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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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裏斜坡上那幾家打去年入冬忙閑後,就相繼拉土墊地工了。估計趕著麥子搭鐮刀就能住到新地方。灣上麵的四戶裏麵,楊家小社和應生都把地皮踏實好了。楊家應堂卻是躊躇不定,前幾年他和應生另家時新修的幾間房,說在塬麵上吧,如果旁邊幾家都搬走,就剩他一家孤零零地擱在塬畔邊上,像離了群的孤雁。說起來那幾間房也都是當時的新式樣子,如今瓷磚的顏色都鮮亮沒啥變化。提起這件事,應堂兩口子悔得腸子都青了,另都另家了,咋想不到在塬麵上批點地方蓋房,當初怎麽就腦子一熱弄了這麽個愣慫事兒!應堂兩口子轉念又一想,他們兩個跟集賣菜的時候,兩個女子上學和家裏的牲口也都得靠楊師老兩口經管。這樣一想他們兩口子心裏多了些慰籍。他們也是觀望著周圍幾家的動靜,如果大家齊蓬蓬地都要往塬麵上集中的地方湊,他們也隻好心口子上咂一錘跟上大夥兒都上塬。
臘月裏的一個晌午,應堂他爸轉悠著來到應堂家,要知道沒有啥大事兒,老漢子一般不登大兒的門庭。他來時已經思量了半天,準備勸應堂也往塬上修房,他知道他那個一根筋的兒子著急腦子轉不過彎兒就強上了,他要好好給開導開導。當初也是他出麵勸說應堂把房修到他們跟前,相互間好有個照應。爐火裏的青黃的火焰簇簇地順著煙囪往外亂竄,水壺在上麵嗚嗚地發出聲響。老楊頭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你這……怕還是要合群走呢。人都是趁夥夥著往一噠住,雖然你那幾間房修起來也沒幾年,心裏舍不得有啥方子呢!應生兩口子這些天跑著準備兌福祥家那點地呢,昨兒個軍祥還打問咱們那一塊地。我思想著不行了把那片地劈成三半截算了,咱們兩家和軍祥家一並排修房,上去了也還是鄰家。你們兩個隨時出去賣菜不在家,我們老兩口還能幫襯著喂個牲口啥的。這眼見著小社塬麵上的房主體都起來了,形勢把人逼著沒方子麽!唉,那會兒,人都爭競著往灣裏挖窯,而今又費勁把事地往塬麵上修房,這人他媽的,一輩子折騰一個地方不容易!”
應堂靠坐在火爐邊習慣性地撓著頭皮,眼睛擠了兩下深呼了一口氣說:“唉,不著急,要修咱們也是盡著應生先修麽。著啥急呢?灣底裏不是還有順利家墊底呢。勝利和順利都在城裏把房買下了,兄弟兩個估計不願意修地方。我聽丫丫她媽那天浪門子回來說,後人誰都不張嘴,老兩口氣著也沒方子,放話說準備開春了就叫人在福祥家旁邊那墊地工哩。我約莫著老兩口不到城裏去麽還!怎麽都到開春以後了,人家在灣底裏都不著急,咱們著啥急呢。”
楊師吧嗒吧嗒抽著煙鍋,木納地盯著地麵,一會兒才做聲說:“那還!而今啥都是錢,買樓還不要大錢。包包裏沒有錢,誰敢張那個嘴。那是勝利弟兄兩個都做生意著呢,謀著落腳到城裏呢,他老兩口一輩子農村住慣了,換成我,八抬大轎都不去,老農民離開莊稼地走城裏吃土去呢嗎?不修點地方,灣底而今爛暢著也住不成了。燕燕家門口那條路,著急下點雨都成了爛泥灘。灣底裏平時就能看見個放羊娃了。總歸,人家歸人家,咱們要有各家的打算,過日子的人,算計不好不行。趁我們老兩口還硬朗,能給你們收拾個零碎跑個堂,幫襯著應生先上去了,咱們可著手給你收拾麽。”
應堂擠巴了幾下眼睛,說:“前幾年修了房,手頭上也才緩過神,想起動地方,這頭比身子還大。”
楊師鼻腔裏哼了一聲故作輕鬆地說:“愁啥呢?咱們沒錢了別人還有錢呢麽,別人沒錢了,銀行裏總有呢,地方修起來安穩了再慢慢還,無非就是點利息。眼見著薇薇和丫丫都大了,隨便哪個女子還換不來一處地方。”
