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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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又躲進了稀薄的雲層裏,從斜對麵的樓房陰沉了下去。燕燕按照王家奶奶以往的推算估摸著,應該是到下午三四點的樣子。她已經跟著存生兩弟兄在市場裏已經來回轉悠了有七八圈了。存生買來了幾個酥饃,她邊走邊吃,視線在零散的人群裏快速地穿梭。剛開始的時候她還自信的以為,要是那個賊娃子還能真的出現在街麵上,她絕對第一眼就能認出來。轉了幾圈後她也看花眼了,隻要是胖墩墩個頭、圓頭圓腦的男人她都覺得像賊,尤其當固定攤位前的男人向他們三個投來異樣的眼光時,她更覺得是不是那人因為做賊心虛才那樣子瞅著他們,反而瞅的她不好意思眼神遊離不敢盯著別人一個勁的打量。存柱一臉凝重手背搭在脊背後頭,佝僂著腰在前麵走,他們走過了好幾個深巷子,存柱看到有半掩著的大門,還會駐足在門縫裏探頭望望,聽聽裏麵有沒有因得意外之財而喜不自勝的聲音。存生跟在後麵推著自行車,一邊嘟囔著罵各種狗賊之類的髒話,一邊不停地分析他們兩個當時的失誤,後悔的腸子都青了。看著時間不早了,他委婉的勸存柱:“哥,咱們這樣子還不是自己給自己解脫了心思呢!賊娃子肯定藏家裏不出來了,那都精的跟啥似的。你說走勝利那去看兩個娃呢,要不咱們轉一圈子回,還是?唉!錢財世上轉,這頭虧了說不定從旁處就來了。這人該倒黴時,喝涼水都滲牙叉骨。我把那些狗日的!”存柱使勁的吸了幾口剩下的旱煙,丟在水泥地上踩的稀碎。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唾沫說:“走求子,錢沒了它還要不了人命。心口子上砸一錘,權當破財消災。直接回對了,去了讓娃娃們知道了還跟著肅心,權當打麻將壓寶輸光了。你回去也不要給勝利他媽說了,女人家知道了哭哭啼啼我聽著頗煩很。”存柱隨即手背後頭邁開大步流星往回走了。存生也沒支聲,他心想,還用我說嘛!你肩膀上顛個頭回去,勝利他媽能看不出來啥眉眼?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才怪呢!那個婆娘我又不是不知道,一哭二鬧三上吊,不把你腳纏碎才怪呢!唉——
    存生跟在存柱後麵,想起女人家哭哭啼啼的亂罵,突然心裏有點五味雜陳,頭皮瞬間發麻。早上下來時打算賣完肉給家裏買點調貨和幾樣零碎,現在他也無心去轉了。索性三個人原路走回了家。
    正如存生所料,勝利他媽一看見自行車不見了,存柱一個人回來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一個勁的追問,存柱索性硬著頭皮把經過都倒了出來,勝利他媽“咦——媽媽呀”一聲拍著大腿麵子,連嚎帶哭喊叫了起來:“兩個大男人讓人家連人帶車讓人搶走了!咋有臉回來了?你們兩個大男人是吃屎的嗎?沒長手還是沒長腳,讓人家哄嗦著騙了!我說我右眼皮跳了一天,你咋把你沒丟到那天地裏?咋有臉回來了?咦——嗚嗚!我日他媽的,喂個過年豬不容易,豬食盆出來進去端的我胳膊疼。那又不是一塊兩塊錢丟了啥,咱們權當冒了煙了。把那狗日的,黑下的血汗錢他捂不熱!”
    存柱一聲不坑的坐在靠牆的靠背椅子上,不停地撓著頭皮,旱煙卷在嘴裏吸的滋滋滋作響,飯在盤子裏早已沒有了熱氣,誰還有心思吃飯?
