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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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究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考完試的燕燕,很快就融入了家裏的生活節湊。每天跟著貓吖兩口子去菜場批發菜,然後一路顛簸著趕到集上,幫忙下菜整理攤位,熟練的拿起秤杆幫忙稱菜算賬收錢。不賣菜的時候,她就像個尾巴一樣跟在貓吖後麵做家務,扛著鋤頭去地裏營務莊稼。小燕和顏龍考完試放了假,三個便爭搶著要跟去賣菜。於是,逢集的前一天下午,三個人便出手心手背,以三局兩勝的方式決定誰第二天隨三輪車去趕集。存生和貓吖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犯愁,如果考不上中專,這麽小點的讓外出打工也不放心,總不可能讓跟著他們賣菜務農。鄰村的回民莊裏,像燕燕一樣大的女孩兒已經開始有人上門說媒提親了。回民女子普遍結婚早,中學一畢業就有人說對象,二十歲不到的女子已經是兩三個娃的媽了。看看燕燕,還像個傻瓜一樣,下午吃完飯夥上灣裏的一幫娃娃,滿架塬一頓胡跑。存生和貓吖私下裏已經打定了主意,萬一考不上中專,就交錢讓上高中去。隻是想起要白啦啦的多交一萬塊錢,對於他們來說,那得早出晚歸忙活三四年才能積攢下來,貓吖心裏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一樣。存生倒是經常開導她說:“咱們三個娃娃,就燕燕還是個上學的材料,現在讓出去打工一方麵太小了,另一方麵咱們也舍不得。你看咱們那個女子,瓜哇實道的!更別說給說個對象啥了!總不能一直跟上咱們風吹日曬的賣菜去。考上了便罷,考不上了不供咋弄呢?咱們眼見著一輩子刨土吃的老農民了,把娃娃一世人總不能耽擱了。小燕和顏龍到時候也一樣……咱們這一把老骨頭,掙紮著能供到啥程度是啥程度,把咱們的責任盡到,就看他們各人家的造化了”。
    成績出來的那天正好是白廟集,燕燕跟著三輪車從城裏把菜拉上來。存生借了個自行車回家飲牛拿幹糧和水去了,像往常一樣留著燕燕和貓吖照看攤位。等到十點左右,存生從菜市場急匆匆走了進來,還沒到攤位前就緊張催促燕燕說:“剛碰上中學的陳文讓,說是榜出來貼在中學院子裏,咱們女子考了個全鄉第一名,穩穩地能上個中專。燕子,你趕快去看一下是真的嗎?”貓吖一聽使勁的拍著大腿麵,抬高了嗓門大聲喊:“真的?唉呀媽!這比掙多少錢都高興,把我這幾天快愁死了。今早上左眼皮跳了一路,我生怕哪個路口上有交警,三輪車被擋住又得查這查那的折財”,貓吖轉頭看向燕燕說:“你看我這個瓜慫女子啥!趕緊把衣服上土拍打了去中學看一下去。下來了給你要個釀皮吃。”旁邊賣菜的同行都聽到了貓吖的話,紛紛圍在攤位前你一言我一語的道賀。黑駿媳婦大聲吆喝著讓貓吖買一包糖散了讓大家活兒都甜甜嘴,貓吖指著滿框子的西紅柿說:“那還舍不得,想吃菜的隨便來拿個碎溜不嘰的下饃饃。”貓吖的話惹的大家夥兒都笑了。滿市場的菜販子誰不知道貓吖兩口子摳到家了,誰不說那是“鐵公雞一毛不拔”的主兒。菜屬他們賣的最好,兩口子吃碗炒麵都舍不得,像肋子上割肉呢!燕燕聽見周邊的人抬高了嗓門在市場裏談論她。她一心想著去看榜,邁開大步三蹦兩跳地溜出了眾人的視野。
