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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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塬上不論白事紅事,幫忙的人在正事那天前,一天兩頓都是傳統的酸湯臊子機器麵。也有不愛吃湯飯的人,後廚裏有自家的婆娘,剜一疙瘩臊子,麵條在麵湯鍋裏兩鼓搗撈出來,放點鹽醋,一勺辣子攪拌,就一根蔥或者一瓣蒜,紮個姿勢牆角跟前一蹲,三下五除二一大碗就下肚了。還有那不愛吃機器麵的“怪人”,同樣的麥子麵,哪怕吃點軟麵憋糊子,就不愛吃機器壓出來的,也不是不吃,就是吃多少碗都覺得肚子填不實在。存生和勝利就是這樣的“怪人”,不管吃幾碗麵飯,飯後還得多半個饅頭壓實肚廊。存生也是最近幾年才有了這樣的毛病,為此,貓吖總是一臉嫌棄的數落他,“貓不吃蕎麵攪團,慫求毛病都是慣出來的。那慫人就適合過接不開鍋的窮苦日子,餓狠了,聞著狗屎都跑得歡。”
    穿戴著全身孝衣的貓吖和存柱媳婦,和存生存柱一樣,基本上沒有時間跪在靈堂前,裏裏外外地忙活應付著。就連勝利、順利和顏龍,都被各種瑣事絆住腳步,時常小跑著打雜跑堂。靈堂前麵玉蘭、翠兒、霞兒、翠霞、燕燕幾個,還有轉明和轉社,兩個孫子媳婦。孫子輩裏頭,就小燕和翠花沒有回來。小燕那幾天正在統一培訓,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總是不由得想起王家奶奶生前的點滴,想著想著,眼淚噗簇簇的掉下來,她趕緊低頭偷偷擦掉,幸虧她坐在最後的角落裏。別人看到小燕紅腫的眼睛,還以為是和良子鬧別扭了,知情的人也是順水推舟,讓良子頂了黑鍋。翠花女婿的膝蓋做了個小手術必須得有個人經管。重孫子輩裏頭璽明幾個沒人陪著玩了,也湊過來跪幾分鍾做個樣子就溜之大吉了。按照習俗,後輩兒孫要輪換著跪在草包上燒紙續香火,直到棺材抬出去下葬。後輩兒孫多自然有兒孫多的好處,王家奶奶的靈堂前一直是香火不斷,擺供的吃食水果,除了麵飯饃饃沒人動,其他獻果也是隨空隨添。農村裏的鄉俗多,靈牌前的獻果吃了不害病,上了年紀的老婆老漢趁著取東西的空檔,順手牽羊給自己的孫子在口袋裏裝個。孝子們也是,跪得口渴了,爬起來取個蘋果,笑嘻嘻地對著王家奶奶的遺像說:“老奶奶,把人跪得波棱蓋子都麻了,讓我把你這好吃的吃個,你總沒啥意見吧!”