    晚間存生兩口子趕過來,勝利他媽又一把鼻涕一包眼淚的哭訴了半天。貓吖當麵數落了存生一頓,一個勁兒的重複罵存生,腦袋叫驢踢了,眼睛讓眼屎迷糊了等等的話。她有自己的想法,他當麵把自己的男人罵一頓,省得勝利他媽背後地裏再埋怨存生。出這樣的事情誰都不情願,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埋汰人,她要先把存生的責任撇過遠。他們兩口子一直坐到晚上快十點了才從存柱家出來,兩個人沉默了一路,快到洞門口時貓吖歎了一口氣說:“唉!看你們兩個大男人做的這窩囊事,也是老大家合該著舍財呢!平時一個比一個能奈的過火了”,存生眼仁一番狠狠地瞪了貓吖一眼,夜色深沉,貓吖絲毫沒有察覺。
    俗話說,幹冬濕年。北塬上的人整整一個冬天沒有見雪,終於在年關將至時,一場紛紛揚揚地大雪覆蓋了整個塬麵。山川地頭、林木草叢都穿上了一層雪白的棉衣。貓吖和存生也因這場大雪結束了一年的販菜生意。早在昨晚開始落雪時,他們兩個人就坐在炕頭上,壓著計算機梳理了一年來的賬算。烏黑蓬鬆的記賬本子上,支出和收入的兩列項目差不多一樣多。支出有多有少,小到平日裏買一碗炒麵,給三個娃買的衣服,大到兩個播種節氣買化肥的開銷都在上麵記錄著。其中兩次買化肥的開銷加起來將近兩千多,這還是按批發價算。現在存生和貓吖的頭腦也活泛了起來,春秋兩季溝施化肥前,他們利用空集去城裏攤本批發一三輪車化肥回來碼放在門洞裏。莊戶鄰舍打問價錢時他們盡量把價位降到比集市上賣的還低,有時他們也送貨上門。這樣一車化肥細算起帳來,等於淨賺了三四袋化肥錢,還是比較劃算的。這一兩年家裏用的煤炭等這些花銷大的,他們兩個都多跑點路去批發市場批發,省惜了不少錢。
    貓吖兩個指頭在嘴唇上呸呸的蘸上唾沫一遍又一遍的數著一塌子一百元的紅皮,每數到一千就用其中一張橫折夾住做個記號。存生在記賬本子上拿著計算機核對數目,完了他表情嚴肅的說:“嗯哼——我看,拋過日常繳消,今年下來總共能掙八千過一點,你看你手裏有多少?”貓吖又數了一遍綁紮好的錢說:“怎麽才這麽點?我眼淚閉著咋想都應該過萬了呢。倒騰牛嚐出來的錢算在裏頭了嗎?”存生笑嗬嗬的說:“你看啥,這不是嗎?咦呀!你還成了個不得夠了?這就好的不能再好了麽!活了三四十年了都沒想到一年能掙這麽一塌子錢。說實話呢!折子上多少有了點積蓄,糧食窯裏麥子囤囤還鼓囊囊的,我現在走路都覺得剛巴硬正了。以前賈萬善是個萬元戶,在咱們幾架塬上踏的咚咚響呢!現在把萬元戶算啥呢!我估計咱們北塬上萬元戶多的不像啥了。說來說去,共產黨還是好呀!”貓吖哼了一聲笑道:“快再不要得能了,誰不知道共產黨好。把錢壓箱底正月走城時存到折子上存成定期,就這點錢賣排啥呢?萬一灣底裏都動彈著上塬,你還能坐穩當?磚木、工錢一年年的上漲,還有三個娃娃眼見著有一兩年中學就畢業了,萬一考上學了,頭絆爛還不得花錢供,八頭子都是用錢的地方。”存生深歎了一口氣說:“這他媽的,一輩子光折騰到爛慫窩窩上了!讓他們都搬,咱們安穩住著,現在社會安穩的也沒個土匪長毛子,把鐵鍁放門外頭都沒有偷,獨門獨戶坐灣裏才美了”。貓吖笑著說:“唉!你還不是金嘴驢牙屎溝子,等屎憋到溝門子上我看你娃才著急呢”。存生手背到後腦勺一骨碌靠在枕頭上,腿展直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急啥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至少眼前頭還安安穩穩的沒啥大變故。車到山前它有路,船到橋頭它自然直”。貓吖“嘖嘖嘖”的笑著,嘴裏嘟囔著說:“我等著!看車到山前路在哪噠呢”。
