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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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快接近尾聲的時候,燕燕陸續收到了兩份錄取通知書。第一份是湖南的一家私立學校寄來的,著實讓從來沒有任何經驗的貓吖和存生煎熬了幾天。王家奶奶一想到燕燕要去那麽遠的地方上學,時常唉聲歎氣,忍不住掩麵抽泣,嘴裏一邊埋怨說:“平涼城那麽大,哪噠不能上個學,把娃放那麽遠的地方,還不剩坐家裏等幾年,說個好對象給到近處,想浪娘家了腳一伸就來了。這樣人還不太惦念,女子娃娃麽,上個學有個啥意思,出來還不是得找對象養娃娃。叫我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兒子娃走四方人能理解,女子娃娃麽,找個好女婿比上學頂用多了。啥爛慫學堂還跑了那麽遠!把娃指那麽遠的地方去,還把人不想死……”王家奶奶一邊自言自語的說,一邊拿著手絹擦拭眼淚。
存生和貓吖不放心,指著燕燕去打問一起考上學的同學。回來說都還沒有接到任何通知書。幸虧翠霞兩口子來浪娘家,劉國慶的大哥正好在湖南那邊工作,托人一打聽才知道,那是個私立中專,出來不包分配。由於現在生源共享,隻要參加中專考試的學生都有可能收到那樣的錄取通知書。存生和貓吖這才鬆了一口氣。又過了三四天,和燕燕同時參加考試被錄取的學生陸續都收到了通知書。燕燕和同班的古利雲,一班的豆少霞同時被平涼農業學校錄取。她們兩個回民被分到農學班,燕燕按所報填的誌願分到了煙草班。
這下終於塵埃落定。王家奶奶也不再念叨,一心盼著燕燕上學出來能像翠霞一樣安安穩穩的有個工作,找個好對象,這樣存生兩口子也算是完成了一樁任務。在她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裏,一輩子就是為了兒和女活一世人,兒女成家立業,兒孫滿堂才是圓滿的一生。順利打工的飯館老板正好是農校管後勤的老師,順利的宿舍就在農校院子裏。順利通過他的老板打聽到學校的住宿情況,及時回來告訴了貓吖,提前給燕燕到宿舍占了個靠近窗戶和暖氣的床位。貓吖在集市上稱了新棉花,扯了幾尺布料。在順利媽的幫助下,床鋪所需被子、褥子,包括枕頭一應上下都是嶄新的。聽順利說,女生宿舍還流行掛圍簾,根據順利提供的尺寸,貓吖專門挑選了白底藍碎花的布料做了一套圍簾。小燕和顏龍羨慕的摸著鬆軟嶄新的被褥,嘴裏“唉呀呀”的驚歎不已,燕燕生怕他們兩個的髒手弄髒了自己的被褥,連忙上前阻止,小燕撅起嘴巴報複性的拍打了一下被子說:“有啥了不起的呢!等我考上學了,我讓媽做的比這個更好,哼!料片子!”顏龍也跟著附和小燕,三個人又開始拌起了嘴皮子,你一言我一語各不相讓。貓吖聽不下去了,“咦——呀”一聲,開始了對三個人的教導:“你們三個呀,到底把那消停點。過幾天燕燕走了,幾周才能見一回麵,我看你們到哪拌嘴去?我老早就說過,我們一碗水端的平,不管兒子女子,隻要有出息能考上學,我們兩個老夥計誰也不偏向。你們兩個眼睛睜大看好,你姐姐啥標準,你們兩個以後同樣啥標準。隻要有本事,砸鍋賣鐵我們也要把你們供出來。”