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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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季節,熱氣騰騰的饅頭就著秋季醃的各種鹹菜,炒上一鍋洋芋菜,或是白菜粉條,最後再喝一碗小米稀飯,按貓吖的說法,最後的一碗湯算是灌滿縫隙,把肚郎吃飽撐圓了。
煙霧繚繞的廚房窯裏,貓吖剛把揉好的饃饃放進籠屜,鍋底下的小米已經開始咕咚咚冒出了泡泡,貓吖往鍋裏倒了幾滴清油,舔了舔瓶口,往鍋裏丟進一個瓷碗,這樣米湯便不會溢出來粘胡了上麵的籠屜。貓吖坐在灶火裏斜著身子一邊添柴火一邊輕拉風箱,幹花椒樹枝上的尖刺不時劃過手掌,她小心翼翼地往火膛裏推著。小燕幫著揉好饅頭就被貓吖指出去淘麥子去了,她今早專門抱了一捆花椒樹幹,不能讓女娃娃燒火添柴,老一輩人留下來的傳統,沒出嫁的女子不能燒花椒樹枝,不然長大以後不生養。她沒有考慮過有沒有科學依據,隻是謹記並照從著,畢竟這關乎事大。隨著火苗哧啦啦的在鍋底下燃燒,籠屜周圍的熱氣像擰著的麻繩從縫隙裏竄出來,鍋底下的瓷碗咯噔咯噔的碰撞著鍋底。她讓燕燕給她看了看時間,起身開始收拾案板上的衛生。
糧食窯門口的角落裏,存生帶著燕燕三個在淘麥子。每年臘月中旬,不管缸裏的現吃的麵多少,他們就要趁早磨好正月裏要吃的麵。王家奶奶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一個個檢查麵袋子是否完好。存生在幹麥粒堆裏倒好水,拿著鐵鍁鏟起來攪拌均勻,燕燕三個負責往蛇皮袋子裏裝。現在塬上的磨坊都新添置了麥子清雜器,顧名思義,就是分揀麥粒當中的秸稈、石頭等雜物,這樣更簡化了農民淘麥子的繁瑣流程,不用再浪費人工篩揀。聽老八媳婦說,張莊的磨坊最近新換了一套磨麵機,能直接把麥子皮脫掉,磨出的精麵更是白的像雪一樣。這可樂壞了燕燕三個,吵鬧著給貓吖和存生提議,過年的麵一定拉去張莊磨坊磨,這樣貓吖就沒辦法再收二麵三麵了,蒸出來的饃饃也像別人家的一樣白。摻合麩皮的黑麵反正豬、狗、牛這些牲口也要吃。燕燕三個一邊裝麥子一邊嘰嘰喳喳的說著些不著邊際的話。順利啥時候進了洞門他們也沒注意,狗聽見動靜探出頭認出了順利,聲也沒吱一下,又把嘴埋進了身體裏取暖。順利走進來笑著喊:“奶奶,你冷的不坐火爐邊烤火,坐在牆角裏看啥呢?大大,你們都開始準備磨過年的麵呢”,順利和存生打著招呼,王家奶奶抬頭一看是順利笑著說:“哎呀呀!你們一個個坐城裏頭不知道忙的幹啥呢?幾個月了不見回來家裏轉一轉,不會回來幫上你大你媽把家裏安頓幾天。勾子上像鑽了燕麥芒一樣回來坐不住,打個照麵就嗖嗖嗖的跑了”。順利蹲在王家奶奶身旁咧著嘴隻是憨憨的笑,嘴巴裏嘟囔著:“唉,我們給人打工的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請個假不容易,回來把你們瞅一眼。早上館子裏沒啥人,趕中午就要下去呢!”順利站在院裏,和存生拉呱著一些家常閑話,當聊到燕燕明年夏月天就畢業了時,順利看著燕燕笑著說:“燕燕好好考,說不定還能考個好學校,我看現在中專出來都吃香的很,三年一畢業就直接把工作分配了,九大家建紅在農校上著呢,有時來我們餃子館吃飯我們還拉呱幾句呢!我聽我們老板說農校這一兩年出來還分的好,鄉鎮上、農牧局、林業局都有呢。旁邊的師範和醫專都好著呢,看咱們燕燕能考進去嗎?妹子!好好學,考上你娃一輩子就不愁了”,燕燕抿著嘴隻是個笑也不說話,存生在一旁說:“咱們這女子看著一天頭蒙哈光是個死學,今年過來話都少了,一晚上點燈耗油的熬夜,我還害怕考不上把人熬成個獨火蟲了”。順利順勢說了些寬慰存生的話,又給燕燕灌輸了一些加油鼓勁的米湯。燕燕抿著嘴隻是個傻笑,心裏想起貓吖常說的話——順利的嘴頭利索,嘴兒客的架勢把他大的活皮都包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存生的兒女都紮了個瓜不愣登的勢。燕燕不由得在心裏咯咯地笑起來。小燕和顏龍在旁邊低聲議論著農校和師範學校,一個說考農校一個說師範好,為此還爭執不休,燕燕插進話茬說:“咦呀!你們兩個瓜不愣登的放的啥屁!連農校師範是幹啥的都不知道,爭競的臉紅脖子粗有啥意思呢!”。