燕燕這幾天晚上都是跟著存柱媳婦一起去灣裏做伴兒。存柱媳婦這幾天下午都是把牲口經管好又上塬來。這幾天每天都有來串門子打聽王家奶奶情況的莊裏人。經過事上點年紀的,看著王家奶奶的樣子,都一致聲稱,王家奶奶大梁塌活了,眼窩也陷進去了,最多熬不過三天了。貓吖聽著這樣說,心裏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她看著炕上躺著的王家奶奶,被子下的身軀已經萎縮得還不如一個五六歲小孩子大,她暗自心想,“老媽媽呀,不是我們咒你麽,已經這麽個樣子了,你也遭罪滴呀!把我們也都熬得破煩得不行了。再啥不說,光一天陪著人拉閑做飯,我都破煩得著不住了。不是我扣卡地不給人給吃飯,而今糧食有了不愁人吃多少,關鍵那個麻噠我受不了了。想著跟不了集,一天耽擱我掙百噠十塊錢,心裏就像是皮蟲螞搜刮著呢。這趕緊克裏馬擦眼睛一閉,趁這幾天莊裏人都閑著,把你好好抬埋了,家家還都有個忙閑呢。”
存柱媳婦和莊裏浪門子的弟兄妯娌聊到天色漸黑,才喊著燕燕一起回家。燕燕手拿著手電筒,視線不敢挪開亮堂的地方環顧四周,周圍一片黑摸咕咚地樹影,看上去像個大怪物往眼前逼近。其實,完全不用照手電筒,夜色也不是一片漆黑,反倒看慣了亮光,周遭的事物更顯得烏漆麻黑。燕燕打小就是個屁膽兒,加上貓吖那天和存生說,“最近家裏一到晚上就感覺陰森森的。”燕燕更是記到了心裏,一到晚上一個人堅決不出房門,哪怕是在自家的院子裏。她一隻手拿著手電筒,一隻手緊緊地挽著她大媽的手腕。到了坡底,從溝裏傳來信侯鳥的幾聲鳴叫,存柱媳婦十分有把握地說:“你奶奶怕今晚上不行了,你聽信侯叫起來了。前幾天晚上都沒聽著過。趕緊要咽氣呢,這把人折騰的不行了。你爸年輕還看不出啥,你看你大爹和你大娘熬成啥樣子了!”
燕燕也清楚地聽到不遠處的山溝裏傳來信侯鳥“喔喉”的聲音,低沉而又清晰,像是一個女人已經哭幹了眼淚,到最後隻能低聲悲咽。她感覺自己汗毛倒豎起來,不由得打了個冷顫,趕忙緊挨著存柱媳婦,也隨聲附和說:“那天晚上把老衣穿好,第二天都尿衣服上了,我娘說老衣不敢見水,拿外頭晾幹了又給穿上了,身底下又給墊了個尿尿布。”
存柱媳婦“唉”了一聲說:“那就像根斷了的老樹一樣,是要把身上的血氣都流幹淌盡呢。你看你奶奶好著的時候也算是大個子,現在躺被窩裏成巴掌大點了。”
兩個人回到家上好大門,存柱媳婦到牛圈裏給牲口填了一背簍夜草就上炕睡覺了。一會兒燕燕就聽到存柱媳婦鼻腔裏發出的呼呼聲,她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習慣性地把被子拉上來把頭蓋嚴實,鼻孔處留一個出氣筒。不知什麽時候也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存柱媳婦叫醒燕燕,讓趕緊先上塬回家去,說不定家裏幫忙的人都來了。她把槽上的牲口料絆好,家裏安頓一下後頭就上來了。
燕燕一口氣跑到塬麵上,遠遠地看見存生騎著自行車走在斜路上,她即刻明白了發生了什麽。“肯定是奶奶昨晚上咽了氣,爸爸挨家挨戶地報喪叫人幫忙呢。奶奶,奶奶……”她在心裏突然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奶奶,感覺有種負罪感在內心蔓延,曾經的某個時候,她也曾希望奶奶早點解脫。可是現在,當成為現實是時,心裏又怎麽那麽難過。眼淚早已模糊了雙眼,眼前的這條走了無數遍的土路突然間那麽寬闊。家裏肯定亂糟糟的,她想加快腳步,立刻馬上回到家裏,先衝進房裏,再看一眼奶奶。可是,她的腿像罐了鉛一樣,沉重地拉不到前邊去。存生也看見了燕燕,在斜對麵用沙啞地聲音喊道:“燕子,你大媽呢?你趕緊給說讓把家裏安頓好了往前走,你奶奶歿了,你兩個哥哥都叫回來了。”