小燕和顏龍彼此看著對方,瞪著眼睛吐出舌頭抿嘴笑起來。燕燕得意地在一旁看著,這幾天的她有點飄飄然,看著全家人都為她去城裏上學的事奔波操勞。恍惚間像是夢一場,時常想象她將獨自一人住一張床的情景。要知道長了十幾年,從小到大都是幾個人擠在一個炕上,即使在翠霞家睡過幾個晚上的床,也是和小燕一起睡,她有點興奮也有點惶恐不安。一想到要離開家和一群不同地方來的人一同生活和學習,內心裏抑製不住的激動和期待,同時又有點舍不得家裏的人。她時常吧自己在家裏的位置放大化,覺得沒有她在家,父母又要賣菜又要務農會更加的勞苦。還有她那愛念叨的老奶奶,腿腳越發的不麻利,動不動就呻喚渾身疼。自從接到真正的錄取通知書,她總是這樣在心裏想象,各種思緒在矛盾中掙紮。以至於有一次,她一邊鏟牛圈的糞土一邊在腦子裏胡思亂想,嘴裏還跟著錄音機哼唱著秦腔《張連賣布》,出門的時候沒注意架子車擋在圈門口,懵著頭撞了上去,擋板被壓倒,她一個爬撲仰麵栽倒在裝滿的牛糞上,臉上沾滿了糞土,糊了滿嘴的牛糞。顏龍頓時大笑著喊叫起來。大家被燕燕吃糞的狼狽樣逗得哭笑不得,小燕笑得捂著肚子在院裏來回打轉。王家奶奶扔過來一把掃地苕帚,一邊笑著說:“人狂有禍,天狂有雨。我看著這個女子這幾天張狂的不像啥了,走路都墊著腳尖。看輕狂啥!這下把屎都吃了”,燕燕被王家奶奶的話說得臊紅了臉,剁著腳咧嘴反駁起來,還沒說話就拉起來哭腔,兩顆豆大的眼淚簇簇地流下來。她一邊哭一邊抱怨說:“哎呀!你們都討厭死了!擋板把人家肚子都戳疼了,你們還故意看笑攤。嗚嗚!”燕燕沮喪地衝進了窯裏,趴在桌子上大聲嚎哭了起來。即將離開家的不舍和對新環境的期待和向往;報名費一次性要花兩千多塊錢,她心疼父母每天三四點起床掙錢的勞苦;地裏那麽多活少了她這個勞力;洗鍋的時候,沒有人幫小燕一起抬禍倒汙水;割草鍘草喂牛也少了她……她把自己存在的重要性無限放大,似乎少了她一個人,地球都會停止了轉動。所有的思緒都湧上了心頭,她索性放大聲哭嚎了起來。貓吖也是軟眼子的人,平時看電視都能哭的稀裏嘩啦,她聽到燕燕的哭聲,又舍不得女兒離開自己,也跟著哭了起來。貓吖一哭,惹得小燕和顏龍也揉起了眼睛。王家奶奶低著頭,蠕動著嘴唇,輕聲的念叨著什麽。一院子人都被燕燕的哭聲惹出了自己的心事。存生在扛著鐵鍁從洞門外走進來,他像是知道了院子裏發生的事情,邊走邊笑著說道:“看你們娘母幾個有笑嗎?眼水多滴沒處淌了,讓我尋個牛籠嘴看能淌滿嘛!”貓吖聽到存生把她平日裏說燕燕三個的話用上了,“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擦了擦眼淚說:“燕燕這個碎先人,人家一嚎把人惹得眼淚多得還不行”。燕燕也哭夠了,經過這麽一哭,她感覺全身輕鬆了許多,也噗嗤一笑,噴湧出了一桶鼻涕,院子裏大家都跟著笑起來了。王家奶奶“哼”一聲低聲罵了一句:“娘母幾個都是那賤眼子,尿水多”。
報名的當天早上,貓吖和存生特地換上了隻有過節時才穿的素新衣服。三個人推著自行車從小城坡裏進城給燕燕報名。早在前一天,他們就把鋪蓋拉了下去交給順利占好了床位。
