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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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哨聲吹響,燕燕夾著書本走出了教室。後麵頓時傳來一陣喧鬧聲,學生們一窩蜂的湧出教室。雖已是隆冬時節,避風的角落裏曬曬太陽還是很舒服的。燕燕微笑著和幾個端著茶杯子啥太陽的老師打了聲招呼,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室內溫熱,爐子上的水壺嗚嗚的發出聲響,水快要開了。
燕燕在這所學校已經呆了兩個多月了,早已適應了這裏的教學和環境。她心心念念盼望的那場考試仍然是遙遙無期。這期間,她跟著同一屆畢業的一大幫“國任生”一起“鬧騰”過政府部門。區委委派了一位主管人事的領導給他們做了相關政策的宣講,說了些不沾邊兒的大政策,最後鼓勵還是他們這些年輕人自主擇業。不到一個月,同一屆畢業的師範院校的大中專畢業生都被安排到了各鄉鎮學校任教,包括燕燕的幾個同學。在存生和貓吖的激勵下,燕燕仍然一邊複習一邊等待著所謂的考試和機會。存生隔三差五的打電話給柳義明打探消息,回複大體都是,在家好好複習耐心等待,一有消息立馬回複。
呆在家裏的燕燕徹底把自己封閉了起來,甚至不願意出大門。每天幹完家裏的活兒,就一心看書練字,她決定今年家裏的對聯由她來執筆。同時,她也樹立了新的目標,倒是沒有了剛開始的浮躁不安,一門心思的想考完英語專科的所有課程,先拿到專科文憑。哪怕是工作沒有著落,有了專科文憑工作應該更好找了。她還暗下決心過完專科再自學考英語本科文憑。或許那個時候,憑著自己的高學曆就能得到一份滿意的工作。柳義明也曾這樣鼓勵過她。剛畢業打工的時候,她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而今的社會是靠文憑的高低拿工資。這樣的橫心讓她比以前更努力的學習知識,但是埋在心底的對命運不公的怨憤,自悲又使得她想把自己孤立起來。她斷絕了和所有同學的聯係,包括金紅霞。偶爾收到同學寄來的信,她也是讀完就存放在那個剛上中專時,父母給她買的皮箱裏,從來都不寫回信。漸漸地,她也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無所謂,反正她覺得這樣挺好,無力和命運抗衡,不憤世嫉俗的淡然處之,這是讀書人的清高,她自認為是個讀書人。或許她本來就屬於這片黃土地,就應該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是她的命數,就像王家奶奶常說的,牛吃稻草鴨吃穀,無福路斷腸,有福不在忙。以前她厭煩了聽這些個沒完沒了的嘮叨,耐不過無心插柳柳成蔭,聽得多了自然而然會在某一瞬間想起來細細品味。現在燕燕開始相信了命數,相信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這可愁腸了存生兩口子,他們不是養活不起自己的女兒。雖然經常掛在嘴邊安慰燕燕說,“你乖乖呆家裏好好複習,國家肯定要給你個說法。退一萬步講,既就是你一輩子待到家裏沒個正事幹,我們也能把你養活住。再說了,你還在家裏伺候你奶奶呢,你這是替我們行孝道,這也是給你娃自己積福呢!……”
他們生怕燕燕在家裏呆不住,鬧騰著出去打工,萬一真的哪天通知考試豈不耽誤了正事。嘴上雖然這樣安慰燕燕,他們心裏真正是沒有底氣。那次吃了閉門羹之後,存生和貓吖又去金英的單位上尋了一回,一直等到下班的時間才見到了本人,卻等來了一句,“你們先坐會兒,到飯點了我要去吃飯”的話。好不容易見到了本人,存生兩口子隻能耐住性子等待。金英也沒有明確的答複他們到底這個事能辦還是不能辦,隻是說了很多眼下的形勢和困難。現下各行政單位都人滿為患,都在精簡人事,想要進人確實困難大。或許這已經是最委婉的拒絕,隻是存生和貓吖不甘心。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樣,之後又讓燕燕自己去金英的單位上找了一回。