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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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生土長的鄉裏人,自然覺得土地裏長出來的才是最地道、最貴重的物品。存生和貓吖也這樣認為。隻要玉蘭一家子開車回老家來,臨走時他們總要現磨一袋子白麵硬塞在車上。想當年日子過得惜慌的時候,遠嫁的玉蘭沒少拉扯幫襯存生一家老小。
    論起年紀來,玉蘭還要年長熊家老媽幾歲。畢竟生活環境和條件的差別,從外貌看起來熊家老媽要比玉蘭顯老更滄桑。說起來都是六十好幾的老太太了。玉蘭的大孫子也隻比燕燕小一歲。隻是因為王家奶奶的緣故,不管年紀多大,隻要有個老媽惦念著,就不敢說自己也是個老人,玉蘭就是這樣。隨著王家奶奶腿腳不靈便,洗腳也沒辦法自己動手。玉蘭時常牽掛老娘,回家的次數也是越發的勤快了。假期時她老兩口就帶安子和燕子回來,大多數都是她一個人坐六七個小時的長途車顛簸回來。前幾年,他們在郊區買了一塊地皮蓋了兩層小洋樓,門前是一大片菜地和果園。老兩口還是習慣鄉村裏的生活氣息,又從城裏搬到了郊外,喂養了兩條狗看家護院。燕子和安子都跟著他們老兩口生活。轉明和媳婦還是沒有走到最後,離婚後轉明又新建了家庭,如今,已是三口之家。安子打小一直跟著玉蘭老兩口生活,燕子也經常不回自己的家,兩個孩子剛好作伴上下學。玉蘭每個月都回一趟白廟塬,給王家奶奶從頭到腳換洗一遍。剛開始的時候,要強了一輩子的王家奶奶還不習慣玉蘭給她洗腳。後來,將近一個月的時候她就巴巴地坐在窯門口盼著。以前有喜鵲在院落周圍喳喳叫時,她就敢肯定喜鵲是提前來報喜的,玉蘭就在一兩天會回來。中間有幾年,喜鵲像是一夜之間消失殆盡了。王家奶奶就憤憤地罵叨幾句。約莫著玉蘭要來,就拄著拐杖站在大門外,坐在婷婷家窯頂的土台子上朝轉彎子的方向望著。有時候玉蘭家裏有事一連兩三個月不見回來,王家奶奶就催著存生打封信或是打個電話問問。她總是這樣自言自語地抱怨:“孫子也給拉大了,一上學兩個人閑閑的在家裏又沒多少活,不會說來給我把頭和腳收拾一番。存生兩口子忙的成天連軸轉,存柱媳婦是個病身子,那麽多地存柱惜慌的一個人幹。這幾年倒還活重了,腰杆子都壓彎了,看著像頂了個鍋蓋一樣。娃娃大了都一個個放出去了闖天地去了,各家累死累活的到底圖了啥啥?把他兩口子一天忙的王朝馬漢不紮站!到底是……唉!”
    現如今,農民的生活也越來越方便了。公路上一天到晚響著摩托車和三輪車的聲音。塬上條件好的人家也按上了座機電話。白家窪六隊莊裏隻有老九家一戶按上了座機。老九家小軍是莊裏第一個正兒八經考出來的大學生,畢業出來直接去了廣州當了交通警察。幾年後通過他姑姑金英的關係又調回了pl市公安局。老九家老三女子也如願的考上了bj的一所大學。一家子出了兩個大學生,那在十裏八鄉都是少有的。加上老九經常在塬上包工幹活,因此老九在白家窪的名聲大噪,在莊戶裏也是相當有威望的。不管誰家有個紅白喜事,老九和歲栓兩個人都是輪番著當總管執事。
    莊裏有了座機電話,大大的方便了在外打工的人和家裏的聯係。村裏人大都是接聽外麵打來的電話。外麵的電話提前打到老九家約好接聽的時間,老九兩口子負責通知。鄉裏人白天在地裏四處忙碌,一般都是在晚上提前等候在座機旁。打電話按時間計費,接聽一回電話老九兩口子收一塊錢的跑路費和電費。按上座機後老九家又像個臨時的集會點,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接打電話的莊裏人。
    存生和貓吖打問到了金英家的住址,決定硬著頭皮去求她找關係給燕燕安頓工作。貓吖和存生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隻要能給女兒把工作安頓了,提啥要求他們兩口子都願意。別看他們兩口子成天裏隻知道賣菜種莊稼,他們深諳“朝中有人好當官”的老理。他們兩個這幾年風雨無阻的趕集賣菜,雖說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可是也有了些積蓄。“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的社會人都是往錢的麵子上看,隻要找對人錢花到點子上,沒有辦不成的事情,親戚朋友也經常拿這些話開導存生和貓吖。他們兩口子思來想去,為了女兒一輩子的幸福,他們也豁出去了,當住三萬塊錢往出撒,權當給女子買了個出路。