    貓吖多數時間都絆纏在夥房裏打下手。看著鍋裏公用的臊子還沒攔出來,自己年前攔得臊子罐勻速下沉,她心疼的同時也留了點小心眼。反正是弟兄兩家人辦事啥到最後都是對半算賬。公用的臊子攔好剛一出鍋,她就把年前她攔得臊子連罐搬到了她睡的房裏。家裏的胡麻油反正也快見底了,把油罐裏的舀完,公事上用得還沒買回來,存柱媳婦指著雪霞回家裏提了多半壺上來,說是家裏油壺裏也沒多少了,這些天王家奶奶攪達上沒來得及榨油去。
    外麵的帳篷裏,專門有幾個女人負責給幫忙的人下麵舀湯。裏麵的夥房裏,請來的廚師頭大脖子粗,腰到臀腿基本上一樣粗壯,脖頸下圍著一個油光鋥亮的漆皮圍裙,圓鼓鼓的肚子像是有四五個月大的身孕,肚子緊挨著鍋頭,頭身子還喝著一個水桶的距離。別看他身子笨拙,顛勺燒菜倒是輕便利索。腳下穿著一雙雨鞋,一走路踩得嗤嗤做響,靈活得穿梭在幾個打下手的年輕媳婦子中間,一邊安頓活計,一邊忙活著炸魚做各種席麵上吃的蒸碗。
    牆角邊上,老十媳婦和彩霞她媽都是那慢性子的人,幹啥活都慢條不紊,坐在凳子上在菜堆裏慢悠悠地揀著菜,韭菜根上的幹泥巴都被搓得幹幹淨淨。秀英提著空窩水桶從大門裏走進來,看到老十媳婦手裏拿著一把韭菜不動手,眼睛環顧著院子裏,秀英在背後拍了一巴掌笑著說:“十媽,你捏了一把把韭菜繡花著呢嗎?你不趕緊揀,一陣陣等著要呢。”老十媳婦笑眯嘻嘻地說:“這麽多菜,不多分幾個人揀,把我們兩個老婆子放這兒,啥時候揀完呢!”秀英卷起圍裙坐到了跟前幫著一起揀菜,瞅了一眼笑著說:“我十媽也倚老賣老呢,等咱們那些碎崽兒把媳婦子娶了,你和我六媽也就能像人家們一樣盤腿上炕坐哈等著吃現成飯了。”秀英唉了一聲接著說:“話說回來,看個人家咋想呢,不娶說明咱們還能跑得動,兒媳婦一娶當時就老了。恁麽誰家婆婆還不是媳婦子熬出來的?而更社會發展的快得,川裏過事請不來幫忙的人,年輕人都外頭打工的多麽。人家可流行的是啥?叫個流動席!主家隻管把麵飯準備好,席麵直接給人包出去了,連鍋碗瓢盆都不要主家的,隻要掏錢,筷子碟子啥都是一次性的。”
    彩霞她媽瞪圓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說道:“看而今人能慫嘛!隻要有錢啥都能想出來。”秀英連忙接著說:“恁麽還不是!你還當我胡說著呢。前幾天川裏我娘家娶媳婦就這麽個弄手。雖說多掏了點錢,那人到底省事多了。像咱們這塬上,熱月天還好,臘月裏辦事,光碗洗得手指頭上都裂了口子了。”
    秀英幾家子因為彩霞她媽把老羅招進王家門戶,沒有經過他們親弟兄幾家子的同意,一直對彩霞她媽和老羅心存敵意,好長一段時間都是見了麵背過臉不搭話。自從老羅領著兒子入贅到彩霞家,一來二去,彩霞便和老羅一個侄兒子瞅對了眼兒,不顧她媽的極力反對嫁了過去。老羅在白家窪紮根以後,幾年的相處下來,做派為人各方麵都深得白家窪人的尊重和認同。再不說啥,他四處打工掙錢,把幾個娃娃供著上完了中學,福強中學出來還上了三年技校。對彩霞她媽娘三個那絕對叫外人挑不出來丁點兒的毛病。以前和長生過日子時,彩霞她媽總是一副病怏怏,營養不良的狀態,給人一種一刮大風站不穩當的感覺。自從跟了老羅,整個人像是脫胎換骨了一樣,稍微胖了幾分卻不顯得臃腫,穿戴上也比以前時興多了。就連貓吖就羨慕不已。莊裏的女人和自家男人因為雞毛蒜皮的事爭競起來,總是拿彩霞她媽做例子,“我瞎眼窩了跟了你!你把那男人白當了,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誰離了誰地球還給不轉了!你看人家彩霞她媽活得,油頭粉麵的比誰都快活,老羅摩托車一帶,走哪嘴裏都磕得瓜子……”