來回多半天的時間,燕燕隻在金英的辦公室裏呆了不到五分鍾。因為緊張和拘束,她都無法給父母無法還原當時的情景。她隻記得她的這位當鄉長的親戚,和所有當官的人一樣,都是一副威嚴的表情。半天了等來一兩句話,端起旁邊的茶杯抿一口。似乎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燕燕目不轉睛、豎起耳朵,想盡量從容一點,可是她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她都不知道自己唯唯諾諾說了些什麽,記不清怎樣從那個大門裏走出來。回去的路上她一遍又一遍的在腦海裏回放當時的情景,似乎都是一些打圓場的話,最終還是沒有得到一句落地有聲的答複。卑微、低賤占據了整個心房。她攥緊拳頭緊咬牙關,索性心口上砸一垂頭認了命。她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拿上專科文憑,靠一己之力養活自己,不再讓父母低三下四的去求人。回到家裏,她越發的不愛說話,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死讀書。
存生和貓吖害怕燕燕這樣下去,真的成個書呆子。於是,當莊戶裏在教育辦當幹事的一個外甥上門問他們,燕燕是否願意臨時替雙廟小學一個生病請假的老師代課時,他們馬上就滿口應承了下來。
農村的學校民辦老師占的比例也不小。除了工資待遇不一樣,其他方麵和公辦教師沒什麽區別。燕燕一去便接替了那位請假的老師的班,任五年級的數學老師,和校長搭班帶五年級畢業班。這個學校用總共有學生一百二十人。六個老師中有四個和燕燕一樣都是聘請來的民辦教師。鄉上民辦老師都是一個標準待遇,每個月300塊錢。
教學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隻是天氣漸冷,她每天都要騎自行車從家裏去學校,中午自帶饃饃不回家吃飯。偶爾也去羅灣秀梅家吃中午飯。秀梅家離雙廟小學大約十來分鍾的路程。
這樣,燕燕一邊教書一邊自學英語,倒也是安穩了下來。期末鄉教育辦組織統一考試,所有的老師集中在一起閱卷,燕燕正好和一班的楊梅緊挨著。想起她們一起考上中專,一起畢業,人家如今是享受國家正式津貼待遇的人民教師,而她隻是個臨時的民辦教師。她心裏多少有些不平衡,自卑感是她勉強的微笑著,心裏卻百般不是滋味。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燕燕所帶的五班級在全鄉九個學校數學排名第二,這是雙廟小學在曆屆畢業班統考時取得的最好成績。校長以學校的名義獎勵了一個精美的筆記本給她。按照鄉教育辦的嘉獎政策,燕燕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比平時多出了24塊錢。
翻過年,熊家老爹的病情越來越重。疼痛已經把這個老人折磨的瘦骨如柴,沒個人樣了。他時常忍不住疼痛,張大嘴巴不停地喊“媽——媽,你來把我領走啥!我受不了了……嗯——哼”,熊家老媽日夜陪在他身邊接屎端尿的照顧。
熊家老爹去年九月份的時候還很硬朗,坐在院子裏不停地編著背簍和籠。旁邊放著個水桶,他不時地舀一馬勺水潑灑在上麵。熊家老媽有時去山裏割回來的榆樹條多了,他當天編不完,擱置一晚上水分流失便沒有了柔韌勁兒,必須適當的用水浸泡一下。牆角整齊的擺放著編好的背簍和籠,逢著白廟集的時候,他們老兩口拿到塬畔的公路上,招手擋個三輪車拉到集市上去賣。回來的時候不用操心,莊裏做生意的三輪車隨便哪個都稍回來了。熊家老爹一麵編一麵在心裏盤算,槽上的牛喂到年底賣了長出幾個錢,再倒騰著看一個碎牛犢喂槽上。遲早手裏得攥幾個吃藥看病的錢。兒和女各有各的日子,又都不是很寬裕,趁著還能動彈著撲騰撲騰,老早為他們老兩口準備點棺材本的錢兒。
已經說不清熊家老爹的腳是什麽時候開始疼的。每次疼的時候他都感覺像刺紮進了骨頭縫裏,連帶著全身一陣刺痛。熊家老媽也沒有太在意,當熊家老爹忍不住“啊喲喂”的時候,她還總是說笑著嗔怪熊家老爹說,“你這個人呀!不耐受疼了多半輩子,刺紮到屁眼裏都要聲喚半天。那虧當不會養娃娃,不然虧欠擺大了!”