    農村裏人沒啥好東西送,能拿的出手的除了自己家磨的白麵,就是當季收的胡麻新榨的胡麻油了。求人給自己的女兒辦事,貓吖那是相當的大方,看著清灩灩的油通過油漏鬥倒下去,濺起透亮金黃的油花。她一邊灌油一邊躊躇起來。這一壺油就像個敲門磚一樣,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嫌棄不收。沒有燕燕這一檔子事兒,或許咱們跟人家根本不打啥交道。家門戶上有啥紅白事,人家到娘家門上來行情,根本不把咱們娘家人擱在眼裏。有時候假裝沒瞅見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除非碰到當麵沒辦法了打個照麵。即就是個尋常親戚想起來都覺得生分,更何況人家當了那麽大的官。人家看不起咱們這平頭老百姓,咱們還硬氣的人窮誌不短。“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升官發財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打死都想不到呀!現在為了娃娃竟然要把臉抹下來上人家門上求情辦事去。城裏人的門不像鄉裏,雖然門口不拴看門狗,門檻高的不好進。燕燕她爸雖然半輩子了也沒啥出息,一想到要為他女兒低三下四的去求人,愁的一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這個像陳摶一樣頭挨著枕頭就扯呼的人,如今也為他女兒愁腸起來了。唉!原本還想著這個女子的命最好,從小在學習上就沒操過啥心。到現在多大了,還像個書呆子一樣,一天沒啥事抱個書還在看,獨火蟲一樣的性格。家裏來個人著急招呼也不打一聲,各家抱個書就溜出大門了。想起來女子也心裏吃了力,話越來越少了,人不跟她說話,一個人能窩到家裏抱上書啃一天。活像個呆子了!
    貓吖找了個塑料袋墊在油壺蓋子上擰緊。裝了多半袋子新麥子麵,既然去一趟城裏,他們打算再去找一下柳義明,也托他打問著分配的消息。存生已經把三輪車搖響了,他們準備把三輪車停菜市場裏,事情辦完後再去市場裏批發點菜第二天趕集。
    貓吖和存生踩著城裏人下班回到家的點,又想到等中午吃完飯估計就十二點半了,去早了人家吃飯更是尷尬。兩個人站在門口敲了半天的門都沒人來開,可是分明能聽到裏麵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貓吖平複了一下焦躁不安的心情,又鼓起勇氣一連敲了幾次,還是沒有人來開門。存生站在門口,腿腳不聽使喚的顫抖起來,他也說不清自己什麽感受,氣憤!卑賤!似乎都有一點兒。貓吖咽了一口口水,搖搖頭,擺著手輕聲說:“明明聽見裏頭有動靜,人家從裏頭能瞅見外頭。老七肯定都給通過氣,說咱們為娃娃打問過。肯定是不想給咱們辦事才不開門。走!幹等著有啥意思。她不辦事咱們娃還沒出人頭地的時候了還?”貓吖氣得聲音略微有點發顫,提著油壺噔噔蹬下了樓。走出院子,她還不忘抬頭看看那幢樓,或許樓上會探出頭看看他們走了沒有。
    存生耷拉著臉跟在貓吖後頭,兩個人的心裏都是五味雜陳。活了多半輩子的人了,啥苦沒吃過,啥作踐沒受過,這還是第一次叫人擋在門外!城裏人的那道門比鄉裏拴的大狼狗都厲害。他媽的!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占了共產黨的便宜嗎!辦不辦事總有一句話吧,把人當成啥了?又不白求著你,又不求著你赦免殺人放火的滔天大罪。把你奶奶的腳把骨!再遠再遠,你到王家門上還要叫一聲哥呢麽!你總還上王家的門呢!有本事一輩子別回娘家!唉!他媽的!一肚子的氣硬是憋在胸口出不來,頂著腔子漲疼。
    貓吖提著油壺,存生背著麵袋子,兩個人相互發泄完情緒,又相互安慰著往柳義明家的方向走去。經過剛才的一番折騰,他們感覺走在城市的街道,對手提著包的城市男男女女都充滿了敵意。憑什麽人家西服革履坐辦公室,咱們就活該太陽底下曬一天!他媽的!
