五百還沒還呢!嘴上應承翻過年就還,托到現在了沒個影行……”。進了窯裏,貓吖泡了一杯茶,隨口打問著莊稼地裏的情況。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拉著無關緊要的家常,存生隻管“奧——奧”的應付,偶爾說句口頭禪:“那就這樣”,“今年的秋天都成了”等等。說了一會兒貓吖直截了當的問效林說:“你那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沒有和大和媽淘氣麽?那天集上和你們彩霞叨叨了幾句嘴,這幾集看見我臉拉的有八尺長,我也不管求,都各掃門前雪呢,誰又不是欠了你們多少?我就這麽個秉性,說到哪撂倒哪。”效林打斷貓吖的話接過話茬說道:“那沒有的,彩霞就是那麽個碎嘴,那是你想多了。”效林伸了個懶腰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幸虧一天還出去賣個菜躲個清淨,在家裏大成天看見我叨叨,把我說的破煩的不行了,我就從你們過來了”。貓吖坐在門檻上習慣性的揉搓著耳後根和脖子,感覺有垢痂被搓起來,兩個手指頭撚起來搓到了地上,她歎了一口氣說:“我說了你又不高興了,你們兩口子著實也懶,不賣菜了一早上太陽都曬到溝門子了不起來。那幸虧有老人給娃經管著吃喝,你們不吃了娃娃也不管,把大和媽靠穩當了還?地裏活有人幫襯著做,都一樣賣菜掙錢呢,你們動不動喊叫手頭緊的沒錢了,有錢拿去賭博場合裏押寶,就沒有錢進菜和買化肥?十賭九輸,你見過誰進那場合裏發家致富了?也不是我說我娘家莊裏,熊渠的莊風真的是糟糕的沒眉眼,不管是農活忙閑,遲早一到下午那個澇壩畔上,男女老少是非的坐著一堆,東家長西家短的拉是非。夏月天那麽忙都有時間押寶打麻將,而今社會好到哪裏去了!哪還有誰家娃娃還穿著補丁褲的呢?我上一回看見務生家娃膝蓋還打的補丁把我還吃了一驚,務生聽著押寶厲害的很,咋不見給娃穿的新新的?打麻將出手一個賽過一個闊綽,都還想著空手套白狼呢!長得豬腦子叫漿糊粘住了。你啥時候還見我們莊裏人三五成群的趁夥夥呢?沒有錢了就知道賣糧食,有點錢了捂不熱就把它葬完了。花錢沒個計劃,人都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你一有點錢了豬頭肉,光想著喂嘴,彩霞五花六花花的進城給她一頓胡買,打扮的像個戲子匠一樣光讓人笑話。兩個娃娃的鞋幫子都穿開了口子,咋不知道給娃買個鞋啥?大和媽當家時家裏以前存了那麽多麥子,年年還收成著呢,麥子都哪去了?賣了的錢你們都葬哪去了?唉——我要是大和媽,早把你們另開了,眼不見心不煩,看求你們日子咋個過去呢!”貓吖還要說被存生打斷了:“你這個人呀!一說陳穀子辣麻子都提起來了,娘家人叫你得罪光了。前頭還有兩個老人在呢,你胡操的啥閑心,誰都沒瓜慫著,那日子都能過得去。”效林低著頭看著腳下,不停地蹭著一根丟掉的煙蒂,在腳下揉的粉碎,過會兒又伸手撓著頭皮,揉揉眼睛,硬著頭皮聽著貓吖訓斥。一陣沉默和尷尬,空氣似乎也凝結了。效林咽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咋弄?車胎跑慢氣都兩集了沒錢收拾一直拖著,我害怕哪天還放在半坡呢,手頭上的幾個錢剛夠進菜……”,效林說到最後壓低了聲腔,他麵無表情的說著,眼睛始終盯著地麵看。貓吖深呼了一口氣看了看寫字台上的鍾表說:“你們光看著我們眼珠子轉著呢,光覺得我們煙囪裏煙大。可能覺得我們這幾年攢了些錢。有幾個碎錢呢,可那錢又不是狗扒出來的?你們兩口子端上垤炒麵的時候,我們兩個背的幹糧饃饃咋不說?你見我這幾年上身一套新衣服了嗎?大人娃娃改的穿的前幾年人給的衣服,你們五花六花糖麻花的時候,我們黑天半夜的地裏割麥子呢,十幾畝麥子啥時候還請過麥客子?向前考上學了,大哥把嘴張開了,我們借了一千,現在手頭上也沒錢。學生娃快放學了,我給咱們做飯去,你吃了回”。貓吖起身要去做飯,存生出門醒了一把鼻涕,順手在鞋後跟上擦了擦手,看著效林喝了一口茶,歪著腦袋麵無表情的瞅著棺材後麵嘴裏低聲嘟囔著:“跟哪個集你們兩個生意都是數一數二的好,沒攢下錢誰相信呢?……”貓吖還是聽見了,劈頭蓋臉懟了回去說:“一個菜場裏拿的菜,一個市場裏賣的菜,你們兩個咋就賣不過人?即使有點錢,給你借了是人情,不給你借也是我們的本份”,存生“哎呀”一聲起身拍了拍貓吖肩膀,轉身去了偏窯,手裏拽著五百塊錢遞給效林說:“給——再多也沒有,剛好湊個整數子。開春了我買牛怎麽都要把錢給我湊齊呢!你姐姐話粗理不糙,娃娃都眼見著大了,把那賭博慫毛病趕緊戒了去,年記輕輕不吃點苦,讓老人跟溝子後頭操心總不對。”效林接過錢二話沒說點了點頭揣進了褲兜。
    效林吃過飯回家後,貓吖板著臉狠狠的把存生罵了一通,嫌存生沒經過她同意拿錢給了效林,好人都讓存生當了,人情也讓存生領了,讓她落了個出力不討好的下場。存生抿著嘴憋著笑,滿臉通紅都上了頭,一個勁兒的解釋說:“你看你啥,我又知道你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各家的兄弟,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咱們不幫襯一把,兩口子經常淘氣,彩霞動不動就跑出去就尋不回來,兩個老人夾在中間活受氣,咱們不看僧麵看佛麵,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貓吖被存生嬉皮笑臉的一番話說到了心坎上,長長的舒了口氣說:“你就會當好人的很,好話說了好事做了,我啥時候都是個背黑鍋惹人嫌的”。貓吖嘴上如是怪罪存生,打心眼裏又敬服他。其實,效林一來她就猜到了來的目的,心裏還不停的為難,生怕存生陰著臉拒絕。現在好了,正中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