過了一段時間,熊家老爹再看他的左腳大拇指縫裏。剛開始像針眼大小的黑痣越變越大,腳趾腫脹的像是一個大饅頭,時常有烏黑的血膿水從裏麵滲出來。現在,他的鞋已經穿不進去了,時常靸趿著布鞋坐在院子裏,強忍著疼痛編織背簍。晚上疼的睡不著覺的時候,熊家老媽時常捏一嘬花椒按在旁邊揉著止痛。有時候也把煙鍋管的煙油漬掏出來塗抹在上麵。有幾個晚上疼得按耐不住,熊家老爹端著煙鍋,一鍋接連一鍋的續,一直抽到天亮。他們老兩口子從來沒有在幾個兒女跟前說起過。直到貓吖發現熊家老爹靸趿著鞋走路,執意要求看看熊家老爹的腳後才得知。
貓吖隔天帶著熊家老爹去鄉上衛生所看了,大夫建議進城去檢查。熊家老爹硬是要求開了些止痛藥和消炎藥就回了家。就這樣,可憐的老頭因為舍不得花錢,耽擱了最佳治療時機。直到一天晚上疼的昏迷不醒,熊家老媽看著疼得扭曲變形的熊家老爹,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連夜去敲了大兒子家的門。
醫院的診斷是腳癌晚期。大夫好意的囑咐,年齡也大了,沒必要住院,拉回去讓想吃啥去。效忠靠著牆一屁股蹲下來抱頭痛哭起來,他沒想到一個黑痣竟然能要了人命!熊家老媽在他跟前說了許多次,讓把熊家老爹領去醫院檢查一下,他們三弟兄還相互推托,一個指望著另一個。
效忠把熊家老爹老兩口接到了他們家裏伺候,連同老兩口子的那頭牛和幾隻雞。眼下,熊家老爹老兩口去效忠家是最好的歸宿,莊裏人和親戚朋友都這樣認為。弟兄三個隻有老大家地方寬裕老兩口去了有個住處。榮生媳婦長年累月是個病身子,兩個兒子都在廣州打工,聽說勇勇也領了個外地的媳婦,家裏連個像樣的婚房都收拾不出來。效林兩口子在塬麵上緊打緊蓋了兩間房,四個人也擠在一個炕上。兩口子跟集時動不動還把兩個娃打發到熊家老媽家來。隻有效忠的三個兒子都給取了媳婦安頓了下來。老大向前兩口子都在畢業後都把工作簽到了張掖,兩個都是吃公糧的大學生,這著實讓效忠臉麵上有光。老二龍龍結婚最早,兩口子在城裏給人跑出租車,他們的女兒由效忠兩口子照管。這姑娘鬥一歲半了頭和身子晃來晃去的,連站都站不穩當。他們一家子到處尋醫問藥,各種偏方試遍了,光麻雀腦髓都吃了不少,還是不見效果,效忠媳婦為這個女子一夜白了滿頭的頭發。老三紅紅剛結婚不久,兩口子在城裏租了一間房,紅紅給人跑長途拉貨,媳婦在商場裏賣貨。
熊家老爹到了效忠家裏,莫名其妙的感覺身上不疼了。有幾天他自己感覺身上爽快了許多,還要求熊家老媽扶著他靠著枕頭吃點東西。效忠媳婦摻了幾頓攪團倒是合了熊家老爹的胃口。雖然他現在由人喂著隻能吃幾小口,吃不下了就輕輕搖搖頭,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莊戶裏上了年紀的老人看到熊家老爹的樣子,都建議效忠弟兄幾個趕早準備後事。癌症病人疼痛消失那是已經沒有知覺了,眼窩塌陷嘴角歪斜,看樣子湊合不了幾天了。