    存生倒是先開口說話:“我說金英肯定不給咱們辦事。你硬是嘴強的不行,建紅和小軍那是人家親親的侄兒子。再說,前兩年的分配政策肯定也好,辦啥事容易些……話說回來了,怎麽樣都過一輩子呢,女子娃娃麽……咱們非得貼著臉求人受人下眼子……”存生話還沒說完,貓吖轉頭“呸”一聲,一口唾沫就濺在存生臉上,貓吖也不管來往的行人,劈頭蓋臉罵起來:“你快把嘴夾緊,你不管了我背上尋人去!那你說咋弄呢?娃上了一番學,花了那麽多錢不說,難道就等著說個對象讓嫁人去呢?你能行我不行!我就是不到黃河不死心,我就不信這個邪,獨獨人家都分配了,我娃的命還這麽苦!”存生擦拭了臉上的唾沫星子,又賠個笑臉說:“你看你啥!性子還急得不行,我又沒說不去,這不是正在路上呢嗎!”
    說話間,兩個人來到了柳義明家裏。這次倒是沒受啥氣。柳義明兩口子客套了一番,倒讓存生兩口子如坐針氈,貓吖因為不知道手放哪裏舒服,不停地搓著手腕。盡管存生和柳義明從小一起光著屁股刨過土,時過境遷,他坐在老同學家裏的沙發上,有求於人家,竟也拘束起來。
    柳義明告訴他們,平涼撤地改市後,整個崆峒區大中專畢業生這一塊還沒有個正式的文件出來。他通過內部渠道獲得的消息,大專文憑的有可能直接安排,中專生估計會采取統一考試,擇優錄取安排一部分。他建議讓燕燕安心坐家裏複習等待消息。而且又給存生兩口子出主意,還是讓去尋金英,說她手裏有實權,隻要人家開口,安排個工作那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存生兩口子支支吾吾,並沒有說出剛才吃了閉門羹的那擋子事兒。隻是一個勁兒地讓柳義明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需要活動花錢的地方盡管開口。
    轉眼間,燕燕已經在家裏呆了近四個月了。她除了複習備考,存生和貓吖去趕集,她就承擔起了家裏所有的家務活。喂牛、墊圈、燒炕、拉糞、做飯。連掏茅坑的活兒她也接承了過來。現在家裏的活兒已經指望不上王家奶奶了。她時常坐在門檻邊的苕帚上,要麽漫無目的地盯著牛圈邊上的一群麻雀看,要麽手搭涼棚看太陽的方位,喋喋不休地催促燕燕去做飯,生怕賣菜的回來吃不到現成的飯菜。催的燕燕不耐煩了,她也沒好聲腔的懟王家奶奶幾句。王家奶奶也不生氣,隻是嘴裏一直念叨說:“牙叉骨上勁還大得很!磨蹭磨蹭去!我也不管了,賣菜的回來我看你娃日急慌忙的端啥吃呢!”
    和王家奶奶拌完嘴後,燕燕又開始後悔和難過。她不該那樣對待奶奶的。想起以前放學回家,一進門就能吃上奶奶做的現成飯。如今奶奶怎麽老得成那個樣子了!頭發淩亂的蜷在網兜裏,走到哪裏走不動了噗嗒一聲席地而坐。掉檔的褲子,屁股後麵的灰塵從來想不起拍拍。有時吃飯的時候口水都收不住,掉進碗裏像個沒事人一樣,筷子攪動一兩下又喂進嘴裏。唉,那個在她上中專時還有力氣甩動棍子打罵小燕,讓小燕騎自行車把她送到白廟等進城的班車;那個時常背過小燕和顏龍,偷偷往她背包裏塞進十塊錢;那個天黑了不見賣菜的人回來,站在洞門外扶著電線杆來回踱著碎步……那個“奶奶”一去不複還了!怪不得外奶老是叮囑媽媽說好生對待奶奶,老來難老來難,八十的老不如三歲的小。比起婷婷她爺爺奶奶,王家奶奶算是頂當的。婷婷她爺和她奶本來都有點駝背和羅圈腿,現在走路膝蓋朝外腿內翻成倒八字,背影看去腿腳直接成了菱形模樣。這樣看來,人生來就是受罪的,各有各的苦衷,都在苦海中掙紮!
