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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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後莊稼地裏全部收拾完,欄上的牲口也到了修養增膘的時候,雖然沒有了青草,大清早的一頓拌草裏麵卻加大了飼料。這些飼料主要是麥麩、油渣還有玉米等雜糧混合磨成的。存生在往常一升飼料的基礎上又多舀了一碗出來倒進牛槽裏攪拌,老牛聞見飼料的香味,趁著存生偏著身子攪草時,一頭紮進草堆裏啃了一口,存生拿著攪料棒一邊攪一邊不停地吆喝,嘴裏自言自語的罵著牛:“把它這些大大還越吃越奸饞了,等不得人給你們攪勻了,年跟前肉價好了把你們都處理了去,唉唉——你看你還直接成個覺不著了?”右手側的小牛迫不及待的一頭紮進牛槽裏啃草,牛角正好頂到了存生的胳膊,存生忍著痛順勢朝牛頭一棒。貓吖在草窯裏抓了一把放火柴問:“你大清早的和牛拌的啥嘴?完了趕緊去把場收拾一下,麥草撕下了,把糜草攤開讓晾著好鍘,趁著今兒個天氣安穩,三個娃娃都在家裏有人背草,先把過冬的草備上。啥事情我不喊叫著弄,你眼窩朝上啥都看不見,跟個娃娃一樣和畜生過不去……”存生揉著有點麻木的胳膊,瞪圓了眼睛朝著貓吖冷冷的說:“你看這個牛一頭甩過來把我胳膊打麻了。這畜生!啥時候都操心,三個娃和媽一天咱們不在了,飲牛往裏頭槽裏拉我都有點不放心。再不是地裏我真的不想看它們,喂的我也頗煩的不行了。”貓吖哼了一聲說:“還不喂牛幹啥?草碼了幾堆子,一年再不行到年底賣一個還嚐出千兒八百的長頭來呢,沒個牛咱們那麽多的莊稼光叫機子耕地都得出去多少錢?我還一直給燕燕三個安頓著呢,拉牛的時候手裏拿著攪料棒嚇唬著牛就不胡猴了。種莊稼的人你不看牲畜還當城裏人呢嗎?”貓吖說著走進洞門,聽見燕燕三個在窯裏嘰嘰喳喳說話,大聲朝窯裏喊道:“你們三個誰作業寫完了來搭幫蒸饃饃,頭湊到一起唧唧喳喳的幹啥呢?燕燕,你娃就一天頭背到脊背裏混日子著,明年這會兒你娃考不上學,我就買一群羊跟上灣裏你大爹放羊去。早上把作業寫完了今兒個還要幫上鍘草呢,你們三個就磨蹭著……”,燕燕聽見貓吖這樣說,吐著舌頭噘著嘴,筆在幾個指頭之間來回轉悠著,她歎了一口氣,心裏莫名的一陣惆悵。
    說實話,自從升到了初三,這些話她已經聽的耳朵生繭了,學校裏老師成天在課堂上都要騰出幾分鍾時間給他們吹吹耳邊風——初三這一年是人生的一個風水嶺,考上高中或者中專的學生就意味著能走出這片黃土高坡,考不上學的還要和土地打一輩子的交道,延續祖輩靠天吃飯的傳統。對於農村的孩子來說,能考上中專是最快捷的出路,不管是師範、醫學、農業院校,三年學出來就能分配到工作,家裏大人的負擔也小點兒,對於一個農村娃已經最好的選擇了。
    縱觀白廟中學近幾年來的升學率,能考上中專的學生還是寥寥無幾,家庭條件好學習稍微好點了都轉去了城裏上。如今班級裏學習最好的還要算複讀生,可複讀生也隻能考高中,不能參加應屆中專考試。去年初三兩個班唯一考上國立中專院校的還是燕燕同村的楊立,這也破天慌的成了白廟中學曆年來的最好教學成績,幾個代課老師都揚眉吐氣了一把。校長在學校師生動員大會上多次提及,希望這一屆畢業生再接再厲,再創新高。楊立是燕燕同班同學楊靜的弟弟,楊靜外號“羊眼睛”,從小上學就愛吹鼻子幹瞪眼,老師一開講就呼呼大睡,下課鈴聲響起就瞬間精神,拿著個雪白的大饅頭四處晃悠。考試的時候總是盯著監考老師看,看得老師不好意思的臉上抹,還以為臉上哪裏掛彩了呢。偶爾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她總是麵無表情的盯著老師歪著頭不說話,氣得老師拿教鞭拍打著教桌大聲罵:“你看我臉上有花呢?我臉上有答案呢嗎?”很難相信楊靜和楊立是同一個娘胎裏出來的。燕燕和楊立曾經在一年級是同班,當她每天哭著鼻子求爺爺告奶奶的叫別人幫她寫正式作業時,楊立已經是班級裏的佼佼者了,老師經常在站路對時提名叫想的表揚。兩個學期下來,大部分考試及格的學生都升到了二年級,於是她就和同樣留了兩次級的楊靜又在一年級呆了一年。