    地麵上覆蓋著一層亮光光的雪,灰青的雲層似乎就在山頭挨著。按節氣推算,已經到了六九裏頭。“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塬麵上地勢高,楊柳樹仍然是灰禿禿的沒啥變化。向陽的溝道裏,柳樹枝幹上的表皮已經開始泛綠了,在經過一個冬天的風霜洗禮後,這些草木最先從沉睡中蘇醒,準備迎接嶄新的春天。地氣慢慢回暖,雪在剛掃幹淨的院子裏站不住腳,有的一粘著地麵就化了,隻有陰麵的牆角處堆積了一層。燕燕三個為了能在大年三十穿新縫製的衣裳,昨晚上就鬧騰著換上了厚毛衣毛褲,感覺整個人從頭到腳輕鬆了起來。這幾年流行開領的上衣,下麵搭配碎花布的立領棉衣實在是別扭。貓吖覺得一年辛辛苦苦就為了過一個年,而年就過了個娃娃年,燕燕三個心熱的天天壓指頭數還剩幾天過年。打了春節氣就漸漸回暖了,再冷也冷不到啥地步,加上她給三個織的毛褲雖然都是拆洗的舊毛線,但是她都是用的雙股織的密實。腿上隻要穿暖和,整個身上都熱乎。西峰玉蘭拿回來一件馬海毛套頭毛衣,她把袖子重新改織了一下,又稱了些線織了一件同樣款式的。秀梅冬季裏來家裏浪了幾天,幫著她織成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燕燕和小燕穿上新毛衣,紮著同樣的馬尾。從身後看,小燕的個頭還要比燕燕冒個尖兒,身板也要比燕燕圓乎一些,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們兩個是雙胞胎呢。逢著節氣領到熊渠莊裏,或者趕集時她們兩個站在一起,經常有人把小燕當成老大。為此,小燕滿心不情願,她才不喜歡當老大。尤其討厭被別人指指點點,取笑說她長得又圓咕隆咚又氣勢,她總是低著頭撲閃著大眼睛狠狠地瞪著地麵。王家奶奶還不建議他們這麽早就脫下棉衣,嘴裏不停地念叨:“還在九裏頭呢就燒料的換毛貨,那東西看著厚實,到底漏風呢,風一吹寒氣都從骨頭縫裏頭進去了,將來以後把胳膊腿滲了我可不管”。可誰也不愛聽她的喋喋不休,氣得王家奶奶趁著貓吖轉身背過去時,一個勁兒的咋吧著眼睛瞪她。存生擺頭給貓吖使眼色讓她注意看王家奶奶的樣子,貓吖抿著嘴小聲嘀咕著說:“人都說老小老小,那真真的!他奶奶越老越像個娃娃一樣,把我憎惡的眼仁子都快瞪出來了”。
    大清早,一群麻雀追逐鳴叫著在院子裏徘徊,有的在堆放垃圾的牆角刨食,有的在牛圈旁邊的木樁上追逐,嘰嘰喳喳的叫聲打破了院子的清冷和寧靜。一下雪,鳥雀沒地方覓食,都盤旋在各家的院落周圍啾鳴,像是一群饑餓難捱的乞討者,敞開了嗓門訴說著它們的愁腸,渴望在有人住的院落裏覓食果腹。它們隨時保持警惕,見有人出來,嘩一聲瞬間飛到牆頭木樁上,又開始觀望等待著時機。也有膽子大的一兩個麻雀,等到人離得很近時,才像離弦的箭一樣嗖一下飛起來。
    顏龍聽見門外嘰嘰喳喳的叫聲,出來“噢——哦”吼了幾嗓子,把一群鳥兒都趕到了木樁上。王家奶奶趴在窗台上探頭罵顏龍:“你到底閑求子的很,雀兒連人一樣沒啥吃惜惶的到處亂竄,刨牆角裏的垃圾呢。這個娃娃閑的沒事幹了就知道追雀打狗”。顏龍突發奇想興奮地給燕燕和小燕說:“我有個好辦法,咱們拿篩子出來套雀兒,等著!我現在就去糧食窯裏尋篩子去”,顏龍跨出門檻去找了篩子,燕燕和小燕抿著嘴看了看王家奶奶,她嘟囔著罵道:“到底閑求子的很!又給貓惹賤,把你大大吃饞了,白麵饃饃都吃不下去了!”燕燕從洞門裏拿來一盤尼龍繩子,打了個活結一端綁在灰耙頂端的木頭上,拉著另一頭進了門。顏龍立起灰耙頭,把篩子翻過去篩眼朝上支撐穩當,然後後起身示意小燕把手裏的一把麥子撒在篩子裏麵。三個人便躲在門後麵把尼龍繩子拉緊鋪展,隻等著木樁上的麻雀飛下來啄食篩子裏的麥粒。看著有鳥兒鑽進去,迅速把繩子一拽,麻雀就會被扣在篩子裏麵。
