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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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完人的當天,該走的人都走了。剩下家裏的每個人都看起來無精打采。存柱兩口子簡單的收拾拿了些家什,趁著喂牲口也回家去了。玉蘭老兩口在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裏休息,隻聽見兩個人的呼嚕聲此起彼伏,一個賽過一個聲音大。存生也是熬不住了,給貓吖打了個招呼說道:“我乏得招架不住了,頭重腳輕地站都站不穩當,再不喊叫我了哦,讓我安穩眯一陣子。”
    貓吖和燕燕還在收拾剩下的零碎活兒,貓吖頭也不抬地說:“那你睡去啥。就像你一個人熬著呢,我咋就不知道乏是個啥樣子。看著擺得亂七八糟一攤子,我咋麽就心急地睡不著!你一輩子像那陳摶一樣就是瞌睡多。”存生連續地打著哈欠,啥話沒說就上了炕。不一會兒,就聽見房裏傳來存生雷鳴般的呼嚕聲。燕燕也跟著哈欠連天,笑著說:“媽,你聽,估計門外頭都能停著咱們房裏的呼聲,一下子過了幾天事,把一大家子人都撩到了。”貓吖說了聲:“再悄悄著讓睡去,這些天把你娘和你姑父熬乏了,你娘和姑父今年過來一哈不行了,你看下台階像那老漢子一樣,一個腿一個腿往下挪著呢。你想睡了也去睡一陣去。”燕燕連連搖頭說:“我不困,我是剛張嘴呢不瞌睡。”
    貓吖頭上包裹著毛巾,把院子裏,廚房裏打掃幹淨,找來一塊塑料紙鋪來,讓燕燕把饃饃擺開來晾曬。唯獨她看起來倒是很精神,雖然她也和大家一樣熬了幾天。守夜的時候,其他人還丟空輪換著上炕去展個身子睡一會兒。家裏人多她也沒地方睡,實在困了就在草鋪上打個盹眯一陣子。院子裏打掃完,她又背著背簍去牛圈裏給牛添草喂牛去了。王家奶奶的過世讓她如負釋重,就像眼前的一塊絆腳石被挪開了。從此,他們兩口子又少了一份心操。貓吖一邊麻利地幹活,似乎還和另一個自己吐露著心聲。燕燕一走,家裏就剩下槽上看得兩頭牛了,跟白廟集時,拉菜上來她看攤子,存生回來飲牛。寨河集時間緊張來不及回來,這下把鑰匙給住得最近的老四給一把,中午過來幫忙飲牛。至於燕燕,這下家裏也沒啥拖累了,人家想走就讓出去到小燕跟前闖蕩去,兩個女子還是個伴兒。燕燕的工作看來也沒有指望了,把娃硬是綁在身跟前圈了兩年多。以前還有點指望,想著砸鍋賣鐵也罷,低聲下氣求人也罷,給這個女子把工作安排了,將來以後對象啥得都就不要人操心了。畢竟,這個女子從小到大黑天半夜的學了一番,三個娃娃當中就這個女子看起來還是個學習的料。唉,天意弄人有啥辦法呢?就沒有那個端鐵飯碗的命!