    每周周一早操結束禹校長都會留下初三年級,做一通抑揚頓挫的宣講動員,這種煽情的話很容易讓人浮想翩翩,燕燕站在原地摳撓著手心,腦海裏浮現的全是一些美好的畫麵——她如願考上了師範學院,學成三年也成了一位老師,站在講台上,穿半高的粗跟高跟鞋,雪白的襯衫卷在黑色有棱的褲腰裏,教室裏一雙雙囧囧有神的眼睛都望著她……旁邊的同學推了她一把,原來已經解散了,燕燕才回過神來。唉……原來她現在還是那個前程未卜的學生。她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一定抓住這一根最後的救命稻草,也不說考一中二中上個高中再考大學,隻要爭口氣不管考哪個中專院校,先走出白廟塬再說。從家裏的實際情況出發,萬一他們三個都考上了學,靠父母起早貪黑的賣菜供他們三個出來還是比較吃力的。畢竟供一個三年的中專生總比供著上六七年學的大學生花銷要少一些。再說了,中專出來也是很吃香的,比如小慧姐和翠霞姐,她們不也是中專畢業,如今一個在鄉鎮,一個是老師。現如今都在城裏安家落戶,成了名副其實的城裏人。想到這裏,燕燕突然緊攥拳頭,內心湧動著一股勁兒,她終於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麽了,眼前豁然明亮起來。她的文科成績雖不是名列前茅,但和兩個班級裏的應屆生比起來還是拔尖的,就是數理化吃不透,公式死記硬背的滾瓜爛熟,實際解決問題來卻是束手無策。秋季開學不久,學校在兩個班挑選了燕燕和其他七個同學去城裏參加全市奧數競賽,按理應該都是他們這個年齡段的考題,但所有的題目都看似簡單又深奧難懂,她竟然無從下手,隻能憑著感覺懵答案,結果兩科都沒有超過三十分。當幾何老師拿著試卷在講台上講解時,她也是聽的一頭霧水。同桌蘭小靜低著頭,一隻胳膊拿著筆遮擋在桌子前,一隻手塞進書包裏掐了一口饅頭塞進了嘴巴裏,她已經是上課偷吃的慣範了,老師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對那些完全沒有希望的同學,投注過多的注意力也沒有多大的意義,隻要不影響課堂紀律就行。燕燕看著蘭小靜白花花的大饅頭突然覺得肚子也好想吃。雖然比起小燕和顏龍,她還能偶爾吃點兒買來的饃饃解解饞,可是也不天天這樣。貓吖每次磨麵為了多磨點麵粉,總是到最後收的細發,摻合些收尾的麵和在一起。她從家裏拿來的饃饃在色澤上總是感覺要低一個級別。偶爾碰上第二天趕集,王家奶奶就給家裏蒸饃饃,現如今,她手腕上也沒勁了,兌的堿麵揉不均勻,不管是蒸的還是烙出來的饃饃,裏麵還有指頭蓋大小不等的堿麵疙瘩,偶爾咬下去滿口的堿苦味兒。燕燕三個經常叫苦不迭的在王家奶奶麵前提意見,王家奶奶先是瞪一眼,呸一口唾沫橫飛過來便開始傳道起來:“一個個慫毛病還多得很,你大你媽都不敢嫌棄,你們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胡亂談嫌的不行了,我胳膊疼的哪有勁揉呢,有時候連個抹布都擰不幹,你們一進門就要吃個現成飯,稍微吃一點了,一個個皮臉拉的半尺長,能給你們吃到嘴裏就能成得很了,有本事各家自己做起……”細細想來,王家奶奶也說的是實話,自從他們三個上了學,不管好賴,回到家就是現成的飯菜,他們一吃碗端回去鍋台上一擱便完事。好多單幫家庭的學生,放學回去了大人才想起還要給學生娃做飯。