    還有父母,為了省下交交強險和各種審審的幾個錢,每天都像老鼠躲貓似的開著三輪車穿梭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偶爾被交警部門擋住,滿心思想的是怎麽設法逃脫。貓吖說每次走到備戰橋頭,她都不由得心跳加快,要遠遠的環視有沒有公安上的車,隨時準備著掉頭逃跑。現在交警也學會靈活變通了,有時把車藏在背地拐彎處,半路殺出個陳咬金,給人來個措手不及,他們也隻能認栽。一旦強製交了錢,真像是從身上割了肉,貓吖心疼的好幾天都說不過氣來。
    一次路遇暴雨,頭頂烏雲籠罩,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傾斜而下,像有人拿著盆往下倒水一樣。存生和貓吖正走在寨河的坡道上。霎時功夫全身上下都被澆透了。沒辦法,他們隻好停下車避雨,兩個人蜷縮著身子躲在三輪車箱下麵,叉開兩腿中間,急流漫過腳踝奔湧而下,渾濁的泥水夾帶著砂石發出咕咚咚的聲響。貓吖想起前幾天就在這道坡路上,幾個人趕集往回走,突然間山體鬆動,活活把三個人壓死了。貓吖心驚膽戰,不斷地在心裏禱告,她每次遇到困難都會不由自主地禱告一番,求天地神靈保佑他們平安。這次也一樣。一陣大風吹散了烏雲,持續了一個小時的暴雨終於結束,貓吖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她心裏默念著謝天謝地。不遠處,應堂兩口子也從三輪車箱底下鑽出來,應堂媳婦笑著說:“天神爺!這一煞雨像倒下來的一樣,渾身都濕透了,嚇得尿褲襠裏都不知道。再看車兜兜裏的菜,都淹成河灘了”,貓吖笑著說:“雨來了連命都保不住著呢,誰還管求菜呢。差不多把水放放,到了集上在細祥收拾,今兒個這集賠日塌了,還掙啥錢呢!”
    燕燕根據貓吖的描述在腦海裏浮現出那天的場景。她心裏像堵著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淚水模糊了視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滴打在書上。她又想起了顏龍,顏龍比她更懂事,舍不得坐班車,每周五放了學一個人從山路上走回來。周末背一書包饃饃又從山路返回學校。還有小燕,可憐的孩子打電話回來說,她尿床的病又犯了,時常害得她半夜起來不敢再睡覺。宿舍的女孩都知道了她有個尿床的毛病,為此,她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成天上班都胡思亂想,生怕別人開玩笑揭了她的短。
    家人的苦難和現狀像一滴墨汁滴落在水杯裏,無限的擴張直到全部變成一片渾濁的黑色,這正是燕燕此刻昏暗的心情。她也不想刻意的控製自己,任眼淚不盡的默默流淌。她還不想讓門外的奶奶發現,盡管她嘴上說不管了,仍不時的一個人念叨著啥。燕燕在哭自己,想起她的十八歲就像個分水嶺一樣,未來茫然無期。麵前似乎有許多路可以走,但是她又不知如何選擇。聽天由命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她不知道!
    她也在哭家人,年邁的奶奶、辛勞的父母、可憐的妹妹和懂事的弟弟。他們的喜怒哀樂和她緊緊聯係在一起。如果可以選擇,她情願世間的一切苦難由她來承當,以換取家人的健康平安。想到這裏,燕燕突然又有點釋懷和悲壯。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應該是這樣的,有一句話不是這樣說,上天關上一道門,肯定會留一扇窗。她情願自己就是那道門,來承受世間的一切不幸。
    眼淚也有流盡的時候,燕燕一番胡思亂想後,又感覺眼前明朗。看著牆上的掛曆,想起柳義明說過有可能下個月就安排考試呢,她又一頭紮進了書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