    貓吖不禁回想起,那天晚上,五隊莊裏人請廟上老爺看病,她和存生跑去又給燕燕打問工作的事兒。沒本事的人就是這,求人辦不成就得求神,不管結果是啥,總是給自己討個心安理得。他們兩口子實在也是被逼得想不出方子來了,拿上豬頭尋不見廟門,為了這個女子下眼子虧也吃了不少。這已經是第三次硬著頭皮問廟上老爺了,前兩次老爺都吞吞吐地說了個模棱兩可,叫人莫可奈何,該燒得紙化得符都照辦了,就是沒有個音訊。這一次,不論如何他們要讓老爺說個明白話。一聽存生還是打問同樣的事情,老爺起初有點不高興,坐在凳子上黑青著臉,不停地哆嗦著腿腳,手裏的卦摔到地上呱啦啦做響。三卦之後,老爺陰著臉說道:“這回去吧,再不要來問了,人人都想坐轎子,誰來抬轎子呢?”存生兩口子在回去的路上,反複琢磨著老爺說的這一句話。原來,燕燕就是沒有吃黃糧的命,命裏注定是個抬轎出力的。這一回老爺算是給人吃了個定心丸!貓吖覺得嗓子眼裏哽咽得慌,硬是昂著脖子把一口氣咽了下去,一把把眼淚摸幹說:“去他媽的,誰愛坐轎誰坐去,我們娃娃也不稀罕。天底下沒上過學的娃娃一層子,當老農民的都過得好好的,還有那缺胳膊短腿兒的,都往窄處想,還都給不過了還?呸!心口子上咂一錘!去她媽的!這下燕燕要去哪咱們誰也別攔擋,丟開手讓闖蕩去,闖蕩到啥程度算啥程度。工作沒出路,或許還能碰個好對象呢。完了上去時給翠花打個電話說一聲,有那好相口,給娃踏實個好對象。”存生隻是低著頭,邁著沉重地腳步默默地聽著貓吖說話,一遍又一遍,吃力地吞咽著口水,像是幹活累極了又渴極了,一股腦地喝了一瓢水,需要從脖頸處一股一股地咽下去。喝水是解渴,可這個分明是把一股腦的憋屈和無奈吞咽到肚子裏。憋到胸口處的怨氣和不甘像是在不斷地發酵漲大,需要不時地吐出一口長氣舒展出去。深秋的夜風已經冰涼如水,一絲涼意襲過心頭,貓吖一路上不停地打著冷顫,說到激動處不由得牙齒咯咯做響。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們兩口子經過一路上發泄抱怨和相互寬慰,終於有點釋懷了。存生最後叮囑貓吖說:“你那個嘴有時候沒個把門的,看說漏嘴了,叫女子聽見了心裏不好受。不問也不說咱們弄啥去了,問開了就給扯個慌,說打問了一下新地方的事兒。”
    這個事兒憋在貓吖兩口子的心裏就這樣爛掉了。自此後,他們誰也沒有提起過,雖然都成了各自的一塊心病。貓吖仍然相信,燕燕在工作這個事上沒有撈上大瓜,肯定在找對象這個事上能撈個小棗。她咋看燕燕的麵相,都覺得這個女子將來以後不至於像她一樣,是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下苦人。去年秋後本來他們打算就讓燕燕跟上小燕一起走的。王家奶奶突然一下子走路成了問題,也不喊叫著給她叫貴平了。他們預感著王家奶奶時日估計不長了,他們兩個一跟集,家裏沒有個人經管還不行。於是他們兩口子就把家裏的情況,還有他們的想法坦白給燕燕說了。燕燕也是那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如果那個時候她執意撇下家裏走了,萬一王家奶奶出個啥事,或許她一輩子良心上不得安寧。
