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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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溝裏依山傍水住窯洞的人陸陸續續掙紮著往塬麵上踩點蓋房子。家裏有適婚青年的莊戶更是著急,塬麵上沒有幾間磚瓦房,連個說媒的人都沒有。當老人的一輩子勞苦奔波還不是盼著後人結婚生子,兒孫承歡膝下也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功勞了。在塬麵上蓋一院子瓦房那也不是嘴上說的那麽簡單,以當時的行情算,蓋兩間上房外帶個夥房,不算院牆、牛棚、雜物間,工匠、材料費加起來,手頭上沒有個七八千動不了工,蓋房子不像挖窯,隻要有麵牆,隨便掏挖一個洞都能放東西,豬、狗這些家畜就有了落腳的地方。塬麵上就不一樣了,想在地麵上搭個篷房堆放雜物都得材料,那都得拿錢買來。
    灣裏的十幾戶人家裏,寧祥家最先起的頭,秋後就動工在塬麵上蓋房子了。這也是形勢所迫,他們弟兄姊妹幾口人擠在一個有著一轉圈窯的地坑院子裏,眼見著文祥和會祥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文祥說好了媳婦就等著結婚,娘家人非得要幾間房才同意辦事情,沒有辦法,幾弟兄就在院子裏麵靠牆修了兩間土瓦房充門麵。兄弟間就這樣,沒成家時在一個鍋裏攪和啥都不計較,娶了媳婦各自成了家,都各有各的算盤和無奈,幾口人住在一起經常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弟兄妯娌間紅了臉。寧祥秋後在塬麵上一動工,隔壁平第家也到處打問著在塬麵上兌地。平第這幾年一直在外麵闖蕩,起初在蘭州給人打下手蒸饃饃,學成後就回來在平涼城裏自己開了間鋪麵做起了賣饃饃的生意。他們以前的爛腸日子也從平第手裏翻了身,平第上麵的三個姐姐出嫁也給家裏添幫了不少。灣裏最先在地坑院子裏蓋房子的就是平第家,看著那幾間紅磚砌成的房子,灣裏人著實有點眼熱,燕燕三個經常站在窯頂上透過寬敞的玻璃門窗往裏麵瞧,能看得清楚裏麵的家具擺設,窯洞裏的那點小窗戶可看不到那麽清楚。平第媳婦也是灣裏媳婦子當中最俊俏的,和平第上初中時一個班,中學畢業後就在理發店裏學理發,兩個也算是門當戶對的手藝人。自從平第娶了媳婦,莊裏人明顯的感覺平第他爸王天柱走路腰背都挺直了,說話的聲腔也大了些。以前碰到路上和人打招呼,隻看見嘴唇略微顫動,根本聽不清楚他嘴裏說的什麽話,揚起長鞭子趕羊時,才聽得到他習慣性的“唉、奧、咦”的聲音。雖然也是王姓,由於他們早些年從王溝裏落戶到白家窪,和村子裏王姓的人家不是一個門戶。王溝老婆活著的時候,一家老小八口人住了兩孔敞口爛窯,王天柱靠著一群羊養家糊口過日子,自從出嫁了三個女子,平第這幾年生意也做的好,家裏慢慢的發跡了起來。平第念著是王家奶奶接生的,偶爾回家也來看望王家奶奶。一次,他拿著新買的照相機來家裏給王家奶奶拍照片,王家奶奶滿心歡喜的傳道著:“平第是個有心的娃,還知道把我來看看。我一輩子接生的娃娃也數不清了,我記得你媽生你的時候難產。唉,你媽把罪沒少受,人家娃娃頭先出來,你光能看見光腳片子,嚇得你奶奶哭天喊地的跪院子裏拜神。我那時年輕膽子也大,眼見著大人沒氣息掙紮了,我手塞進去把你翻正拽了出來,你出世憋的臉都成青紫色的了,勾子上一巴掌半天了哭聲才出來。天光神!我這才把心咽進肚子裏”,平第憨憨的笑著說:“就是,我媽還一直說沒有大奶奶你我們兩個命都拉不住”,王家奶奶哀歎了一聲說:“唉,那些年女人生娃就像牛下牛娃一樣,生的也綢麽,刨一堆灰土在上頭硬掙紮著生,哪像現在生個娃提前就進醫院了。