    期末考試完學生就放了假,校園裏寂靜無聲,幾隻鳥雀在電線杆和樹枝間喳喳追逐鳴叫。紅榜就張貼在離校門口最近的教室牆上,燕燕跨進門檻遠遠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最上麵,不由得心裏砰砰亂跳。她感覺腳底像長出了彈簧,一路小跑著到了攤位前報喜。貓吖和存生早已從來買菜的幾個老師口中得知了確切的消息。聽著同行羨慕不已的談論著,貓吖心裏美滋滋的,蔥頭就饃饃嚼在嘴裏都是香餑餑味兒。對麵的“皺脖子”端著水杯子走過來笑著說:“老王兩口子把事弄了!女子也攢勁得很!給咱們買菜的都把臉長了。咱們白廟中學這一兩年把氣爭了,農村娃娃們,能考上個中專不錯的很了。今年聽說一擴招,上了分數線的就有六七個。我們莊裏老豆家二女子也上線了。這下你兩口子就把褲腰帶勒緊掙,將來以後能享上兒和女的福。”存生笑嗬嗬地說:“唉!還享福呢!我看享豆腐的福呢!隻要老了不把咱們倒溝裏就是造化了”。貓吖看到存生眼角布滿兩團黃黃的眼屎,瞪大眼睛指責存生說:“快把那兩團黃哇哇的眼角屎收拾了,你髒囔的,老了不倒你倒誰呢!”存生笑嘻嘻的狡辯了幾句,和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著關於學校上出來的就業去向。貓吖也不大明白,隻是覺得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不管啥學校出來肯定能端上公家的鐵飯碗。
    今天家有喜事,貓吖破例給家裏每個人都要了份釀皮,讓燕燕帶回家去。山裏的麥子已經能下鐮刀收割了,她讓燕燕回家領著小燕和顏龍去墳地裏先割。能割多少是多少,等著下午賣菜回來,她和存生趁著清亮的夜色就能撂倒一塊地裏麥子。收麥子季節的生意可是一年當中最能掙錢的一段時間,農活最忙也是最消耗體力的。可是,一想到燕燕考上了學,今年的莊稼又能打七八千斤麥子,隻要跟一趟集就能掙個百兒八十塊,貓吖就感覺心勁兒十足,生活便有了奔頭。
    麥子進倉收囤,犁耕完二茬麥子地,胡麻青黃相間的這段時間,莊稼人終於可以在緊張的忙碌後稍事休息了。羅灣和雙廟的廟會也相繼開始,同一個戲樂班子,還是那些經久不衰的戲曲名調,隻是換了不同的場地。塬上的人也是樂此不疲的趕著去湊熱鬧。廟會堪比一個大集市,來來往往的行人絡繹不絕,琳琅滿目的商品也應有盡有。年輕的媳婦和妙齡的女子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濃妝豔抹,臉上再塗一層厚厚的粉,下巴成了脖頸和臉蛋一白一黑的分割線。有的踩著高跟鞋一擰一擰的走在不平坦的土路上。走在後麵,讓人不由得擔心鞋跟被滿地的土疙瘩絆倒崴著腳。
    貓吖和存生逢空集的時候,也批發半車西瓜拉來廟會上叫賣。秀梅早在羅灣開戲前就去了趟娘家莊裏,把親近的娘家人噓了個遍。熊家老爹還和往年一樣,端個折疊小板凳和一幫老漢一起坐在樹蔭下,一邊吧嗒吧嗒的抽著旱煙鍋,一邊聽著戲文,偶爾嘴裏也跟著哼唱幾句。貓吖生意好的時候,便把熊家老爹偷偷的叫到露天地的羊肉泡饃攤子上,單獨給熊家老爹要一大碗羊肉泡饃吃。娘家的兄弟姊妹多,娃娃們也都在暑假裏,看見了便多一張嘴多出十幾塊錢,貓吖自己都舍不得給存生買一碗羊肉泡饃,更別說叫其餘親戚吃一碗了。但是,給娘家父母花錢她心裏覺得踏實。熊家老媽不過來看戲的時候,貓吖便買幾塊錢的油糕讓效林稍回去。如今,效林兩口子在原來養豬場的院子裏蓋了幾間房,和熊家老爹老兩口把家另開了單過,把能用得上的家具都搬到了新房裏。