順利笑盈盈地扶起王家奶奶把她攙進了窯裏,王家奶奶邊走邊拍著手說:“趕緊不領個媳婦回來讓我抱重孫,磨蹭到把我磨進土堆堆裏還見不上媳婦長啥樣子”,順利咯咯的笑著說:“好我的老奶奶呀,你老人家把心放在肚子裏,顏龍媳婦你都能跟上見”,惹得王家奶奶笑嗬嗬的拍打著順利的手。
存生和燕燕三個很快裝完了淘好的麥子,貓吖剛好也揭開了蒸熟的籠屜,招呼著燕燕三個拾饃饃端米湯準備吃飯。順利起身給貓吖打招呼要回家,貓吖連忙拉起圍裙邊擦手邊說:“看你這個娃娃,眼見著飯成了,吃了再走”,順利一邊擺手推辭,一邊轉身徑直出了洞門。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按照北塬上的傳統習俗,下午要接灶火爺回來,其實也就是在鍋後頭的寬展處擺個香灰盒子,也有的人家專門在牆上釘個木板擺放香灰爐和饅頭之類的祭品。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就有了年的氣息了,廟上的香火也從這一天開始不斷供,一直持續到正月二十三年過罷。在廟裏束之高閣的鑼鼓也被取下來,早有手癢癢的孩子已經圍在廟門口的院場裏,幾個莊裏咚咚嗆嗆的敲鑼打鼓聲傳遍了山野,不由得讓人心頭腦熱起來。
臨近年關,存生和貓吖兩個人也是集集不落、風雪無阻的趕集賣菜。這幾天集市上賣菜的菜販多子多,但是趕集的人也是黑鴉鴉人擠人。漢民們忙著儲備過年的菜和必需品。帶著白帽子的回民也趕著湊起了熱鬧,大包大兜的往回買。貓吖和存生的菜攤子前圍滿了挑好菜爭相過秤的買主,他們兩個人人手一秤,一邊笑嗬著稱菜,稱完菜習慣行的把秤往膈肘窩裏一夾,口頭踏算著該收多少錢,貓吖時而蹲下身子順手撿個石頭子在地上列式算,一邊笑盈盈地自嘲幾句。她多年賣菜經驗告訴她,寧可少賣個買主,也要把賬算弄清楚,給人錢算了少了人能回頭找他們可以再算一遍,算多了吃虧的自然是她。再說了,他們兩口子多年來唯係的實心買主也不少,這些人寧可排隊等著買貓吖的菜,也不到沒人爭競的攤子上挑挑撿撿。兩旁的菜販的看著既眼紅又有點不服氣。效林站在斜對麵幹巴巴的看了半天,冷不盯的笑了一聲說:“唉!這些人瞎了眼窩了還是白家窪那個人給灌了啥迷糊湯了?寧可買人家的爛菜,也不到咱們攤子上溜達紮站”,彩霞冷的一邊纏緊圍巾一邊說:“你快,吃不到葡萄怪咱們沒那個求本事,等一陣了給把咱們的勻上些讓捎帶著賣”。
到了下午效林看著貓吖兩口子的菜沒有多少了,便不由分說的把自己的菜抱過去放在貓吖攤位旁,厚著臉皮笑嘻嘻地說:“姐姐,放你這勻上些,回去看著沒賣完,大又把煙鍋在炕棱邊上敲得噔噔響,指桑罵槐的我實在是受不了”。貓吖有時生氣的也不給好臉色懟上幾句,最後還是要幫襯著給處理。有什麽辦法呢?她不幫效林兩口子,她老大老媽的日子就不好過。
存生兩口子趕集的前一天得知第二天能輪上殺豬,趕集又不能錯過。幸好存柱家和他們排在同一天。於是,存柱帶領著燕燕三個把兩家的豬都收拾停當了。到了晚上兩弟兄商量著第二天各自帶上半扇豬肉去城裏賣,特意領上燕燕幫忙照看自行車。
一大早,存柱媳婦就安頓著存柱吃完飯,鍋台邊上的馬勺裏涼著六個雞蛋。這也是農村老一輩婦女一貫的傳統,隻要家裏有人出遠門,她都要煮一些雞蛋給帶上。存柱叨著汗煙棒在給自行車打氣,看見順利媽給他收拾裝雞蛋,他憤憤的說:“真是的!又不是出多遠的門呢,帶上都成累贅了,而今又不是那些年,擔心路上餓肚子沒啥吃,紅光路市場到處是賣吃的,啥看買不到”,存柱媳婦笑嗬嗬地說:“隻有六個,你們三個一人兩個也不多,你們不吃了,燕燕還吃呢!”