唉,光陰好混的很!你那個沒福的老奶奶在世時還經常傳道,看她還能活到你娶媳婦的那一天嘛,活著的時候到底把罪受了。而今孫子有了出息她沒影行了。哼嗯——”平第隻是咧著嘴巴憨憨的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他這幾年也開始發福起來,原本的大臉盤看起來更方庭,像皮球一樣突出的肚子使得前排的衣服扣子繃的很緊,坐在火爐邊的凳子上一個勁的揉搓那一雙肉墩墩的雙手。窗外,凜冽的西風呼呼吹來,把門簾刮上了門框,擰成一股在門上翻卷,拍打著門框發出邦邦的響動。剛燒完炕的煙囪裏冒著濃煙,剛到出口便被風刮的無影無形。存生和貓吖外出趕集去了,隻要不下雨雪路能通行,他們兩個集集不落,按存生的話說,隻要天上不下刀子,這個集還是要跟。王家奶奶坐在門口的高板凳上,雙腿並攏放在大腿麵上,白色的襪子在一身黑色的衣裳下顯得格外醒目,她不時把耳畔的碎發豁進帽子下等待著。平第像個專業的攝影師那樣對著鏡頭看一眼,又跑前來給王家奶奶整理好衣襟,給她單獨照了一張,隨後又讓燕燕三個站在身後拍了張合照。燕燕三個都穿著臃腫的棉襖,頭發也沒來得及打整,燕燕連忙蘸了口口水在頭上抹了幾下,倉促不安的站在王家奶奶身後。小燕站在中間的位置,抿著嘴拘謹的笑著,半個頭都被王家奶奶遮擋住了。
    效林也在以前養豬的攤場上蓋了幾間房,雖說沒有另起鍋灶來回兩頭跑,牲口還在窯裏看著,兩個娃娃也是由熊家老爹老兩口一手經管著。效林媳婦時不時的在效林耳旁嘮叨幾句:“等兩個娃再大點不要人經管了,咱們就領上來算了。大和媽又不是養了你一個,孫子光不是給咱們一家子拉扯大的。老大老二現在另開了,看人家過的多利落,老人年齡越來越大,有個啥病疾的,一個個都躲的遠遠的。趁著大和媽身體硬朗還能動彈,咱們把糧食牲口一分,也過幾天消停日子”。每每當彩霞在效林耳畔像個蜜蜂一樣嗡嗡嗡傳叨時,效林都狠狠地瞪一眼,沉默半響才開始罵彩霞:“你說你是福燒的很!早晚回來能端上一碗熱湯飯,兩個娃肚子裏跌下來長這麽大,你操過幾回心?進熊家渠這麽些年了溝溝渠渠的莊稼你腳印子都沒踏過遍。放眼白廟塬上看一遍,誰家老人不在小的跟前,白家窪姐姐咋都不說著讓姨娘走老大家去。現在兩個娃娃上學吃飯都要人經管,咱們賣菜能顧得上嗎?牲口和地裏啥的沒那兩個老人經管,你還想一天消停的賣菜呢?頭背到脊背裏光一天裏想沒邊際的事兒。趕緊把你那豬腦子念頭打消了去。咱們另家你想都不要想,你不要臉了,我還要在熊家渠裏把臉背上活人呢!……”彩霞心裏雖有另家的念頭,每次都被效林一肚子的大道理憤憤地壓製。效林心裏壓根兒就沒想著要和熊家老爹分開過,雖然熊家老爹和他像八字不合一樣,從小就打心眼裏看他幹啥都不順眼。但是終歸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父子,麵紅耳赤的一番爭競後,到頭來還不是為了他把日子過到人頭裏,這一點效林還沒有混帳到不明事理。也出於內心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效林覺得老人跟著小後人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存生和貓吖看著塬上的人都像跟風一樣往塬麵上修房子,心裏稍有一點隱隱不安,但是又轉念一想,現在吃住都遂了願啥都不缺,何必一天跟風自尋煩惱。存柱兩口子也是,勝利和順利都在外頭闖蕩,看樣子兩個也沒有意願再回來務農,一心折騰著想在城裏買房落戶。雖說順利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對上眼的,也有不少說媒的人,順利都是應付著見一麵就沒有了下文。順利還不斷給存柱兩口子寬心,保證過三四年娶媳婦結婚。存柱兩口子說不動也沒有辦法,他們能把幾畝莊稼地營務好就夠可以的了,其他的也是白操心,索性丟手不管。