    老二一家和彩霞家住得近,彩霞和福祥打小就喜歡去老二家串門子混吃混喝。以前長生家裏爛暢的時候,老二家兩口子也經常幫襯。雖說也對彩霞她媽有點意見,但是對兩個娃卻比以前更加上心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對老羅兩口子的怨氣也淡化了。老二外出工作的時候,兩家人也合在一起種莊稼。漸漸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家也都有樣學樣,和莊裏其他鄰裏一樣,老羅主動打招呼的時候,也相互間有個接應。女人家們經常聚在一起做個針線拉個家常,對過去的風波隻字不提,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老羅帶來的兒子飛飛中學畢業後沒考上學,就到外麵闖蕩去了。飛飛一外出打工,莊戶裏人一下子鬆了一口氣。這個娃有點土匪性兒,上學的時候就不好好去學校,夥同三兩個外莊裏的碎混混兒,成天裏偷東家的雞,打西家的狗,果梅在樹上還沒紅透,早早糟蹋著樹底下一層綠果子。莊裏人咋罵他都紮著一副洋求不睬的勢頭,偏著腦袋,小眼睛一斜,惡狠狠地瞪著人,大人大聲謾罵著,他小聲嘟囔著數不清的髒話。就連他老子他也敢橫在當麵頂嘴,飛飛經常被老羅拿著個鐵掀追著滿莊裏躲藏,還不忘回過頭手指著老羅說著烏七媽糟的髒話,氣得老羅恨不得仍過去把腿給卸了,追不上了便一股腦蹲在地上捶頭頓足地抱怨:“我這是把啥孽造下了?前幾年著,那個婊子跟上他那騷大大跑了,我就把臉裝褲襠活人,而今留下的她那土匪孽畜光往他老子頭上扣屎盆子。一天光偷雞摸狗幹日憋事,叫人成天裏戳我的脊梁骨唉!我這把仙人虧了麽……”彩霞她媽經常是個聰明人,畢竟人家是白家窪莊裏唯一一個念過高中的女人。對飛飛不說也不罵,一視同仁地和福祥一樣對待。還不時向著飛飛說話數落老羅的不是。飛飛中學畢業鬧騰著要去南方,老羅不放心害怕放出去沒個人收管住把娃逛壞了。父子兩個為此差點鬧成了仇人。最後彩霞她媽從中調和,才讓飛飛去了蘭州,他家門上有個堂哥在蘭州打工好多年了,有個熟人照管,老羅才放心了。誰也沒料想到,飛飛到蘭州半年後,如石沉大海徹底沒有了音訊,有十來年,老羅一邊過自己的日子,一邊四處托人打探飛飛的下落。老羅還專門找到存生兩口子,拜托小燕也打問過飛飛的下落。
    回到王家奶奶的喪事上來。正事前一天下午,太陽還沒有落下山頭,派去打墳的人已經回來了。打墳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個隊裏的外姓人。一個門戶上的本姓人,不管隔了多少代人,從根源去論,畢竟同出一門,是不給自家人掘墓的。以前莊裏的光棍漢多,誰家有白事,都愛尋外姓的光棍漢幫忙打墳。據說,光棍漢的陽氣重,能壓得住各種邪穢。現在塬上人條件好了,找個光棍漢不容易了,隻要是外姓的就可以。專門有人負責經管打墳的人,一天三頓飯,都是做好了趁熱送到墳地裏吃。王家奶奶的墳緊挨著王老漢,和福祥他爺他奶奶並排。在沒有分門戶的時候,存柱弟兄兩家和福祥家一門弟兄五個,每年上墳都合在一起。在燕燕小的時候,他們七家老小的上墳隊伍也是浩浩蕩蕩。按照人親門不親分門別戶後,存柱弟兄兩家雖然被歸為大坑坑,但是存柱弟兄兩個一商量,兩邊那邊都不去摻和,索性就各自祭各自的仙人,人少了倒還省了不少的事兒。