剛說完話,聽見大門口狗汪汪汪叫起來,燕燕站在洞門口喊:“大爹,我爸爸問你收拾好了嗎?讓我來叫你走呢”,存柱應承了一聲,兩個人連忙在後座上綁好肉。存柱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推著自行車出了門。他們三個一路相跟著下了小城坡來到虹光路市場,那裏早已亂七八糟停放了好多來賣肉的各種車輛。市場上人頭攢動、雜亂不堪,各色行人也是擁擠著一邊探問價格,一邊轉悠著觀望。各種車輛的汽笛聲,攤販的吆喝聲和嘈雜聲混合在一起,使得市場裏一陣騷亂。專門的肉販子都有固定的攤位,臨時賣肉的有的開著三輪車,車廂裏碼放著成扇的豬肉,有的騎摩托車,大多數都推著行車。油價近期又上漲了,存生算了一筆帳,怎麽都劃不來為了兩扇子豬肉專門發動一次三輪車。
弟兄兩個先是推著自行車在擁擠不堪的市場裏打問了一圈豬肉的行情,燕燕緊跟在存生的車後麵,拉著捆綁豬肉的尼龍繩子,顧不得腳底下,好奇的環顧這魚龍混雜的熱鬧場麵。這可比農村集市上排場多了,首先城裏人的穿著打扮就比鄉裏人洋氣,固定攤位上的肉販子兩口子都穿著磨的油晃晃的皮質圍裙,女人還帶著個手套,哪像農村的女人光想著掙錢就不知道顧及自己。拿貓吖來說,寧可把手挖的連黑帶髒,脫皮裂口子,也舍不得買個手套保護上,關鍵戴上手套數錢還嫌麻煩。
他們轉了一圈得知,自己家裏的土豬肉能比肉販子賣的高出一塊錢。存生一邊在心裏盤算著,車後麵的半扇豬肉有一百二十斤,昨晚他們兩個就拿秤稱了一下,按照零賣一斤九塊算都過千了。存柱的能多出二三十斤,也多出不少錢呢。於是他們找了個空隙紮進去把車子放好,解開外麵包裹豬肉的袋子,露出白花花的膘和深紅的肉。一邊抽煙一邊等待著買主上門,存生給存柱發了一根紙煙,存柱順手接過來別在耳後說:“這個軟綿綿的抽不習慣,讓我先卷個旱煙過個癮再說”,說著掏出旱煙袋和紙開始給他卷旱煙棒。時而有人上前來打問價格,存生趕緊招呼說:“我們是北塬上人,這都是自己糧食喂的土豬,昨天下午剛殺的新鮮肉,你看這肉皮刮的光光淨淨的,肉吃起來絕對味道好,看上了要多少給你往開剁……”,有人過來打問,存生都這樣不厭其煩的說。燕燕也跟著在旁邊附和一兩句,忽閃著眼睛巴巴的看著對麵的城裏人,不停地在心裏祈禱:“買啥!買啥!買!求求你趕緊買肉,一下子把半扇都買走就好了,再來一個人把大爹家的也買走。錢裝到爸爸口袋裏看他一高興,我就趁機說肚子餓了想吃炒釀皮,再買個熱酥饃就著一吃。說不上還能混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呢!嘿嘿!想著都美得沒邊沿”,燕燕想的出神處,似乎覺得眼前就擺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牛肉麵,油亮的紅辣椒油飄在綠格茵茵的蒜苗和香菜之間,不由得咂吧著嘴唇。存生一聲“燕燕”打斷了她的想入非非,她趕緊按住車頭,看著存生和存柱把後座上的肉抬下來準備過秤。一番賬算後,存生接過一塌子紅皮蘸著口水數了又數後,又拿指甲在每一張的***像上來回摳著試真假,確認無誤才點頭哈腰一臉堆笑的說:“窩也著呢,剛剛好!”燕燕站在旁邊美滋滋的磨搓著手。這會兒的太陽從雲霧裏探出頭來了,像許久沒有吃飯的人一樣軟弱無力的鋪灑在地麵上,市場口子上時而吹進一股冷風,仍然冷的能讓人打寒顫,她不斷地在地上跺著腳。