熊家老爹老兩口子守著以前的土窯院子,喂了幾個下蛋雞,拿畢生的積蓄買了一頭小牛犢看在槽裏。靠著賣雞蛋和編織背簍、籮筐換點買油鹽醬醋的零碎錢。效林趕集不在家的時候,熊家老爹老兩口也時常經管照顧著兩個上學的孩子。“清官難斷家務事”,貓吖縱然氣不過效林弟兄三個也是沒有辦法,生養了兒女五六個,到頭來剩下老兩口子獨守著一院子爛窯過日子。她時常和存生趕寨河集路過,買些老兩口子家裏用的零碎用品去看看,偶爾也背過存生給熊家老媽口袋裏塞點零花錢。
    還是趁著這個農閑的空檔,又到了一年一度改土的時候。原則上要求每家出一個勞力,自帶工具去參加集體組織的改土活動。貓吖就派燕燕跟著莊裏的大人去頂人數。改土一般都是去山地裏鏟山鹼畔增加耕地麵積,或是平整山地和拓寬山裏的路麵,方便三輪車和架子車行走。農村裏的青壯年勞動力都各有各的事業,大部分能來的基本都是來頂人數的年老的和年小的。村支書和隊長指手畫腳的揮手指派一番。等他們手背搭過一走遠,村民們就地幹一陣子活便找個陰涼的土坎下麵,隨手撂下鐵鍁屁股擔在上麵,三三兩兩的拉呱起了閑話。上麵巡查的領導一來,隊長就抬高了嗓門大聲喊叫幾聲,給溝底下逛閑的人提個醒。於是,燕燕就跟著幾個大人在鹼畔裏西一钁頭,東一榔頭的又幹一陣子。看著檢查的領導走遠了,存柱停下手中的活,唾了一口痰,掏出旱煙袋一邊卷煙一邊說:“這把他媽的!而今社會變得活泛了,人的出路都多了,去哪都能掙幾個錢。年輕人都出去打了工,都剩下些老得幹不動的,各家裏的幾畝莊稼都營務不過來,哪還有閑情幹事兒!年年喊叫著家家出個勞力,哪噠有人呢啥?打眼望去,幾個隊裏人和起來還沒有指揮的人多麽!還不是看——唉!”存柱沒有接著說下去,他想起農業社自己當隊長的時候,人吃不飽飯,一天還遊手好閑。莊塬上一有個啥事情,恨不得全家出動去湊個熱鬧。現在年輕人在外頭到處闖蕩,莊裏誰家抬埋個人,都得請全莊人出動。
    灣裏的應堂他爸隨手跟存柱要了一張卷煙紙,也卷了一根旱煙,蹲在坎邊上抽起來了,他吐出一口煙氣長歎了一聲慢悠悠的說:“唉!人這個東西不得了呐!窮的穿開襠褲的時候,想著頓頓能吃上白麵饃饃就把人活了。再看而今,家家糧滿倉牲口滿圈,人還不滿足,埋著頭掙錢蓋新房,一家賽過一家好。爭強好勝的有啥意思呢!都活著一世人,還不都是吃飽了撐著。我們應生兩口子鬧騰著想往塬上兌地修房呢,我一句話都沒搭理,那是誠心想另開過呢,我不管求!有本事了想咋折騰都能行,我就守著我的土窯把我下場了。”
    說起往塬麵上修房子,存柱心裏一陣惆悵,他也試探的打問過順利和勝利弟兄兩個,聽口氣人家兩弟兄都還想在城裏買房子。他心想,兩個又都是給旁人打工的,一年能攢幾個錢,城裏麵買個房子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買到的嗎?而今的年輕人見的世麵多了,老人也管不住。我也不管求!反正我攢的幾個錢一個子兒都不搭賠,留著我們老兩口幹不動了用,有個頭疼腦熱的至少不給兒和女添累贅。勝利媽成天裏在他跟前念叨——遲早根在白廟塬上呢,自己做生意和給人打工有啥區別呢?不喊叫著兩個回來兌地修房,塬上沒有個落腳的地方,將來以後咱們下場了,我看他弟兄兩個回來惜慌地住哪呢!……唉!讓他有啥辦法呢?兒大不由娘老子!人家兩個不把話亮明,咱們老兩口掙死累活的幹不動不說,將來以後,弟兄兩個一院子地方,誰住呢?誰又看呢?還不都是淘氣挖嗓子的事。順利媳婦都沒有個著落,這才是嘴讓人頭疼的,說了周邊塬上幾個女子,旁人看著到底差不多,順利這個慫娃硬是毛病多得看不上人家女子。