    正事的當天來了有三百號人,在農村算是大規模的事了。商量事的時候,也是按三百多號人準備了三十三席,剩餘的席麵第二天埋了人吃罷麵飯,到晌午的時候,又把剩下的席麵擺上桌,存柱弟兄兩個把莊裏幫忙撤後場的聚集起來算是謝呈了一番。吃罷晌午飯,家門上幫忙的人也陸陸續續拿著自家的鍋碗瓢盆回家了。貓吖和兩個兒媳婦把剩餘的東西一歸整。廚房裏剩餘了將近還有二十斤機器麵,莊戶裏有需要的稱去了一些,給幾個出嫁的親戚女子每人裝了幾把,存柱媳婦給他們一大家子分了些,剩餘的都留給了貓吖。饃饃剩餘的最多,足足裝了一簸箕另加一篩子。塬上人白事還是延續著固有的鄉俗,每家每戶一道燒紙,一副饃饃,外加十塊錢。饃饃都是十個為一副,登完禮主家把自己的饃饃裝回一個作為回禮。禮錢也是近幾年才升到十元,也有外莊裏人行五塊錢的。行情的禮錢也是最近幾年才從五塊漲到十塊錢的。從燕燕小時候的五角到一二塊,其中,五塊錢延續的時間最長,這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革,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
    看著家裏剩的一堆一囊,貓吖愁暢地給存柱媳婦和玉蘭笑道:“看把剩下的咋弄家?天氣逐漸暖和了,啥東西都存放不住。幸虧把幾盆剩菜讓叫家門上幫忙的女人分得拿回去了些。不然幾天窩酸了,吃起吃不完,倒了去又可惜得舍不得。姐姐姐夫過幾天一走,剩下我們三個人,光吃剩飯多半個月吃不完。饃饃尤其剩得多麽,沒處放幾天就長毛了,這得放院子裏曬幹,不行了給牛粉料。”
    存柱媳婦一邊裝饃饃一邊說:“唉,一個事把人過得骨頭都像散了架了一樣,跑騰得我腳把骨都疼。而今人肚廊裏都有存油呢吃不動,像勝利結婚的那些年,席上撤回來都是空碟子,哪還有剩餘的。啥都緊錢打豆腐,隻有不得夠,哪還有剩餘的。再看現在剩的一堆一囊,咱們也吃不動了,到底看著可惜!幾個娃娃都吃得黃漲,把他那大,一個個讓拿點啥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親戚和幫忙的人都走完了,勝利順利和顏龍把借來的賬蓬和桌凳還到廟上,洗了個手也忙忙地回城裏開開店去了。貓吖給顏龍裝了著饃饃,讓跟著順利車也回了學校。剩下兩三個月就高考了,貓吖不斷地叮嚀顏龍說:“這下家裏也沒啥牽扯了,你就好好把你學習抓緊,看看考不上了咋弄呢?就要回來跟上我們販菜,你娃就想清楚!竄山你幾個姐姐和你兩個哥哥都在,你就再不請假了,安穩上學去。”顏龍麵無表情地點頭應付著。旁邊雪霞和芳芳給顏龍打圓場,鼓勵著顏龍說能考個好大學。顏龍不好意思地泯著嘴傻傻地笑著。
    玉蘭送走勝利他們,背著手摩挲著她發漲得脊背,望著順利車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連日來的熬夜跪拜,她感覺自己身體快要散了架子了,主要是眼前頭沒有了那麽個熟悉的人,心裏像是被什麽掏空了一樣。身體就像吹漲得氣球,隨著事情的結束氣也一點一點地跑光,到最後空癟萎縮。此時,如果在自己家裏,玉蘭最想四平八穩地躺在床上,被子把頭一包,不吃不喝都可以,昏天暗地地睡上幾天。她心裏明明想得通透,王家奶奶那麽大的年齡了,也該到下場的時候了,她走得這個時候,包括後人辦事的擺場,各方麵都滿意。道理誰都能想得明白,可是心裏空落落的就是說不出的難過。轉明轉社兩個都是請了假回來的,吃罷晌午飯都回了慶陽。玉蘭老兩口打預著王家奶奶過了頭七再燒個紙就回西峰了。該盡得孝也盡完了,和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們也都見了麵。玉蘭自己明白,從此以後,白家窪這個地方,估計再來就是稀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