好在順順當當的已經賣了一家的,現在就剩下存柱家的了,燕燕看著穿梭的人群,又開始在心裏默默的念叨起來。存柱取下別在耳後的紙煙轉過頭背風點著,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想起了順利媽煮的雞蛋給燕燕說:“大燕,你看車頭的提褡裏頭有你大媽裝下的雞蛋,餓了拿出來吃去”,燕燕連連搖頭說她不餓。好不容易在城裏浪一回門子,她心心念念盼著吃點在農村吃不到的。現在雞蛋已經不是什麽稀罕東西了,王家奶奶也不再數好數,防賊一樣防他們三個偷吃,等攢夠數了拿集上換錢買零碎用品了。隻要他們想吃,隨時都可以在水壺裏丟幾個煮來吃。
存生點著煙吸了一口說:“這還早著呢,城裏人起來吃畢才出來逛街呢。城裏人現在也眼尖得很,多掏幾個錢都願意買農村裏人各家喂的豬肉。”存柱“咳”一聲回頭吐了一口痰說:“早著呢!就半扇肉也不愁賣,這會人還越來越多了”。
大約過了半個鍾頭,一個胖墩墩矮個頭的中年男人走過來,他連掐帶摸的打量著肉,一邊和存柱弟兄兩個拉呱了好一會兒,開始討價還價,硬是要低於市場價二毛錢全部拿走。直覺告訴燕燕,這半扇豬肉終於有了買家。她看著存柱心裏急切的盼望著他能點頭同意。一番爭執後,存生作為中間讓雙方各讓了一分撮合成了交易。存生讓燕燕在原地看著車子,他和存柱把肉送到離這不遠的買主家裏去收錢。圓頭圓肚皮買主殷勤的從存柱手裏接過車子,走在前麵帶路,存生弟兄兩個像兩個保鏢一樣緊跟在後麵。
燕燕不知道等了多久,市場上人逐漸稀疏起來,她在自行車旁邊畫了好幾排正字也不見存生弟兄兩個的身影,她焦急的墊起腳後跟在攢動的人群裏尋找。當她看到存生兩弟兄走過來,不由心頭一熱,瞬間覺得肚子已經咕嚕嚕的喊叫了。她突然意識到,怎麽人回來了把自行車沒推回來?
隻見存柱像丟了魂似的走過來靠近牆角一屁股蹲下來,一把摘下頭頂深藍色的解放帽子不停地撓著頭皮,低垂著腦袋冗長的歎息,一聲接一聲。燕燕胡亂猜測著,腦子裏浮現出各種場景,她趕緊問存生,存生長呼了一口氣說:“我們兩個把買肉的人跟丟了,人家騎上車子拐了個彎就不見了影行,兩個人在行道裏尋了半天找不見,連車帶肉都讓人家薅走了。唉!”存生轉向存柱,遞給他一根煙說,聲音有點顫抖:“把那個驢日的肯是個偷慣了的賊娃子,便宜占不得,讓明兒個出去叫車碾死去,把他媽的!人喪氣的都不知道咋罵呢?人舍錢財有安穩,或許這錢根本就不是咱們的,權當這個驢日的把錢拿上買了棺材了。你再不要把自己個氣出個好歹來。”
存柱垂頭蹲了半天不說話,長長出了一口氣,轉頭吐了一口唾沫,幾口吸完了煙,腳尖使勁地揉搓著丟棄的煙頭,如果是在土地上那裏肯定會被研磨出一個坑來,他似乎想把自己的悲憤都通過踩煙頭發泄出來。存生站在旁邊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嘴裏憤憤的嘟囔著:“狗日的!叫我再碰見看我不把你慫稀屎踹出來!看著人模狗樣的盡做的吃屎的齷齪事,那些錢給你大你媽買壽衣去……狗日的!”
燕燕也忘記了肚子饑餓,心裏莫名的悲傷。她站在自行車旁無端的摩挲著光滑的車把,腦海裏極力回憶著剛才買肉的那個頭大脖子粗的男人,現在她隻記得那個人一笑就露出一嘴焦黃的牙齒,就在不久前她還滿心感激的覺得親切。
唉!人呀!知人知麵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