貓吖和秀梅幾乎每天都要過來瞅一眼親愛的老父親。按農村裏老一輩人的說法,出嫁的女兒是不能在老人咽氣時留在娘家家裏的,據說會帶走家裏的財運。熊家老媽隨時關注著熊家老爹的狀況,她生怕兩個“外人”把他們熊家後輩兒孫的財運帶走了。瘦骨如柴的熊家老爹蜷縮在炕上,曾經那個身高一米七八的漢子如今還沒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身板大。偶爾他清醒的時候,聽見幾個兒女說話的聲音,還不時的輕喚他們的乳名,然後蠕動著嘴唇又說不出話來。熊家老爹一輩子嘴碎愛嘮叨,現在終於消停了。
效忠媳婦又要經管走路不穩當的孫女,每天家裏都有來來往往的親戚朋友來看熊家老爹,到了飯點都要她一個人忙著趴鍋撩灶。時間一長她也耐不起這個頗煩來。莊裏一位年老的嬸媽給她支招說,“人一輩子就活著一口氣,臨了臨了就是那一口氣咽不下去,真真是受活罪呢!自己活受罪,一大家子人跟著不得消停。你悄悄拿個苕帚下去把棺材從頭到尾掃一遍,那個靈驗的很。不出三天人就跟上走了。”於是效忠媳婦給她拉了個伴兒,抽空一起陪著去底下窯裏把棺材從頭至尾掃了好幾遍。她沒敢把掃棺材的事兒跟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男人效忠。
真被那個老太婆言中了,第二天下午,熊家老爹突然眼眸清晰,旁邊的人問話也能反應過來。貓吖她二大見多識廣,說這是回光返照,趕緊支走了房裏的女親戚。沒過幾分鍾,熊家老爹使出最後一口氣喊了聲“媽——”就咽了氣。貓吖和秀梅騎上自行車還沒有走到斜路口,就聽見後麵一陣嘶聲裂肺的哭聲傳來。那是媳婦子在哭死去的老公公,農村裏人有這樣的習俗,媳婦子哭聲越大,後輩兒孫福祿越長。
效忠弟兄三個為了彌補心中的遺憾,將熊家老爹的喪事辦得倒是風光,請來了秀梅老公公為首的陰陽班子,花錢請了了五本經文。秀梅老公公念在親家一場的份上,又贈送了兩本經,把全部的七道經都念了。熊家渠莊裏都是清一色的熊氏家族,門戶大不說,單說熊家老爹就姊妹弟兄就八個,光席麵就準備了五十桌,一桌以十個大人計算,五六百人的場麵在農村算是過大事了。
嗩呐、吹鼓手一應俱全,效忠弟兄幾個硬撐著把熊家老爹的喪事辦得很是體麵。莊門上的人和親戚朋友不禁感歎熊家老爹一輩子是個體麵人,生前也沒遭多少罪拖累人,身後風風光光的入土。滿院子都是披麻戴孝的後輩兒孫,對於一個老農民來說,這一輩子算是值當了。
貓吖跪在靈堂前,回想著熊家老爹生前的點滴,她一邊燒紙眼淚不斷的湧出,她心裏萬般自責,應該早點帶熊家老爹去看病的,或許還老兩口還能多幾年的陪伴。逝者已逝,剩下熊家老媽一個人日子要怎麽過?一個人回到下麵黑咕隆咚窯洞裏?還是跟著哪個後人一起過?貓吖淚眼蒙矓地看了看坐在炕頭上和幾個老一輩的妯娌拉話的熊家老媽,心裏百般不是滋味。她在心裏思忖著,他媽的,人一輩子活到頭活了個啥意思,年輕著為兒和女吃飽肚子受盡了磨難,老了老了倒要看後人的臉色活人。老了人家就用不上你了,到誰家去都是個多餘的,以後的日子到底咋過呢……唉!貓吖盯著熊家老爹的牌位,照片上,熊家老爹穿著一身長袍馬褂坐在上麵慈祥的微笑著看著她,貓吖咽了一口口水,眼淚忍不住又噗簇簇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