走進校園大門,印入眼簾的是實驗樓前麵的兩株大合歡樹,粉色的花朵像一把把小扇子,在徐徐微風裏輕輕搖曳。夾道兩邊的常青樹掩映著水泥路。磚頭砌成的籬笆裏,各色月季正競相綻放,一股淡淡的幽香撲鼻而來。存生推著行車走在前麵,今天他的腰背挺得格外筆直,以至於貓吖笑話他說:“你看老地主啥!今兒個把腰板挺直來娃學校裏耍人來了”,存生也不作假高興地笑道:“那還不是!我女兒以後說不定還當個鄉長呢!到時候我或許就斜眼看人了”,貓吖嘴裏笑嗔著存生,說他拿把不住自己。其實,貓吖自己也是喜形於色,不斷地用手指梳捋著頭發,不自然的把上麵的線衣拉平順。對麵走來一位中年老師看到燕燕一家人開口問道:“你們是領新生報名的嗎?這娃夥看起來還碎得很呢麽!”貓吖連忙解釋說燕燕就是不好好長個子,說起來已經過了十五了。那個中年老師笑著指了指報名的方向,轉彎進了教學樓。
在人潮擁擠中,燕燕隨著父母排隊報名交完了學費。他們一路打聽著找到了宿舍樓。宿舍裏,燕燕上鋪住的外縣來報道的同學昨天就來了。貓吖一邊幫著燕燕鋪床,一邊和同宿舍的學生家長相互了解情況,打量著其它同學的行李用品,準備鋪完床去附近的商城給燕燕置辦。
燕燕跟著貓吖兩口子在商城買了些洗漱用品。貓吖一改往日買東西為了一分錢都要討價還價半天的習慣,豪氣麻利了一回。存生兩手拎著東西跟在後麵對燕燕說:“你媽今兒個還像個地主婆一樣,財大氣粗地都不和人為一毛錢爭的麵紅耳赤。出去了留心看一下,太陽今天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貓吖扭過身子笑著瞪了存生一眼嗔笑道:“唉咦!我把你呀!狗嘴裏吐不出幾句像樣的話。那麽把娃一個人放城裏,人生地不熟的,咱們不給置辦齊全咋辦?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在家裏缺啥少啥見湊合著就過去了。學校裏都是各道四處來的娃娃,剛開始脾氣秉性都摸不清楚。肯定有那家庭條件好的,總不能讓別人瞧不起。”貓吖說到這裏轉頭又叮囑燕燕說:“媽不是說叫你和人比,人比人活不成,驢比騾子駝不成。在學校裏還是要以學習為重,該花的錢就花不要舍不得,像吃飯啥的,先要把肚子填飽。那花花綠綠不該花的錢,也不能跟上胡糟蹋錢。你也知道咱們農村裏人不比人家城裏人上班,錢來得容易。一個宿舍七八個人,女子娃娃本來是非就多,你要學著和人家把關係搞好。回去了把見紅找一找,讓我給見紅安頓幾句,有啥不知道了至少還有個自家的人。”貓吖碎碎的念叨著,想到哪裏就囑咐到哪裏,燕燕跟在後麵默默的點頭應承,一想到過會兒給她安頓好父母就要回家去了,她心裏難過的隻想掉眼淚,硬是強打起精神跟在後麵拎著東西。貓吖原本準備了一個用蛇皮袋子縫製的大包,好讓燕燕塞在床底下裝平日裏換洗的衣服和零碎東西。剛才在宿舍裏看到其他學生每人有一個上鎖的大提箱。於是,她又打定主意給燕燕買一個,轉了幾個店鋪對比了一番,終於以一百二十五元的價錢買了一個粉紅色的大提箱。為了省出十幾塊錢的中午飯,貓吖和存生輪番上陣和老板討價還價,燕燕也跟著一口一個“叔叔,便宜點”,幫忙搞價。操著南方的口音的老板終於架不住三個人的一唱一和,擺擺手作罷說:“哎呀呀!我做了幾十年的箱包生意了,頭一次碰到這麽能說會道一家子。你們給的價我連運費都沒掙回來”。貓吖連忙笑著說:“我們也是做生意的,我知道隻是讓你賺的少了而已。生意講究一回生二回熟。你一棒子把人打懵,你賺美實了,下一回誰還敢光顧?我還有兩個娃娃,以後隻要你開店,我們還能打上交道”。老板無奈的咧著嘴笑道:“唉!靠你們光顧我又不掙錢,估計我賠的也不像啥樣子了”!