    燕燕幹完活兒走進大房裏,看著空蕩整齊的房間,一切又都恢複了原先的樣子。身心疲憊的她一屁股癱在了沙發上。腦海裏還是前幾天的混亂的場麵,陰陽念經的嗡哇聲,嗩呐的嗚呼聲,還有戲樂班子的吼聲,哭喪聲和嘈雜聲,雜亂無章地在耳邊縈繞。就在昨天,王家奶奶還躺在房中間的棺材裏,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樣子,那麽安詳!那麽泰然!在還沒有經過外家人驗棺裝棺之前,王家奶奶被停放在一片木板上,她還輕輕地撫摸過她冰冷的手。這是她第一次仔細地端詳已經故去的人,也是觀察奶奶最用心仔細的一次。在她看來,所謂的死去,就是永遠地睡去,隻是去另外一個地方安息,而她的音容笑貌卻永遠印在別人心裏永不褪色。她的靈魂有知,一定在院子的哪個角落觀察者後輩兒孫給她操辦後事。想到這裏,燕燕突然感到驚詫,居然自己沒有一絲絲恐懼和害怕。麵對著像是熟睡的奶奶,她在心裏隻有懺悔,希望王家奶奶原諒她之前對她的大不敬,在天之靈,護佑她能有份穩定的工作。可見,人都是那麽自私,任何時候,都是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幾個孫子輩當中,最霞兒哭得傷心欲絕,想起自己從小沒了媽媽,受委屈的時候,都是王家奶奶擋在前頭護著她。如今,自己的日子過得在姊妹幾個當中也最清貧,愈發覺得淒苦難耐,不覺鼻涕和眼淚交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存柱媳婦上前安慰嗬斥了幾句,才叫翠霞幾個把霞兒扶起來擦幹了眼淚。燕燕又想起初三時語文老師說的那句,你當人哭喪是哭別人呢?多半都是在哭自己。
    燕燕索性斜躺在沙發上,兩腳翹在另一端,試圖打個盹迷糊一忽兒。她的思緒混亂不堪,一閉上眼睛,多半暢遊在王家奶奶喪事的場景上,親身經曆的每個瞬間都清晰可辨。清晨五點半,隨著瓦罐和地麵相撞的那一聲脆響,蕩氣回腸的嗩呐聲、後輩兒孫的嚎啕大哭聲、送埋陰陽的鈴鐺聲,打破了塬麵上晨曦的寧靜。自此,王家奶奶再也不留戀人間煙火氣,顏龍抱著這幾天為她滿添的吃食罐罐,王璽彤挑著陰魂杆杆,兩個人並排跟著吹鼓手和陰陽走在最前麵,勝利和順利提著一大包值錢,邊走邊隨手拋灑在空中。其餘送埋的人分列兩行,女人們手裏提著一節用柳樹枝做來的喪梆。喪梆大約有五十厘米長短,喪事期間,有親戚到來,她們必須手執喪梆供著身子出門迎接。手裏得多備幾個,為女親戚哭喪時備用,翠霞幾個一邊捂著喪梆陪同哭喪,一邊從門外攙扶進來點紙。兩道白綾把送埋的人夾在中間,他們一手拿著各種各樣的紙活,一手扯著丈長的白綾。手裏紙活應有盡有,一棟彩樓、一對仙鶴、一對童男童女、一副大馬、彩色電視機、音響等等,有些是主家自己置辦的,有些是親戚鄰居送來的。他們都希望王家奶奶在另一個世界裏生活的安逸。棺材被擱置在楊家應堂的三輪車上,後麵還跟著一輛三輪車,上麵堆滿了畫圈和筒紙。後麵還跟著一群莊裏的男人,他們肩上扛著鐵掀和钁頭。以前抬埋人都是棺木下麵支幾根結實的木棍,麻繩上下左右捆綁緊成,一個棺木須得十幾個年輕力壯的中年人才能抬得動。自從莊裏有了三輪車,抬埋人這項體力活兒也變得省勁了。那條塬上通往灣裏的必經之路上,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所經過的每家門戶上都點燃了一堆麥草,昏黃的煙火和東邊山頭的紅雲一個顏色。燕燕想起小時候住在灣底裏,每當莊裏抬埋人去墳地裏,王家奶奶就老早的準備好麥草,聽著打頭的嗩呐聲臨近,一邊點燃麥草,一邊嘴裏碎碎地念叨,通常都是一通感歎,這個人活著受了多少罪,歿了一抬埋啥氣息都沒有了。而今,輪到別人給她點草送行,或許望著送埋的方向內心裏也是好一通感慨。勝利媳婦在旁邊說道:“門戶大了到底人多,你看咱們都墳地轉彎處了,後頭一大幫子灣都沒轉過來呢。”