    灣裏的十幾戶人麵對往塬麵上修房子的事,提起這個話頭時,都各抒己見的談論一番,就像說起國外的戰事一樣,到最後還是以幾聲歎息收尾。似乎他們都覺得那是一件遠的遙不可及的事兒,和他們沒有多大的關係,大家還是相安無事的住著。話又說回來,多好的地方都要人來守才有點氣息,一旦有一戶搬走,幾年間天氣院子沒人照管就爛腸了,加上修房子墊地基用土挖的到處大坑小窖,外人看著心裏都不美勁了。住在平第家隔壁的福祥聽到平第要在塬上修房後,心裏也一陣惆悵。下午吃罷飯後,福祥端著茶杯子轉悠著來到存生家浪門子,說起來平第家修房子的事,歎了口氣說:“這平第家一兩年一搬走,坡底下剩我和我二媽家了,中間就成了豁口沒人經管了。唉,人有點錢就不安穩了,像咱們幾家啥,反正幾孔爛窯。我五大家二層樓修的蓋好才有幾年呢?那要是一打動更頗煩了。都安安穩穩的住灣裏不美嘛?趁夥夥的跑塬上風頭高的喝西北風吃土去呢!我這幾年剛緩過勁兒來,也沒有錢再折騰,就消停住著……,誰愛修不愛修去”,福祥想到哪說到哪,說了一通後,又開始一口一口的喝起了茶。存生取下掛在爐筒鐵絲上的茶罐罐,放在爐子邊上敲了敲,捏了一撮茶葉放裏麵,加上水開始熬罐罐茶。今年架上火爐他還是第一次熬罐罐茶,先前用的茶罐罐底部燒透了經常漏水,前幾天熊家老爹來才找了個鐵皮罐子拿鐵絲擰了個新的。茶水在罐子裏嗡嗡作響,存生好久才慢條不紊的說:“那有啥呢?誰想搬了搬去,咱們安安穩穩的過咱們的日子。又不著急著給兒說媳婦,我這幾孔窯才挖整哉幾年天氣,才消停了幾年嘛!我們手裏再不折騰了,看到他顏龍手裏世道咋變呢,這就到他們這一輩了,我再不操心著挪地方了。”貓吖哼了一聲,繼續在脖子下麵揉搓著說:“話不能說的不留餘地,萬一再過幾年,灣裏家家都搬走了,逼著你不搬都不行。剩下咱們一戶孤零零的,有個啥事出門叫鬼去都喊不言傳。人都是那賤痞子,單另住下沒個鄰裏鄰舍的還不行。”存生“唉”一聲拉長了聲腔說:“我再不折騰了,挖這麽幾孔窯咱們費了多大的勁兒,剛安穩過幾年才?在我手裏再沒精力打動了,把我住下場就行嘍!”福祥咯咯笑了兩聲說:“能把你老人家住下場嗎?顏龍中學出來逛兩年媳婦瞅著了要房子,我看你老人家勾子撅起來還不給人家修房娶媳婦。而今一張嘴彩禮上萬元不說,還要塬麵上有房,要往河道裏走還要聽個“響咚咚”。現在女子多的家庭都條件好了,出嫁個女子長出來的彩禮錢夠換個媳婦子。”小燕坐在靠牆的炕角落裏和顏龍翻花繩,福祥笑著看著小燕故意開玩笑說:“咱們小燕眼睛毛眨眨的,別人家女子要一萬,咱們就要兩萬,把你們兩個賣了給顏龍修房娶媳婦噢”,貓吖知道是笑話,接著話茬說:“咱們那女子啥都不會又不值錢,怕都沒人要”,小燕緊咬著嘴唇憤憤地瞪著貓吖,像耕牛一樣穿著粗氣說:“討厭死了,光知道賣錢,我們又不是牲口,生養下就是為了長大賣錢來了嗎?哼!你們把我賣了錢,我以後怎麽都不回來看你們來,啥好吃的都不給你們買。嗚嗚嗚,我說話算數,不信你們走著瞧……”小燕激動的竟然邊說邊哭了起來,抽噎的上半身抽顫,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來,王家奶奶笑著說:“看看,那女子娃娃臉就是朝外呢”。福祥因為挑起的頭,趕忙哄嗦說:“看我來了個玩笑還把咱們大眼睛惹嚎了,快不嚎了,哥就那麽一說麽”。顏龍拿胳膊肘搗著小燕示意她別哭,小燕想起把她們賣了都是為了給顏龍娶媳婦,心裏更難過了,一胳膊肘把顏龍搡開說:“滾過遠,都是你!”貓吖趕緊“唉——唉”的說:“好了,看你少教的還不行了,為了個玩笑話還尿水沒完沒了了。”