燕燕趕緊把存柱媳婦早上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存生讓她趕緊回家幫忙去。燕燕來不及多想,一邊悲咽著,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院子裏隻來了幾個早起的父輩,老九忙活著給早到了的人分派任務。大門敞開著,一看到勝利哭得紅腫的眼睛,她的眼淚也噗簇簇掉了下來,哽咽地叫了一聲“大高高”。勝利轉頭指向大房裏,低聲說:“奶奶停到大房裏了,大娘在跟前,趕緊先去燒個紙。”燕燕走進大房看到,門口的桌子上已經擺放好了一個簡單的靈堂,奶奶的遺像兩邊擺放著蠟燭,香爐裏青煙繚繞,幾根香已經燃了多半兒。腳底下擺放了幾個供人跪拜的麥草包,跪在旁邊的玉蘭示意燕燕跪到草包上,順手給她遞了幾張印過的燒紙。玉蘭的除了泛黑的眼珠,整個眼眶布滿了血絲,她不時地舒展眼皮,好讓眼睛看得真切一些。燕燕看到遺像上的奶奶,笑容是那樣的慈祥,眼淚噗簇簇地掉下來,她泯著嘴把一口氣深深地咽了下去,抬頭問道:“娘,我奶奶昨晚啥時候歿了的?”玉蘭抬頭看了一眼遺像,低聲說:“一點三十五分,你爸把莊裏吉祥和你九大幾個叫來停好,就給你兩個哥哥打電話來,兩個連夜就開車上來了。紙活給你三大家都早早說了預備好著呢,我們也是剛剛把靈堂啥看著收拾好。”
接下來的幾天裏,家裏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第二天下午起經出告示,翠霞、霞兒和翠兒都早早上來了,顏龍也是請了假中午就回到家了。存柱弟兄兩家人全部穿戴得全身孝衣,腰裏圍著一股細細的麻繩。後人輩、孫子輩和重孫子輩的區分,都是根據頭孝來定。勝利這些孫子輩額頭的孝帽上縫著一小方塊紅布,彤彤他們重孫子輩是同樣大小的綠色。後人一輩頭孝上啥也沒有。王家奶奶在莊戶裏算是最大的輩分了。和她同一輩的一個門戶裏隻剩下老十他媽了,也就是大坑坑王老五的第二個婆娘。她吃罷早飯就過貓吖家來了,還沒進院子就扯著嗓門“唉,我的個老嫂子呀!”哭嚎了起來,接著就踉踉蹌蹌地被玉蘭和翠兒趕過去攙扶到了靈堂前。老五奶奶哭喪還是延續著老一輩人聲大腔長的習慣,抑揚頓挫地“唉”一聲,接著就開始悲咽地訴說自己的苦楚,你細細聽,大約都重複著:“你走清幹了,看我這老不死得熬到啥時候是個頭”。守靈的孝子陪著哭一場子,才把她攙扶上炕安頓好。
在王家奶奶以前住的房裏,幾個老媳婦子盤著腿坐在炕上,穿針引線,拿著剪刀給鄰裏親戚們分發孝布縫孝衣孝帽。這些活,以前都是王家奶奶他們更老一輩媳婦的活計。現如今,五奶奶成了唯一一個王家門戶裏輩分最大的老人了。看著後輩兒孫出出進進地都在忙活著,炕頭上坐著福祥他媽,小利他媽,還有她列鍋這些老媳婦子拉扯著裁剪孝布,五奶奶不由得歎了一聲氣感慨到:“他大嬸媽一輩子腳碎腿勤,誰家有個啥事都跑得快快地給人幫忙安頓。現在又輪到人跑前跑後給她安頓後事呢!”幾個媳婦子不由得跟著一番唏噓不已。
說起這個五奶奶,其實她的年紀和玉蘭同歲,個頭兒雖小,也可能是沒有裹腳的緣故,走起路來一看就是身輕體健的人。說話的時候細眉戲腔,總是一副扭頭咧拐、笑盈盈的樣子,王家奶奶生前就最見不慣她說話,經常在背後地裏嚼舌根,燕燕都聽說過好幾回,“咱們一輩子粗囊慣了,到底見不慣老五家婆娘說話的戲腔,老了老了還是那麽個樣子,一笑起來咯咯咯的,旁人汗毛都能豎起來。那一輩子就那個氣手,能把人能憎惡死。”
殊不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如今,因為“同是天下淪落人”的貓吖和老十媳婦,經常湊在一起學說自己的老婆婆,平日裏也走得近乎。貓吖還當著老十媳婦的當麵取笑她說:“你給人說個話,聲音細嘛恰恰得像在溝子底下壓著呢一樣,人聽得費勁不說,一句話都沒說完,先個人家咯咯咯地笑個沒完,咋像個下蛋母雞來!”老十媳婦也不生氣,仍然咯咯咯地捂著嘴吧笑個沒完,頂多跺著腳一副撒嬌的聲腔笑道:“你看嫂子啥,再像咋麽個說話,我又不會麽!”