    燕燕三個抑製不住興奮,嘴巴裏念叨著,希望麻雀一溜煙的飛來啄食。有幾個膽子大的麻雀首先俯衝到地上,靈動的探頭觀望,隻在篩子外麵啄食地上的麥粒。顏龍前傾著腦袋著急的喊道:“進裏頭去!裏頭有好吃的,快!快點”,小燕拍拍顏龍肩膀笑著說:“你不要念經了,嗡嗡嗡的!那雀兒也是帶著腦子的,比人都精靈,不像你一樣長個腦子完全是個擺設,看著肥頭大耳的,其實是個大草包!”顏龍呸呸呸的唾了幾口唾沫在地上,不屑一顧的說:“咦呀!我知道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我大人不計小人過,放你娃一馬,咱們兩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看把我惹毛了,我抓個雀兒給你脊背後頭放進去撓癢癢”,小燕吐著舌頭、伸出小拇指說:“你就是這個,怕還沒那慫本事逮個雀兒”。
    貓被王家奶奶拴著細繩子綁在她枕的磚頭上。聽見麻雀的叫聲,拉緊繩子“喵喵”的在炕頭上叫,爪子不停地抓著油布,王家奶奶一把抓起貓頭扔過去,拿起牆角的苕帚疙瘩在空中揮舞嚇唬著:“你跟著湊啥熱鬧呢!奸饞食的不行了還?”顏龍蹲在門檻後麵等的已經不耐煩了,他感覺腿腳都麻木起來,麻雀隻是在篩子周圍伸長脖子吃,有一兩個鑽進去,還沒等拉繩子又跳了出來。燕燕目不轉睛的盯著篩子,看見有個麻雀跳了進去,她來不及提醒顏龍,逮著繩子使勁一拽,篩子啪啦一下扣了下去,驚的旁邊的麻雀嘩一聲撲棱著翅膀四散逃竄。“快快!這下扣住了!”顏龍顧不得麻木的腿腳,一溜煙兒的跑到篩子跟前。隻見裏麵的麻雀驚恐的叫著,撲棱著翅膀在篩子裏撲騰,很快又被攔擋下來。王家奶奶提醒顏龍三個不要著急取開篩子,要來回抖動著篩子,等雀兒轉暈了把一邊的翅膀沿出來再一把抓住。燕燕和小燕蹲在篩子旁邊興奮的喊叫著,看顏龍轉動著篩子抓麻雀。木樁上的麻雀叫聲不絕於耳,悠長激烈的鳴叫聲,似乎都在集體示威抗議。還有兩隻麻雀在他們頭頂鳴叫著徘徊。燕燕三個所有的心思都在篩子底下,哪裏管得了其他!
    一番折騰後,篩子下的麻雀被順利的捉了出來。顏龍拿一根細線繩捆綁住雀兒的一條腿,另一端纏繞在手指上。精疲力盡的麻雀聲音都叫沙啞了,卻也不放過任何一絲逃生的機會,嘶鳴著撲棱翅膀隨時準備起飛。顏龍逮著繩子一會兒放在地上,一會兒提拽到空中,站在炕邊上挑逗貓,貓的挑戰意識被激發,撅起後背匍匐著趴在炕上,蹬圓了眼睛,嘴巴裏發出“呼呼”的聲音,全然忘記了它脖子上套的“項圈”,猛的一蹬腳撲過來,又被猛的拽了回去,磚頭都被拽到了炕頭上。貓嚐試了好幾次都無濟於事,隻能硬拉著繩子在炕上“喵喵”大叫。王家奶奶一邊揮舞著苕帚嚇唬貓,一邊憤憤地罵顏龍:“唉呀!我把你呀!氣得我真想朝頭上錘幾苕帚呢。你把你貓大大惹逗著,把雀兒驚的雀毛到處亂飛,地上蹚了一層浮土,都落到桌子上了。貓叫雀叫把人還頗煩死了。你呀!你就掄起在空中甩,費事的等不到天黑就把你雀大大的命要了。”顏龍笑嘻嘻的不做聲,手裏不停地玩弄著麻雀。玩的不耐煩了便把繩子拴到門扣子上或是窗戶外麵的鐵欄杆上,故意讓麻雀時刻出現在貓的視線範圍內,惹逗的貓一會兒跳窗台上,一會兒趴在炕頭上,嘴裏不停地呼嚕著,一副威武霸氣的形象,越是嚇得麻雀沒命的撲棱翅膀鳴叫。燕燕和小燕跟著嬉鬧了一陣便沒有了興致,隻剩顏龍樂此不疲的玩弄個不停。王家奶奶管不了顏龍,一邊無奈的觀望著,一邊唉聲歎氣的罵道著。
    到了夜幕降臨,麻雀已經被擺弄的奄奄一息,翅膀攤開鋪在地上,耷拉著腦袋,時而發出一聲淒慘的悲鳴。顏龍終於聽從了王家奶奶的建議,讓許久不見葷腥的貓解解饞。繩子被解開的那一刻,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過去,叼著麻雀一溜煙藏進棺材底下的陰暗處,一邊呼呼的護食,一邊享受著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