貓吖兩口子安頓好燕燕,三個人在學校裏熟悉了一下環境。諾大的校園,存生走的昏頭轉向,不禁感慨的說:“我的媽媽呀!走的我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以前剛販菜時,光覺得菜市場大呢,頓不頓找不見三輪車停放哪了,現在轉熟了還覺得罷了。今天又把我轉的稀裏糊塗了。我的娃,你沒啥事可不敢胡轉騰,小心把你還走丟了呢!”貓吖笑話存生沒見過世麵,比起西安的康複路,校園總歸是秩序不亂,年輕娃夥頭腦靈光,不出一周,各個角落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快到下午飯點了。燕燕站在校門口目送著存生和貓吖推著行車走遠,貓吖還在不停地回頭擺手示意讓她回去。看著父母漸行漸遠消失在人群裏,燕燕心裏空蕩蕩一片,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再回到校園,灶上已經開飯了,於是她又急忙回到宿舍拿著飯盒下樓打飯。這個飯盒是家裏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有蓋子老式鋁製飯盒,這是存生當民兵的時候公家發的。燕燕隨著人群來到食堂排隊打飯。右邊的窗口刷卡給餐具,左邊的窗口出飯,一個額頭有著黑豆一樣的痣,嘴唇寬厚,圍著套脖圍裙,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站在窗口,抬高了嗓門進行銜接工作。寬敞的後廚裏,一男一女忙著下麵盛飯。燕燕好奇的站在旁邊等待她的飯盒,前麵的幾個高個子學生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傾斜著身子往裏麵瞧著。看到是她的飯盒,她連忙上前端了起來,還沒走出食堂,手已經被燙的燒疼難耐。她才發現飯盒太燙手的弊端,怪不得其他同學都拿著帶把的鐵瓷飯盒。好不容易到了宿舍,剛取出筷子準備趴窗台吃飯時,一陣敲門聲響起來,進來一個人高馬大的高年級同學,端著和燕燕同樣的飯盒,說是燕燕拿錯了飯盒,他一路跟了進來。燕燕頓時羞的麵紅耳赤,連忙起身道歉。剛開學第一天就發生了這樣難堪的事兒,燕燕心裏莫名的難過和失落。身在學校,她的心早已回到了白廟塬。這個點家裏人肯定也在吃飯,她能想象得出,隻要是吃麵條桌子上肯定少不了蔥頭和大蒜,小燕和顏龍有可能還去菜地裏揪嫩的蔥葉就麵吃。王家奶奶吃完飯,摸索從炕角邊取出一個金絲猴煙,掏出一根喊來顏龍,用鍋底還有餘熱的碳火點著拿給她。存生飯飽神虛,略微在炕上小眯一會兒,還不等夢開始,貓吖喋喋不休地催促便開始了,於是他不情願的起身,要麽去院落周圍的玉米行間隙裏拔草,要麽和貓吖一道去大塊地裏看糜子熟了沒有。
太陽已經完全沉入了西邊的山頭,雖已是立了秋,傍晚還是異常的溫熱。院子裏,王家奶奶從菜地裏揪來一把蘿卜葉子,放在菜板上剁得“咣咣”作響。小燕和顏龍趴在桌子上寫作業,顏龍胳膊肘蹭著小燕問:“喂!你說大姐姐在幹啥呢?咱們都想她呢,她肯定也想咱們呢吧?”顏龍托起下巴歎了口氣說:“你說人真是賤痞子!在一噠一個憎惡一個,打錘罵丈不再話下,不在一噠了還怪想的”。小燕撅起嘴巴“哼”了一聲說:“湊是!大姐姐考了個中專,今年個老師說我的時候,總是把姐姐拿出來比。姐姐現在都成了我們班學生的標杆了。唉!我數理化根本聽不懂,一個頭兩個大呀!”天色漸晚,王家奶奶聽見顏龍和小燕在窯裏說話,忍不住大聲喊道:“你們兩個趕緊把字寫完了收拾把牛往裏頭槽上拉。唧唧呱呱的說啥話呢!一陣窯裏黑咕隆咚的又要拉燈費電。都把學考出來飛遠了,家裏地裏一大攤子誰經管呢!”小燕聽著王家奶奶的話生氣的吹胡子瞪眼,小聲責怪奶奶偏心眼。
貓吖和存生吃罷飯一起轉到大塊地裏,手背搭到後背上站在地頭,她感覺心裏空落落的無心幹活。存生看出了她的心思在一旁說:“再不想了,誰家娃娃大了,翅膀硬了總要自己闖蕩,咱們女子又不是出去給人下苦去了你放心不下。不出一個月,啥都就混熟悉了。你盡操的閑心!糜子還得曬三四天就能搭鐮了。走!回去收拾明兒個掙錢要緊”。於是兩個人沿著地畔轉了一圈又回家了。
上完夜自習回到宿舍,燕燕無意間翻開自己的背包,從裏麵掏出了一張十元錢。隻有王家奶奶的錢才有這樣整齊的疊折痕跡。肯定是早上臨走時奶奶趁人不注意悄悄塞進包裏的。燕燕捏著錢不由得眼淚奪眶而出,她趕緊拉上床頭的圍簾,抱著雙膝蜷縮成一團無聲地抽泣起來。宿舍的燈忽然間熄滅了,她知道這是學校的規定,九點半準時熄燈睡覺。她呆坐了一會兒,拉開被子把自己包裹嚴實,隻留出點縫隙出氣。樓道裏不時傳來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同一寢室裏兩個同學低聲的聊著天,她腦海一片空白,隻是睜著眼睛靜悄悄的聽著不出聲,還有窗外陣陣的汽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