    燕燕同桌蘭小靜是個回民,她爸爸是個小學老師,無論從穿著還是做派都看得出,她們家的情況應該比燕燕家好多了,就拿書包裏背的幹糧來說,不是油花卷就是白饅頭,經常還帶各種回民才會做的饊子和油香。農村裏的學生早上起來沒有在家吃早餐的習慣,都是隨便帶點家裏的饃饃拿學校利用課間吃。蘭小靜好吃也樂意分享,尤其在上課時,經常把饃饃袋子擱在書包外麵,趁著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功夫趕緊吃一口。瞟一眼燕燕,手指著饃饃袋子示意讓燕燕吃,很多時候燕燕都能把持住自己,裝作沒看見,若無其事的盯著老師認真聽講。實在是聽不懂了也就開了小差,半推半就到和蘭小靜同流合汙。講台上老師敲著竹棍板著臉點名叫她們兩個去後麵站著,同學們的目光一時都聚焦了過來,蘭小靜還在捂著嘴巴嚼吞饃饃,噎著喉嚨鼓起了像乒乓球樣的小包。燕燕頓時感覺從腳底升起一股熱浪湧上心頭然後紅到了臉上。這還是她第一次被罰站在教室後麵聽課,想不起平時手腳是擱放在哪裏,反正那時感覺手腳成了額外的負擔,放在哪裏都覺得多餘不自然。事後,代課老師相互間做了溝通,畢竟像燕燕這樣極有可能考上學的學生老師們還是不想輕易放棄。帶政治的班主任冶老師把她叫到辦公室,設身處地、苦口婆心的一番教導又讓她懊悔的淚流滿麵。從此,她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每天都早早的進教室,放學後就和幾個學習好的同學一起解代數幾何題。天麻黑了才騎著車子匆忙回家。好多時候家裏都已經吃過了飯,貓吖便把飯菜燉在鍋底給她熱著。有時家裏人問她話,她腦海裏想著練習題,嘴裏便順口而出,總是前言不搭後語。王家奶奶擔心她學成個呆子,老是勸她:“哪怕學不哈找個好婆家都是出路,學成呆子了沒人要了咋辦呢?”晚上,其他人都圍在王家奶奶的窯裏看電視,燕燕便一個人趴在偏窯的炕上鑽研代數幾何題,有時一個題一個小時都解不出來,她急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使勁的拿筆敲打的自己的腦袋。有一天夜裏停電,睡到半夜醒來,想起夢裏解題的情景,她便點起煤油燈趴在炕上繼續算起來。王家奶奶被忽閃的燈光驚醒坐起來一看燕燕還在寫字,深呼了一口氣歎道:“唉!這個女子白天學晚上學,看還學成個書呆子呢,先生給你們布置了多少作業寫不完,把娃腦子還學瓜呢!你快睡,黑天半夜的,本來夜就短,一眨眼天又亮了。”燕燕頭也不抬的支吾著,滿心都在書本上,解完一道數學題的愉快簡直比在交流會上抽獎中了兩塊錢還高興。終於可以安穩的繼續睡覺了,聽見第一聲雞叫她又從夢中醒來,絲毫沒有些許的困倦,想到第二天還要盯背課文,伸個懶腰又悄悄的點燈穿衣服洗漱去學校。隻要他們三個有一個人起床,都驚擾的王家奶奶睡不安穩,她便側著身子靜靜地瞧著,臨出門前,王家奶奶低聲叮囑燕燕:“你媽昨天個在城裏給你買的饃饃在電視背後呢,記著給你裝上,不敢給小燕和顏龍惹賤奧。學下學不下都要好好吃飯呢,你看你一天黑天半夜的頭懵著學,小心還把人學瓜呢。啥行道裏都活人呢,都想坐轎子誰來抬轎子呢?唉!女子娃娃們,能認幾個字不叫人哄騙就能成了”。燕燕從電視背後拿出兩個卷著薑黃的油花卷裝進書包裏。她享受這樣的優待已經不隻一兩次了。貓吖和存生知道燕燕嘴饞愛吃城裏買的饃饃,有時就多買一塊錢的留給燕燕第二天上學帶去吃。
    等塬上的麥子長到蓋住了地麵,白露節氣一過,持續幾天陰冷的綿綿細雨,樹上的葉子也被風吹雨打的掉落了大半,卷著泥土吹刮在雜草叢生的路邊。整個塬麵上灰黃慘淡,一片蕭條的景象。山間路畔的蒿草長得比個大人還高,亂蓬蓬的紮成了堆。如果放在前幾年,這些蒿草早被割回去摞成草垛,等到了天冷時當柴火燒炕。這幾年人似乎也懶了,年輕人下不了苦心拉著架子車刮山草,年老的人又沒有氣力幹不動。隻有放養的老漢回來時脊背後背一捆蒿草。山裏的蒿草蔓過了自家的地頭,到了冬天便一把火點了荒。