陰陽先生請得是秀梅老公公一幫子,合算了一下日子,人停五天,念十二本經,第四天正事,第五天早上抬埋。王家奶奶的墳在老墳裏,並排緊挨著王老漢的墳。和莊裏的其他事上一樣,老九和碎拴還是總管,一個負責裏麵的一攤子,如帳篷的搭建、後廚、茶水等;一個負責親戚外家人的接待,還有戲樂班子、吹鼓手、陰陽一幫人的照管。後廚這幾年都來的是一幫年輕媳婦子,還是由秀英挑頭負責。上了年紀的婆婆們除了幾個沒有沒有娶兒媳婦的,圍著圍裙混在一幫年輕的媳婦子裏搭幫幹活兒。貓吖和老十媳婦就是這樣,論起年紀大小,也是夾在中間一層。老十媳婦還比秀英年紀輕,輩分到那了也沒辦法,就連就有孫子的吉祥媳婦都得一口一個“十媽”的地叫著。老十媳婦嘴上答應著,心裏總覺得不美勁兒。常常在貓吖跟前笑著打趣說:“嫂子你說,咱們這輩分大了也不好,人家把你叫一聲,不答應還不行,叫著叫著,就把人叫成老不察察的婆娘了。”貓吖悄悄把嘴搭到老十媳婦耳邊說:“我把你個猴精呀!是你們老虎都把你拱成個老婆娘了,旁人還能把你叫老?晚上……你喊叫咋不說?”老十媳婦漲紅了臉,隨後咯咯咯地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扭頭列拐地邊推搡貓吖邊埋怨道:“我一天嫂子長嫂子短地叫著,你看你這個嫂子沒一點點正形,跟著你一天都把我帶壞了,說個話能把人臊死。”
一切事宜都在雜亂而有序地進行著。院子裏陰陽念經的聲音剛一停,外麵吹鼓手就開始了,吹鼓手休息的間歇,門口的大喇叭上又播放起了秦腔。戲樂班子正事當天早上才到位,門口擋風的擋風的帳篷都已準備停當。右邊的敞篷下,兩個吹鼓手翹著個二郎腿正在悠閑地抽著煙品著茶,這些手藝人有專門伺候的人。左邊是留給明天到來的戲樂班子的,幾個老漢子蹲在裏麵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諞著閑傳。
碎拴端著個玻璃茶杯子,出出進進地一邊觀察著,隨時應付著各項事宜。這幾年隨著腿腳的不靈便,他預備著把王家奶奶的後事撐下來也就該騰出位置來了。好多事情她都推托給老九經管,跑路費腿的活兒都交代給義學和福祥了,年輕人多曆練幾回就鍛煉出來了。閑暇的時候他也湊在門口的老漢堆裏,要點紙和旱煙沫沫,卷個紙旱煙過個嘴癮兒,吧嗒吧嗒抽上兩口,不無感歎地說:“亂事亂事,就要亂哄哄得過,再說了,這老人也爭氣地活了那麽大年紀,咱們當後輩的臉麵上有光,好得很!這白事湊能當紅事著過。”
這些老漢子當中,身杆子最不好的要屬福祥他大,比起吉祥他大年紀不算大,但是因為常年風濕腿疼得已經變了形。老兩口一個腿向外翻著外八字,一個向內羅圈著內八字,蜷著腿佝僂著腰,現在走路不得不捂個拐棍,蹲下去自己沒有氣力氣站起來。福祥媽眼睛花得也捉不成針線了,老兩口也到了遭人嫌棄的時候。顏龍出來叫外麵的人進去吃麵飯,福祥他大試圖起身,試當了幾次起不來,顏龍連忙一把扶起來,旁邊的老弟兄們都唏噓不已,感歎歲月不饒人呀!等這些老人都一個個下場了,也該輪上他們這一幫老弟兄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