看不上好歹你自己自己領一個回來嘛!慫娃嘴上還應承的好,說不要我們操心。能不操心嗎?眼見著二十三四的人了,莊裏像他一般大的,後人都能跟上拾柴火了。唉!說不成!說多了人頭疼,幹脆撂過不管求子!存柱心裏七上八下的不是個滋味,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太陽已經升到了當頭頂,坎梁下的陰涼地兒也越來越少。燕燕帶的草帽感覺也有點兒份量了,壓著頭皮縫隙裏滲出了汗。臨近中午,隊長在山頭上揮手喊叫著放工,隻聽得鐵鍁相互碰撞著。腿蹲麻了的人扶著牆慢慢的挪動步伐,放著幾把鐵鍁的架子車後麵圍了兩三個人推著車子上坡。老九和存柱扛著鐵鍁並肩走在後麵,笑嗬嗬地說:“沒幹啥活叫太陽把人曬乏了。腰上懶油都下來了,空架子車都得幾個人掀上。再要是各自家裏的一車麥子,你看不得撅起溝子卯足了勁兒往上拉。”
    前麵坡上,秀英大聲吆喝著:“誰家三輪車下午看戲去呢?讓我們幾個女人搭個順路車看熱鬧走。”不知上麵誰回應了一聲說:“走!我就愛拉女人家看戲,我野子也不麻。你們幾個人到戲場裏一人請我吃個雪糕就能成了!”惹得後麵的幾個女人哈哈哈的笑起來了,秀英抬高了嗓門笑道:“那是個誰?還說野子不麻?我看那臉蛋子比溝蛋子上皮還厚!”隨著幾句玩笑話,回家的人們又來了精神。燕燕無精打采地跟著人群,想著貓吖早上趕集時安頓的活。回家還要跟著王家奶奶把剩下的花椒摘完。前幾年剛搬過新窯這邊,貓吖育種出來的幾時棵花椒苗,她和存生在場邊上、院落周圍的坎鹼上,凡是能栽的犄角旮旯都栽上了花椒樹。今年花椒豐收了,個個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花椒。昨天摘花椒被刺紮的手還燒乎乎的疼癢,滲進手指頭縫裏黑乎乎的花椒油怎麽洗也洗不掉,湊近鼻子還有一股刺鼻的麻味兒。想起今天又得摘花椒,燕燕不由得泛起愁來,火辣辣的太陽曬的路麵一片橙黃,翻耕過的二茬地等著下一場雨再磨平,犁溝裏拳頭大的土疙瘩呲牙咧嘴的裸露在地麵上。燕燕看著眼前的山溝溝心裏莫名的激動起來,她打小就夢想著走出這一道道山梁去城市裏生活,完全和這片土地脫離關係。隨著年齡的增長,尤其是家裏的耕地一多,父母一邊賣菜養家,他們三個也就早早成了家裏的勞力。每年十幾畝的麥子,貓吖舍不得掏錢請麥客子,時常帶著他們三個連夜收割。割到地頭最後一把麥子,下鐮的時候燕燕恨不得把麥杆連根拔出來。如今,她終於要進城讀書去了,或許將來真的會住進樓房裏,和這片黃土地沒有多少瓜葛。可是她一想到這些莊稼地,腦海裏浮現出累得直不起腰身的父親,夜裏腿困的沒處安放翻來複去呻吟的母親,還有那一雙金蓮腳支撐著龐大身軀的奶奶,年邁的她經常喊叫渾身疼,不時的需要個人按壓脊背……唉!怎麽可能完全和這片土地劃清界線?不管身在何處,這片黃土地和家裏人永遠都是最深的牽掛。燕燕緊咬嘴唇,她一定要好好讀書,然後掙很多很多錢,割麥子叫麥客子收割,犁耕地叫拖拉機來幹。貓吖不是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社會錢就是天王老爺”。隻要有錢了,父母也不會那麽勞苦的奔波了。燕燕在腦海裏浮現出許多美好的畫麵,她越想越亢奮,似乎有一股激流湧過全身,腳底下也輕快不已,她長吸一口氣,把鐵鍁換了另一邊的肩膀扛好,邁開了輕盈的步伐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