貓吖喝住了小燕,可她還在炕上抽啼的哭噎著,福祥似乎感到有些許尷尬,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鍾表,找了個借口回家了,存生把他送出門外。他們出門後,貓吖傳道著把小燕訓斥了幾句,小燕委屈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為自己狡辯:“我又知道,你們就是從溝嚎裏把我拾來的,你們從小到大愛燕燕,慣顏龍,把我夾到中間就是個受氣的。給燕燕織毛衣的線是半新不舊毛衣上拆的,我的哪?就是放了幾年的爛毛線蛋蛋,到處纏的是疙瘩。我穿的都是燕燕穿過剩下的……誰叫你拾我來?你讓狼把我吃了算了,把我拾來幹啥來了?”貓吖被小燕的話氣得哭笑不得的說:“唉咦,我當初要知道你是這麽個混賬東西,真的還不如喂了狼去”,存生盯著電視聽著娘兩個在嘴巴上抬扛,抿著嘴笑得臉上的褶皺擠到了一塊。王家奶奶盤腿靠著沙台麵無表情地盯著電視,一會兒看看小燕,一會兒用餘光瞄一下貓吖。顏龍自覺理虧也不插話,一個勁的摳撓腳和手上的凍瘡,硬邦邦的凍瘡一被捂熱就出奇的瘙癢難耐,尤其到了晚上。存生適時的打斷了小燕不沾邊沿的話說:“好咧好咧,越說越不著邊際了。我三個娃將來以後都是有大出息的,兒子女子無所謂,都好好考學從咱們這山恰恰裏走出去。你看燕燕人家一個人還在偏窯寫字。我誰都不偏向,誰有本事學我砸鍋賣鐵都供呢,沒本事可不能怨我噢。”存生眯著眼睛笑著對貓吖說:“你一天光知道欺負我,這下看看,老潑婦碰上了碎潑婦,看給你養了個抬扛的人嘛!嗬嗬”,貓吖瞪了存生一眼沒做聲。小燕雖不哭泣了,可還在不斷地抽噎著,手裏擰搓著被麵,嘴巴高高的撅著。
    一到了寒冬臘月間,賣菜的和上學的都到了最難熬的日子。早晨的洗臉水都得倒電壺的熱水,毛巾丟進去撲棱幾下,一陣白色水霧散去,水溫洗臉剛剛好。存生早起給牛把草料拌好,匆匆的刷牙洗臉完,捏著手電筒攬了一把麥草放在油箱下麵烘烤。貓吖一邊燒要加到水箱裏的熱水,一邊揭開籠屜裝了三個凍得硬邦邦的饅頭,自言自語的說:“凍得硬的像石頭一樣,少裝個完了買幾個熱饃饃吃。水缸都凍實了,不叫三個娃推車恐怕還發不著車”,於是她又到中窯裏悄悄地喊起了燕燕三個。王家奶奶聽見院子裏的動靜早就醒來了,她在旁邊念叨著:“你們三個可能也睡不成了,昨晚上吼了一夜風,怕要起來幫忙推車去呢”,顏龍翻了個身把被子蓋緊繼續睡著了,正是好睡的時候,能多睡一分鍾都是占了便宜。貓吖催了幾聲,燕燕三個才陸續起身穿衣服,堆在炕角的衣服,剛一挨著身子,瞬間的冰涼倒讓人一下子清醒了。小燕記起她正好今天值日,值日生還要負責早去生火,得自己準備玉米芯和續火的木柴棍子,她後悔自己竟然忘記了昨天下午沒拾些木柴棍子,一邊穿衣服一邊焦急的說著。在一旁的燕燕插嘴說:“那有啥的?走的時候柴草窯裏裝一把玉米芯芯就行了,咱們現在又不是那幾年,非得路上撿柴火”,王家奶奶也睡不住了,起身穿好上衣透過窗戶往外看著,院子裏仍然漆黑一片,她轉頭說:“看你說的輕巧,路上到處的幹柴棍棍,隨便走著撿一捆拿去架火去,玉米芯芯留著咱們還燒鍋呢,碳價貴的又要架爐子,還要灶火裏燒,不省惜著燒,炭窯那一堆碳都湊個不到過年,這麽冷的天,賣菜的黑天半夜的出門,掙幾個錢惜惶死了。”燕燕張開嘴想要說什麽,聽見貓吖在洞門外喊了起來,答應了一聲,三個小跑著出了門。
    聽著三輪車咚咚咚的聲音從拐彎處漸漸消失,燕燕三個已經和著衣服又鑽進了被窩,現在還不到五點。顏龍頭挨著枕頭便又一次進入了夢鄉。燕燕拿了一本書趴在枕頭上看書,小燕叮囑燕燕,起床時叫醒她,今天她要早起去搞衛生和生火。王家奶奶脫了衣服蓋在被子上又眯上了眼睛。灣裏的公雞像串通好了一樣,一聲接一聲的鳴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