    自從貓吖家裏的耕地多了起來,每年夏收前,存生都要賣一兩剁陳草,以便騰開地方放當年的新草。專門有收麥草的養牛戶挨家挨戶的打問。這幾年塬上搞養殖的人越來越多了,附近幾個回民村莊基本家家都靠著養牛日子逐漸有了起色。尤其是小城村,還搞成了全鄉的養殖戶示範村。和白家窪的分界處立起了一個大鐵皮牌坊,白底黑字寫著“全鄉養殖示範村”。以前通往小城那條隻有架子車寬的土路也被拓寬了路麵,上麵鋪了厚厚一層沙石讓過路的人碾踏,為之後鋪瀝青路麵做準備。白家窪人傳道這是小城單家三兄弟自己掏腰包修的路。這弟兄幾個這幾年把錢掙了,以前家裏爛包的沒眉眼看,老大腳上的黃膠鞋腳後跟一直在外頭晾著,鼻涕一醒腳後跟上一抹,垢痂能有銅錢厚。再看而今,跟集時皮鞋刷的油光鋥亮的,頭油抹的亮堂堂,像牛舔過一樣,太陽一照晃人眼睛,摩托車、三輪車、皮卡車家裏放了一院子。換的新老婆摩托車後麵墨鏡一戴,腰摟的緊緊的生怕叫風吹跑了。當然,人們在背後地裏拉是非議論時,口氣裏總帶著一些嫉妒和醋意。這幾年附近的小城村發達了,那些曾經名不見經傳的暴發戶成了幾個塬麵上人眼熱的對象,在背後地裏議論紛紛的同時,莊裏也有幾戶人家蓋起了牛棚準備養牛。現在吃水方便了,每個隊裏都有一口水井,家家門前都挖了蓄水池,牲畜吃水再也不用拉到水溝裏飲了。鄧家莊以前的那條吃水溝再也聽不到人趕騾子馱水的吆喝聲,隻是偶爾到黃昏時分,槽上的騾子還會傳來一兩聲嘶叫。山窯裏住的人稍微有點條件都蠢蠢欲動的一門心思想搬到塬麵上,想法設法的商量著在塬麵上兌地占一處好地方。一時間塬麵上的地也成了炙手可熱的東西。家裏兒子多的人考慮的更是長遠,盡管最小的孩子還在上學階段,莊戶裏遠近有人找上門來兌地,總是先把自己家的情況擺清楚說明白,讓人感覺給幾個後人修房子娶媳婦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莊稼漢最是注重自己眼前頭的光景,看著平日裏走得親近,遇見牽扯到手頭利益的大事,往往都是個“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出路各人找”。因為兌地的事兒,親兄弟之間都有翻臉不認人的。
    那條從小城通往城裏的山路也被小城村委會重新改造一新。現在存生和貓吖去城裏批發菜,也不用從白廟到賈窪繞一大圈再去菜市場,從小城坡下去過了馬莊村,二十來分鍾就到了菜市場,比原來的路程省了將近一個小時。和老六家連畔子的塬麵上也多了幾座新式的磚瓦房,紅磚白牆的牛棚,院牆全是清一色的磚頭砌起來的。對麵山裏到下午現在很難看到炊煙繚繞了。以前燕燕夥同灣裏的一夥孩子在門外玩的時候,對麵山上的回民小孩聽見了嬉鬧聲,隔著溝大聲喊叫著罵髒話:“唉咦——老漢漢,燃串串,燃到地邊麽畔畔”,隨後便是一陣張狂的笑聲,回聲在山間蕩漾,燕燕他們也不甘示弱,幾個人著急發慌的編纂著順口溜回擊:“老回回,砸錘錘,咂了一鍋豬肥肥”,燕燕他們個個擼起袖子踮起腳尖正準備盡興的一通狂吼亂罵,卻被存生大聲喝住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裏鄉親,不能因為娃娃們口無遮攔的玩話傷了大人的和氣。存生大概能給對麵山裏的幾戶人家對上號,有的還和他小時候一起在山裏放過羊,約莫能猜得出來那是誰家的娃嘴那麽騷,仍然扯開嗓子傳道著一連串不著邊際的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