    燕燕正沉浸在早上送埋的情景當中。當她抓起一把土灑進王家奶奶的棺木上麵,做最後的道別的時候,她嘴裏喊著“奶奶”,心裏一遍遍地默念,“奶奶,永別了!永別了奶奶!”不大一會兒,大家揮舞著鐵掀和钁頭,一個嶄新的墳塚就屹立了起來,隻留下擺放了一圈的喪梆圍著。那些紙活和畫圈隨著墳塚的立成,也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從此以後,陰陽兩相隔,人世間再無王家奶奶。淚水早已經順著臉頰,把沙發打濕了一灘。貓吖把外麵的活都幹完了,在院子裏跺著腳上的塵土,扯下頭上的毛巾拍打著全身上下。燕燕聽見動靜,一骨碌爬起來,掄起胳膊趕忙把眼淚和鼻涕一股腦得擦幹。存生也睡醒了,在門口“啊—喝”一聲伸了個懶腰問貓吖:“你把牛都喂了嗎?”貓吖冷冷地說:“恁麽還等著你喂呢?你那一天……”貓吖的意識到房裏還有玉蘭老兩口子,把準備數落存生的話說了個半截,換了個話題說道:“晌午吃得早,姐姐姐夫肚子怕都餓了,讓我把火放著燒水,啥都是現成的,你去問姐夫,看想吃饃饃菜還是下麵呢?”不等存生問,房裏就傳來了玉地回應:“其實上也飽飽的,不吃也試不來餓,隨便你們,啥方便吃啥”,玉蘭的話音剛落,貓吖就接著說:“我姐夫愛吃咱們老家的麵飯,那我給咱們下一把麵喝湯著吃點算了。”貓吖隨即喊燕燕去後院撕一把胡麻柴放火小燒水罐電壺,她舀了一盆水洗手去了。
    塬上三月間的天氣早晚溫差還是挺大的,埋完人的當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風,院牆角落裏一股又一股的旋風,和著雜草旋起了有半人高。吃罷飯,大人們都坐在大房裏拉閑諞閑傳。燕燕把廚房裏收拾幹淨,解下圍裙剛要出門,看見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門口,有幾股小型旋風在牆角懸著,燕燕突然間想起小時候,王家奶奶不讓他們三個攆去踏旋風,說那是鬼魂影子。燕燕“媽”一聲,夾緊溝子連跑帶跳地進了大房裏,她總感覺後麵像是有人跟著。大人們也被燕燕突如其來的喊叫驚住了。存生責怪她說:“這個女子麽,個家家裏院子呢,你吱裏哇啦喊叫得咋來?”燕燕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看著我奶奶房門口有幾乎旋風懸著,一哈想起了我奶奶說過,那旋風是鬼混影子,我……”,不等燕燕把話說完玉蘭女婿哈哈大笑了起來,說:“還有恁麽靈驗啥好了!這瓜女子,盡是一天自己嚇唬自己呢。你奶奶而今享了福了,安穩地躺裏頭,哪達都不想去嘍!”玉蘭泯著嘴微笑著說:“你奶奶一輩子是個穩重人,你看過事這幾天天氣安穩的。咱們塬上,年年二三間天氣,正是陰晴不定吼風的天兒,咱們就正事那天取水時候刮了一陣陣風,把我愁得心裏還沉吟著,正吃晌午飯呢,東風剛迎著帳篷口吹著,看這個席咋給往上端呢。勝利幾個娃娃連趕窖裏吊水滿院子灑掃。一陣陣啥,風停了,一下子安穩了。老天爺也掙亮眼睛看著呢,你奶奶一輩子不是那窮慫摳門人。”
    於是,順著玉蘭的話茬,他們幾個又東家長西家短的拉呱了起來。啥話題不重要,每個人的心裏都空落落的,隻是想用無所謂的話題填補一下內心的落寞。燕燕貼在玉蘭身邊靜靜地聽著大人們閑扯話,一會兒掏指甲縫隙裏的髒東西,一會兒撓臉搗弄頭發。貓吖坐在八仙桌旁邊的靠背椅子上,持續著以往的習慣,右手在脖頸處不斷地摩搓著,不管有沒有搓出來垢痂,她都自然而然的看一眼,然後把手指頭在褲腿上擦兩把再繼續。存生吃罷飯給他泡了一杯煎茶,不吸溜喝得時候,就低著頭把兩隻眼睛輪換著靠近杯口熱熏眼睛。以前開敞篷三輪車落下的風眼病長期困擾著他,尤其一到開春節氣,塬上風大,揚起的塵土稍微一不注意就把渣細吹進了眼窩,一連幾天像是沾到了內眼皮底下。不管頭昂起來咋唾,還是貓吖翻來眼皮拿針溝子徹底刮幾遍,啥辦法都試過都不頂用,就是覺得眼皮底下像是有啥東西磨著不舒服,隻有喝茶的時候,用熱氣多熥一陣才會舒服些。